看完了北村的《一个自以为是的人》，已经过去一周多了。总觉得有一肚子的话，可就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尽管眼前一直都是这个陈明达的影子。

这个故事很简单，就是一个陈明达的故事。这个人算个什么呢？还真不好定性。就用他自己的话说：“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成为完美的人,那是因为每个人并不完美。且人靠做是做不到完美的,我努力做了一辈子好人,最后才明白了一个道理——我是个坏人。所以,好人不是靠做出来的。”

总结陈明达的一生，可以说他是拿自己的一辈子做了个自以为是的试验。他总是不按常理出牌，总要坚持明白了的才做，总是将自己认为对的事去做。因此才显得这么自以为是：

在爱情上，小吴是他的初恋，可不管人家是喜欢团长胜于喜欢他，还是害怕他的个性，总之是离开他的怀抱找团长了。周文怡是他的深恋。可就在做结婚准备的时刻，却还要探讨爱情是否真的有专一，真的能永远，而胡思乱想的亲手将到手的鸭子让给了马永生。真正的老婆倒是有两个，可她们只不过是用来过日子的对象而已与爱情无关。然而，就在他一辈子吃够了周文怡的苦的时候，却在她生命最后的时刻，全身心的照顾她，将她安心的送走。

在家庭上，他曾经想过要平平安安过农家的日子。然而面对外遇且毫无羞耻的第一任老婆，他还是伸手打了她，并由此担上了杀妻的恶名。面对第二任老婆，他已经从一个赳赳英雄甘心变成了一个妻管严。他一直想做个好人，至少是给孩子们在努力的给他们留下一个好榜样，“他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也没这么温和过，那个曾经的浪漫男人、理想主义者不见了，代之以一个琐碎的平庸男人。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陈明达从一个不怕天不怕地的英雄成了一个妻管严”，然而所有这些努力的结果，却是落得有家难回，孤身一人，无人理睬的境地。

在事业上，他有着聪明非凡的智慧。他很快即掌握了一套高超的骨科技术，他可以从作为敌人的日本农技师那里学习种地的科学获得丰收。他羡慕日本人了不得，干坏事都那么认真。他会在日伪，国军，共军之间，圆滑的周转，他能用聪明的手段表达孝心和赚钱。要说他的这些聪明才智足够他过一个常人你那一企及的幸福日子，然而这一切都被他的自以为是颠倒了。

在朋友上，他对马永生完全相信。就是在自己的老婆被他霸占以后也毫不在乎，甚至认为这不过是“扯平”了。要说他一生只做了一次的违心事，就是在人家准备好的调查材料上签了字，这次违心让他出狱了。然而当他知道他违心的代价是朋友和爱人入狱换来的时候，又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反悔，哪怕再次入狱。另外，他将仅有的一点面粉照顾了邻居，却宁愿自己女儿低血糖而昏迷成呆傻。……而这一切好心的结局又是什么呢？不过是在他最后死的时候，成了绝对的孤家寡人。

在抗日上，他说我不要什么土地，只要主义真。于是主动跑到山西参加了阎锡山的军队。他干啥都积极，不久就升了排长。他可以给日本人看病，也敢质问日本人在南京杀人，敢当着日本人的面开枪，尽管只是冲墙。“陈明达从枪套里拔出枪往鸟取身后的墙上开了一枪，鸟取脸都白了。”他还敢在大街上一脚把路边小神社的天照大神像踹翻，哪怕宪兵扑过来把他抓进监狱。而在真正的抗日战场上，陈明达真正成了赫赫有名的真逗英雄。然而仅仅因为“上级能找到的都是陈明达满是污点的历史和令人不堪的记录，一个嫖客转变成一名勇敢的战士，真令人难以启齿。可他为什么那么勇敢呢？一个没有革命信念的人怎么可能焕发这种斗志？人的正确思想从哪里来？他们找不到源头。所以也就没了得以记载的功勋，而只是一车奖励的大米。”而所有这一切抗日的结果，又是什么呢？是他被日本人关进监狱，也被自己人关进去。自己人的问题没人回答，日本人的问题日本人自己回答了：鸟取大将说“陈明达不是个敌人，他只是个固执的家伙”。

在革命上，他慷慨的将自己的土地让给了弟弟，他还要将自己的土地免费分给佃户。他说“一个人占这么多地是没有道理的，你吃不了那么多粮食，为什么要占那么多地？没地的人要地种，有地的人，地多到一个程度，就怎么也不会是自己的，一定要匀给别人。别人也是人，也生在这地上，就你有地他没地，这说不通。你勤劳你过好日子你拿钱多没错，但别人也得过好日子，你的好日子和他的好日子不同，但都得是好日子，这才有道理。财产多到一个程度，就不再是自己的了，或者说这地上的东西不是你的，是上天让你托管的，你有能耐，地多，是要你管好，让雇工们有饭吃。”但是，就在人们要利用他分地的“好事”来获得自己“好处”时，他又别出心裁的不分了，而是让佃户永远用他无息的钱买他的地。而原因也只是：“我不能白给你们，白给你们，不但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我自己，你们还会偷懒，不珍惜这地。我这样做，只是让你们知道这地是我给你们的，你们不但要念恩，还要想我欠主人钱，就得辛苦干活，不会偷懒。”

在宗教上，他不怕下地狱，敢问佛祖和上帝几个为什么。他看见了和尚不近女色的外衣下的自慰和沾满精液的佛经。他敢和牧师辩论一个女孩为了自己的清白而自杀是不是能入天堂。当做牧师的父亲说“得救的人是不会自杀的”时，陈明达愤怒了，他骂道“什么狗屁道理？人都要被轮奸了还不让自杀？她没杀人放火，只是不想受污辱，她想保持一个干净身体所以去死。你这个父亲太缺德了，你说她不能灵魂得救，这是哪门子学问？这样的天堂我也不想去，我宁愿跟她下地狱去，你一个人上天堂吧，你这个伪君子，连女儿都不爱，人死了还诅咒她不能上天堂，你去死吧，我们愿意下地狱去。”

所有这一切，看起来很矛盾，常人不可理喻。可在主人公眼里，一切却又这么简单：“我只相信我眼睛看到的东西，我眼睛看到了，就说出来。我心里想做的，身体就去做。”这显然是“自以为是”的表现，因为就常人来说，一般是“你恨日本人就在心里恨，埋在心里好了，你不给他治病行，找个理由，说出来干嘛？你不仅说出来了，还当着他的面放枪，这不是等着让人替你收尸吗？”面对审问他的领导，他承认如果美国人打进来,他既不会保家卫国,也不会支持美军，而只是会躲在家里,静待战事结束。当着专政队员的面，他敢于说“共产主义应该要比香港好吧，只要共产主义跟香港一样好，我就知足了。我说的有什么不对？我看到的就是这样，还不让我说吗？我告诉你，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要说真话，我只做对的事！”这些似乎都是真话，但是真话的结果带来的只能是灾难！

他的这种自以为是已经达到了如此无以复加的程度，他敢反对一切未经验证的常识。他事事要求用自己的判断来做出一个好坏的判别才行，他要事事先分清真的和假的在决定是否去做，他要弄明白活着究竟有啥意义。在任何事情没有明白之前，就没有什么不能干。大众都认为嫖女人不对，他却敢问父亲为什么可以纳妾，别人不能嫖女人？别人都认为死是可怕的，他要问明白死究竟是什么？在没清楚前，就用吃喝嫖赌来体验一下死的滋味。因为就他的知识水平，他只是知道“人终究是要死的，谁死了，吃下去的东西都变成屎，烂了的尸体只能肥田。”　

然而，绝大多数问题，似乎都是没有现成答案的，或答案是模糊的。除了他跟大众一样的死去。然而这死也是如此的“自以为是”：一个人总会死的，我就是死了,能有什么留给他们,除了做人,还有什么?他们既然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自然会有人养活他,否则说不通。要原谅人,对人要宽容,我现在知道,要做一个好人是很难的。

不知道他是否带着满足死去了。能够知道的是他确实死了。他死了，正应了他母亲说的话“我告诉你，你不要当英雄，这世界上没有英雄，只有人。你的错在于你从小到大只有一个目标当英雄，你自己心中的英雄，所以你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可我要告诉你，你不是英雄，这世界也没有对错好坏之分。”等他最后明白了母亲的意思，真的要“换一种活法，不再惹事，平平静静活下去，娶个老实女人，过普通日子的时候”，一切却都已来不及了。

他的结局，正是北村想说的：“自以为是的人往往下场悲惨”。他死了，就吊死在自家门口。他死了，死时没有一人劝他。他死了，就是死后，也被亲弟弟狠狠踢了几脚。他死了，留给世界的只有几行字:我走了,我的心搅成一团,我做了一辈子好人,为什么还这么愁苦?　至于他是不是会随着太阳每天的不断落下和升起，而自以为是的再次复活，大概只有上帝来回答了。

王小波那头特立独行的猪自由了，尽管等待他的可能是生存的竞争和衣食的困窘。北村的这位自以为是的奇人升天了，不知道上帝是否肯网开一面接纳这个一直想做好人的坏蛋。

愚陋的想，陈明达只是一个幼稚的哲学家。在中国是不允许存在这样敢于天问的哲学家的。这里只是一个由牧羊人，牧羊犬，和绵羊组成的阵列。任何一只绵羊，最好的生存状态就是跟着大部队一起行动：一起出去吃草，一起回栏反刍，一起接受配种，一起增加分量，自然也一起走进既定的屠宰场。这一切过程不需要用什么脑子思考，这一切程序不必用什么嘴巴问几个为什么，这一切的原因和结果不需要由一只绵羊来执着的要搞明白了再去执行！

而一旦一个绵羊试图去问去回答这些疑问的话，那陈明达就是榜样！

于木鱼宅

2009-4-28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