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哀
一
每个人有着不同的生活,但却有着相同的悲哀。
郑燕就一直觉得很悲哀,可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有能怎么办呢?对于她这种天天游走在这个大城市最底层最边缘的弱势群体中的一个弱女子来说,她能做的几乎就只剩下一件事:默默承受。
因为,她也需要吃饭需要睡觉,需要活下去。
不仅仅是她需要活下去,还有她年老瞎眼的奶奶和时而清醒时而疯癫的妈妈和那个还在读书的弟弟。其实如果在城市里面,她本来也应该是在读书的年纪,毕竟她才十九岁,但事实上她却已经出来工作了两年多了。至于她的那个父亲,她早已经记不起是什么样子了,还在她才五岁的时候,就跑到城里去打工了,说是要挣大钱,要让他们过好日子。可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甚至连是死是活她都不知道。在她心里,就只当没有这个父亲存在了。
父亲本来应该是家里的顶梁柱,可现在没有了父亲。而妈妈自从父亲一去不归之后,就经常以泪洗面,盼着父亲早点回来,可永远都是失望。慢慢的妈妈就开始有点不正常起来,渐渐的不太清醒起来,整天什么农活也不做,就在附近几个村子里到处游荡。别人笑她骂她,甚至啐她唾沫,她也都是兴高采烈的,嘴里一直都在嘟噜着:“我孩子她爹就要回来了,赚了好多好多钱,用车都拉不下,我孩子她爹就要回来了,赚了好多好多钱,用车都拉不下……”听的人就大笑,大喊:“疯子,来看疯子。”她听了,也跟着大笑,也跟着大喊:“来看疯子,疯子在那里啊?”
那个时候,郑燕已经七岁了,已经慢慢懂事了,听见别人这样嘲笑她妈妈是房子,就气的想哭,想骂,想打人,可她一个小丫头,又能怎么样呢?她只好死命的把妈妈拉回家,可妈妈力气很大,如果不行回家,她是拉不动的,她没有办法就只能坐在旁边哭。
在她八岁的时候,妈妈居然不知道被那个恶棍给糟蹋了,怀孕了。那时候,她奶奶的眼睛还没有瞎,看到这里儿子跑了,扔下媳妇和孙女,就已经很是气苦。也觉得对不起媳妇和孙女,可现在一见到儿媳妇稀里糊涂的怀上了野种,绕是她已经一大把年纪,却毕竟是和妇道人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在这样的穷乡僻壤,几乎和外界完全封闭的小山村,出了这样的丑事,当然是一下子就传遍了,成了大家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绝佳话题。但也仅限于说说罢了。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事情总是查不出个结果,结果就是不了了之。
奶奶想找人把这个丑事做点,可又没有钱,就算有钱,在这个地方也没有谁愿意来给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做这个事情的,都嫌晦气。其实就算有人来做这个事情,她妈妈也是绝对不会配合的。自从妈妈怀上了那个不知道那里来的野种,妈妈就好像好了一样,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很多时候都会很满足很幸福的摸着自己的肚子,一个人坐在那里自言自语,没有人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一种自然而然的母性让她几乎变成了一个正常人。
奶奶没有办法,只好随她去了,奶奶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祈求菩萨保佑。
妈妈生下了弟弟。
奶奶也哭瞎了眼睛。
那年,她才九岁。
家里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却少了一个干活的人,家里所有的事情全都压在她单薄的肩膀上,除了做家务,她还必须去下田。在这个世界上,总还是好人多的,到了现在想起那些好心的乡里乡亲,她还是觉得非常感激,如果不是那些好心人的帮助,她一家人早就饿死了。
过的虽然异常清苦,一年难得闻到肉味,但总算是活下来了。
弟弟年龄越来越大,奶奶越来越老,妈妈越来越疯,而她也已经长大,成了一个大姑娘。虽然,现在的日子比以前要好过一点了,可弟弟要上学啊,她一个女孩子没有读书不要紧,弟弟一个男孩子不读书怎么行呢?
在她的心里,对这个不知道谁是爹的弟弟,总是很怜惜很爱护的。为了这个家,她能走的路只有一条,走出大山,到城里去打工。而且要去就去大城市,听说大城市的有钱人多,钱也好赚。听到她的想法的时候,奶奶想起了自己的儿子走之前说的话一模一样,不由的流下了浑浊的眼泪,只好任她去了。至于路费盘缠,她说她总有自己的办法的。
为了这次出山,她足足准备了两年时间。
她经过离家百十里地的县城的时候,没有停留,经过离家二百多里地的州府的时候,没有停留,她要去的是离家三、四百里远的省内最大城市,省会。当她来到省会的时候,她还不到十七岁。
当她真正走进这个对她来说完全是一片空白,一无所知的大城市的时候,她才知道以前的想法都错了。大城市的有钱人的确很多,可钱却没有想的那么好赚。
二
她一个偏远小山村来的农村姑娘,没有亲戚朋友,也没有工作经验,更没有什么学历证书。别说赚什么大钱,连找个工作,找点小钱来养活自己都困难的很。
她在大街上找了三天,什么都没有找到,钱却几乎花光了。
在这样一个社会,没有钱,就什么都没有,连活都活不下去,还能有什么?
终于,在郑燕快要绝望的时候,找到了一个在小餐馆里面洗碗的差事。
这无疑是一个很老套的故事,可这却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在这个充满欲望的大都市里,每天都有无数这样的故事在发生。很多人终于到成了自己的梦想,可还有更多的人的梦想却在生活的残酷面前彻底的破灭了。
接下来的故事也是同样的老套。就像很多这样的女孩子一样,郑燕在瑰丽的梦想一次次破灭后,在一次次的巨大的失落降临到自己身上后,她觉得很是迷惘很是彷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看到这个都市中的人来人往,每个人显得那样忙忙碌碌,她却找不到自己的方向。这个大都市与她的生活是那样格格不入,与她的期盼是那样的截然不同。可无论如何,她都需要融入这个城市,因为她需要钱。
钱,在现在很多人看来,绝大多数人看来:可改变人的生活,也可以证明人的价值。
现在对她来说,尤其如此。想起那远在几百公里以外的破落的小村里自己家那破败的小院,想起那瞎眼的奶奶、疯癫的妈妈和还不懂事的弟弟,她的心就阵阵发揪,揪得心疼。象现在这样在小餐馆洗碗,吃饱肚子没有什么问题,可想要赚钱,别说大钱,就是点小钱,也是难得很的。她等得起,可家里人等不起啊。
在经过无数个无眠之夜之后,她作出了一个现在她想起来都觉得吃惊的决定:只要能赚钱,叫我做什么都行!
这个决定也许是不成熟的,或也许是荒唐的,但是只要她自己的决定,她就绝不后悔。她从小就是这样,有自己的主见。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叫她没有父亲呢?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
对于这个决定,现在她仍然不后悔,以后也不会。
不管怎么样,路总是要自己去走的,路既然是自己选的,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当她现在坐在桑拿的按摩师休息间想起自己居然已经做按摩师有一年多了,也算是个老手了。而她在省城做了半年之后,觉得也学得差不多了,也离开了省城,来到省内的第二大城市,这个省内最大的口岸城市了。省城虽然有钱人多,可查的也很紧,远没有这里安全,毕竟她做的这种按摩也不是那么见得光的,而这里的做就出口贸易的有钱人很多,而且出手通常比省城的人更大方。想起这里自己的这些经历,她不觉有点好笑,就像她每次看到那些看起来道貌岸然的男人在包房里面丑态百出,在她的摆布下神魂颠倒的样子,她就觉得好笑。
可第一次做按摩的时候,那却一点都笑不出来,简直想哭。
这里说的按摩当然不是简单的那种。
她这辈子除了小时候给弟弟洗澡看到过男人(那应该算是小男孩)的身体,什么时候看到过一个成年男人的身体呢?何况还是没穿衣服的赤身luo体。想起第一次做按摩时的那个男人的一身肉嘟嘟的细皮嫩肉,她一直觉得太象一头大白猪了。
看着她脸红的娇羞模样,男人却笑了,很猥琐。色迷迷的笑。
当她的手在男人身上的时候,男人的手也想放到她身上来,她躲开了。那大白猪很不满,但也无可奈何。毕竟她只是给他做按摩,虽然是比较“复杂”的那种,但也不等于她需要出卖她的身体,虽然她已经出卖了她的自尊。
客人高兴了说不定会给你点小费,这是她进去之后,一个老家离她的老家不算太远,也算半个老乡的前辈告诉她的。客人不开心那自然是没有小费的。
虽然她第一个月试用期没有一个客人给她小费,但也没有一个客人投诉她,面对她这样楚楚可怜的小姑娘,男人们多少还是有点怜香惜玉之心的,也不想太为难她。第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点她钟的不算多,也不算少。甚至还有两个回头客专门点了她的钟。
当她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的时候,她都手都在抖,她第一次手上拿着这样多的钱,而且都是属于她的,这可比她在老家两年的全部收入还多啊。
她笑了。虽然她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但现在她至少是觉得心满意足的了。
她做的这个工作的确说不上光彩,也做了一些不怎么好的事情,但比起那些做小姐的,她也并没有损失什么。她想起邻村的有个比她大几岁的姑娘,回村子看她爹妈的时候,总是大包小包的,很是让村子里面的人羡慕和眼红。她每次回来都几乎全村人都会去她家看看她带回来的那些从来没有见过,甚至都没有听说过的新鲜玩意,她也非常客气,大婶长,大叔短的喊着,还拿出从城里带回去的好茶好烟发给大家。大家都很不安又很兴奋的接过她递过来的东西,这些东西平时里可是见都见不到的啊。
可在她风风光光的回来又走了之后,那些吃过她好茶好烟的大婶大叔们却摆出一副很不屑的样子,说她在城里是当小姐的,专门和男人做那种事情,不干净,所以才这样有钱,可再有钱,这钱也是不干净的。他们好像都忘了他们还吃过那不干净的女人用不干净的钱买回来的东西!
而那些和她差不多大的年轻小伙子每当说到她,也是一副很看不起的模样,说再怎么苦,就算没有女人,也不能要这样的女人,想起来她干的那些事情,就觉得想吐,还有甚者,就这样对着地上吐了几下口水。可他们却忘记了,当他们看到她穿着那些他们从来没有见的面料裁剪的的衣服,展现出青春活力、凹凸有致的身材的时候,他们在不停的吞着口水,有的甚至差点流出来!
三
钱这个奇怪的但又威力无比的东西,的确可以改变很多人的思想和观念。至少郑燕就被改变了。
这一年多以来,她已经由当初那个青涩的小姑娘渐渐变成了一个手法熟练,可以在谈笑间就把男人搞定的高级按摩师。她手法越来越好,客人就越来越多,回头的客人也就越来越多,客人越来越开心,给的小费就越来越多。她的生意越来越好,钱自然越来越多,她也越来越自信。
这的确是一个很悲哀的事实,很多的人自信心都是建立在钱的基础上的。
她原来也一直觉得:人,只要有钱了,就什么都好了,就会开心了。可后来接触的人多了,她却发现可能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的。
比如经常来找她按摩的老客人吴陶然,很有钱,可经常看起却很烦恼。当然客人的私事她绝对不会去打听的,但慢慢人熟悉了,客人也会在很放松的情况下,说点心里话。现在每个人的压力都很大,可能说心里话的地方却越来越少了。
吴陶然有的时候也会和她聊聊天,说一些他觉得很烦的事情,生活上的、工作上的,她总是笑着,默默的听着,有时候忽然觉得这些看起来很风光也很有钱的男人,其实也挺悲哀的,好像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居然跑来和她这个按摩师唠叨半天。真不知道他们的老婆干嘛去了。一个男人如果有什么话,都不想和自己的老婆说,那不仅仅是这个男人的悲哀,也是那个做他老婆的女人的悲哀。甚至,这个是一个女人最大的悲哀。
当然这些道理她是不明白的,她还没有这样的经历,她还不到结婚的年纪,她甚至连男朋友都没有。倒也不是她不想找男朋友,也不是没有人表示喜欢她想和她在一起,只是她总觉得她现在做的这个工作说出来实在不怎么好听,不适合找什么男朋友。何况她总觉得自己还小,虽然在她的老家,以她现在的年纪都可以当妈了,可现在她是在大城市,所做的事情,当然要和大城市里面的差不多才好。
除了吴陶然,还有一个人也很喜欢来找她做按摩和聊天。
这个人告诉她,他叫肖海波。他每个星期至少会来两天,通常是带客户来消费,有的时候,没有事情,他也会一个人来。每次来了都会指名道姓的要她的钟,哪怕她正忙着,也会等她。除非喝多了酒,他很少要她做特殊的按摩,基本上他每次都是在她的轻柔的按摩下,酣然入睡。醒过来之后,他总是会说好舒服,比在家里睡得踏实多了。这个也让她觉得他和其他男人不太一样,在她心目中,家是最温暖的地方,在家睡觉比什么地方都舒服,可为什么他会这样说呢?他的家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庭呢?
当然,这些话,她是永远不会问的。客人要说什么,她就听着,她也经常和客人开一些荤玩笑,说一些自己的生活琐事。她不像有的女孩子那样,喜欢胡说八道,吹得昏天黑地。她总是很平淡的说着一些她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那种大山里面的淳朴让她与众不同,总有一种自然的清新感觉。这个也是很多客人告诉她的,说就是喜欢她的这种自然清新,毫不矫揉造作。
她听了也只是笑笑。
来这里一年多,她觉得自己学会的最重要的不是按摩的手法,也不是应付客人的方法,而是学会了怎么说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不该说。
肖海波就说过,和她说话,也是一直按摩,是一种心灵上的按摩。总是那样舒服,惬意。她不是太懂得这个话的真实含义,但她看得出,肖海波说这个话的时候很高兴。做这行的,客人高兴了就好。至于到底什么是心灵上的按摩,她也不想去搞得太清楚了。
今天肖海波又来了,又点了她的钟,当她走进包房,看见坐在软椅上的肖海波的时候,肖海波也已经神智不太清楚了,看来今天又是应酬,又是喝多了。
“肖哥,今天又是陪那里的领导啊,呵呵,我看你们比三陪还辛苦,喝酒都象不要命似的,酒好贵的哦,我听人说在大饭店一瓶你们经常喝的那个什么,什么茅台要八九百块钱呢。”她一边铺着按摩床上的毛巾,一边和肖海波开着玩笑。
“我今天没有去应酬,今天什么狗屁领导我都不想陪。” 肖海波喝了几口冰水,清醒了一些,脱口道,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很是熏人。郑燕不由皱了皱眉,她最不喜欢男人喝醉的样子,这恐怕是所有女人都不喜欢的事情。
但同时她又觉得好奇,平时没有应酬的话,肖海波是不会喝酒的,更不要说喝这么多酒。肖海波总是说,平时应酬太多,酒喝得太多,能不喝酒的时候,就想轻轻松松的好好吃顿饭,根本不想再喝什么酒。
可今天?既然没有什么应酬,为什么还会喝这么多酒呢?她没有问他为什么,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说出来的。
当肖海波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开始享受她娴熟的按摩的时候,他果然说出来了。
可他一说出来,却让郑燕大吃一惊,她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2008年11月4日
四
男人可能都喜欢和那种知道的东西不多,或者就算知道也要装成不知道的女人聊天。男人在女人面前多少都是有点虚荣和表现欲的,都喜欢看到女人用一种仰慕甚至崇拜的眼光看自己,还不时发出一声声赞叹和惊呼:啊,真的啊,你知道可真多,你好厉害啊!
恐怕没有男人会喜欢和那种你说什么都她都知道,甚至知道得比你还多的女人在一起聊天的,那简直是自己把脸凑上去迎接别人的巴掌.
所以,那些真正聪明的女人早就知道了这个简单的道理:永远不要在口舌上和男人逞强,男人很多时候,需要的只是你做个默默的倾听者。男人嘛,就是喜欢表现自己的学识渊博。如果你非要和男人在某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争个高低,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你也许会在语言上占上风,可你却会失去这个男人的心。
其实,这个道理并不仅仅适用于男女之间,,所有人与人之间,都是一样的。少说多听,总没有什么坏处。倾听者永远要比倾诉者受欢迎。孔老夫子都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每个人人也都有每个人的长处,听一听,说不定还能学点东西。
郑燕当然搞不清楚这些复杂的道理,她本来就是一个很简单的女孩子,就算在这样复杂的工作环境,一个人本来的淳朴也还是保留着的。更何况,她根本连装都不用去装着什么都不懂,她知道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别人说的时候,她也就只能笑着听着。
这个也是肖海波喜欢和她聊天的原因之一,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她是一个最好的并且最安全的倾听者。
她永远不会进入他的生活圈子,永远是他正常的生活轨迹之外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一个让他可以时不时来放松一下的地方。除此之外,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也许在她那里,他也什么都不是吧。这个就是他今天喝醉的原因,因为她。
“肖哥,今天不是应酬,怎么喝这么多酒呢?”
“为什么?那不是为了那个女人!”
“肖哥,你和你老婆吵架了啊?呵呵,借酒浇愁吗?”郑燕开玩笑道,要他躺到已经铺好的按摩床上去。
肖海波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不是我老婆,是别人的老婆!”
郑燕听见他说,今天喝醉是因为一个女人的时候,确实是大吃一惊。
她万万没有想到象肖海波这样的男人也居然会为一个人女人喝成这个样子。这么帅气的,这么高大,还这么有钱的一个男人啊。简直想不通。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想和他这样的男人发生点什么,就像她经常听到那些和她一样做按摩师的同事姐妹说的那样,能有机会找个这样的男人,那可比什么都强。
能让这样的一个怎么看都很不错甚至很出色的男人喝得这样的女人又是什么样子呢?郑燕突然觉得有点好奇。
他所说的女人指的是钱洁。
他刚才就是和她在一起吃饭。
他和钱洁是同学,而且还是小学开始就是同学。回想起来,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从小学就开始喜欢她了。一直喜欢了这么多年,可他却一直都没有说。从小他都是一个害羞的男孩子。更何况,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喜欢她,这叫他怎么去说呢?
等他好像有点明白过来的时候,却已经晚了,已经没有机会说了。
钱洁嫁人了。嫁给了王迪。那也是他们的同学,高中的同学。王迪没有他这样扭扭捏捏的,三下五除二就把钱洁搞定了。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钱洁已经是王夫人了。
到现在他都还没有搞明白,为什么就这样了呢?为什么就这样快呢?世事无常啊。遭受了那一次打击之后,他一下性情大变。由以前的畏头畏脑一下变得什么都无所谓起来,连她都嫁人了,他还有什么好畏惧的呢?还有什么好想好担心的呢?
不管这么多了。
他甚至连安稳的老师工作也不要了,辞职,自己做生意,反正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大不了做不成,最多也不过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从小都是一个长辈和老师眼中的听话的好孩子,可这一次,好孩子不听话了。他不想再为别人这样活下去,他要为自己而活。当一个人豁出去了时候,就没有事情是不敢做的。
而很多事情,不做是永远没有机会的。只要你敢去做,总是多少有点机会的。只要你去做了,剩下的就看你的运气了。
肖海波的运气不错。所以他做成了。
也许老天是公平的,让你失去的同时,也会让你得到点什么,作为弥补。只不过,有的事情也许就是永远的遗憾,是无法弥补的。父母见无法阻止他的一意孤行,也就不想再管他了,但在结婚生子这个问题上,父母却空前的强硬,决不让步。肖海波本来是心灰意冷,不打算结婚了,可看到父母老泪纵横,甚至要给他下跪,他只好让步了。毕竟他骨子里还是一个孝顺的儿子,而且还是唯一的儿子。
象他这样也算是功成名就的男人要结婚那还是不件很容易的事情?其实不容易。尤其当一个男人有钱了的时候,就更会格外小心谨慎。谁都不想找个不是喜欢自己而是喜欢自己的钱的女人做老婆吧。
但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就算他一无所有,也至少会有两个女人不会不喜欢他,不会嫌弃他,就算他再有钱,这两个女人也不会刻意来讨好他,吹捧他。不管他是好是坏,这两个女人都会对他一如既往。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母亲,另外一个是他的同学也是他教书时候的同事,叫徐蔓。
五
徐蔓也是他和钱洁小学的同学,也知道他一直好像很喜欢钱洁,至少是很有好感。读书的时候,他们三个还关系很不错,还经常一起玩。当他看着钱洁笑的时候,却不知道徐蔓也在望着他在笑,虽然笑的比较酸涩。
当然这些都是他们结婚之后,她告诉他的,他听了非常震惊,他知道徐蔓很喜欢他,在他们还在同一个学校教书的时候,徐蔓就好几次若隐若现的表示过她的想法,但他那时候一门心思都在钱洁身上,每次都支支吾吾的回避掉了。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除了他从小就莫名其妙的迷恋钱洁之外,还有一个徐蔓,一直默默的喜欢着他,守候着他,就算知道他心里装着的是其他的女人,还是这样无怨无悔。在那一刻,他成年之后,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找老婆,当然要找这样的。
他结婚的时候,也很深情、很真诚的握着徐蔓的手,一个字一个字的发誓说:“我这一辈子一定会好好待你,不让你受半点委屈。”当时,徐蔓一下就哭了,她等这句话,实在是等的太久,等得太苦了。
喜极而泣,原来人在太高兴的时候,真的是会流泪的。
可这种高兴没有持续太久,徐蔓就渐渐的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他对她还是那样好,甚至好的有点客气,可就是这种客气,让她知道他其实还是忘不了,还是做不到。
他也很困惑,也很烦恼,他是真的很想忘掉过去,真心对徐蔓好的,可他慢慢发现,怜悯不是爱,感激也不是爱。那爱,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爱,不是东西。爱,也不是南北。爱就是让你不辨东西南北,深陷其中。爱,就是莫名其妙,其实很妙。爱就是精神有问题,有病。
他就觉得自己有病,老婆对自己这么好,可他却还是忘不了别人的老婆,而且钱洁对他的态度也很奇怪,说是朋友?不像,钱洁和他说话的语气和看他的眼神都不像。说是情人?那也不是,他们见面虽然和亲热,无话不谈,可连手多没有碰一下,这算哪门子情人
兄弟?钱洁就没有把他当做男人?没有把自己当做女人?没有性别,只有友谊?也不是啊,钱洁经常在他面前撒娇,而且是习惯性的撒娇,从小就这样。兄妹?钱洁经常笑着说她是他的姐姐,说他是弟弟要听话。
直到有一天,钱洁好像是和她老公吵架了,心情很不好,就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回家后又觉得无聊,再加上父母不停在旁边啰嗦说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能平平安安过日子就是最大的福分,有什么好吵的呢?
钱洁就给他打电话,说想去唱歌,去散心,他对钱洁不知道着了什么迷,一向都是言听计从的,就算钱洁现在孩子都好几岁了,脸上也被刻上了岁月的浅痕,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穿上衣服,就从家里面跑了出来。徐蔓在正看电视,见他一句话都不说一下就冲了出门,还以为除了什么大事,忙追到门边,问他怎么了。他头也不回,边下楼边说,没有什么,我出去办点事情,你早点睡,不要等我了。
那天他回来的很晚,差不多已经快凌晨三点了。他什么都没有说,独自跑到客房去睡去了。他躺在床上,想起在唱歌的时候,钱洁靠在听沙发上,笑着问他:她一直把他当成她的蓝颜知己,她是不是也他的红颜知己呢?他听了无言,他终于知道在钱洁心目中他的位置了,一个很含糊不清,但界限却是一点都不含糊的角色,一个永远只能到此为止,不能再进一步的角色。他抬起酒杯,一口干掉。这夜,他喝得很多很多,心里很苦很苦。
他根本不知道徐蔓没有睡,一直在床上看书等着他。
徐蔓听见他回来了,等了半天都不见他进卧室。徐蔓一下子醒悟过来,一时间不禁悲从中来。她知道他一定是去见钱洁了,以前他这样扔下她就走了情况也发生了很多次,每次回来他都喝的醉醺醺的,一句话都不说,倒头就睡。她就知道,他一定是和钱洁见了面了。只有和钱洁见面回来,他才会喝这么多酒,才会一言不发。如果是应酬,他回来一定会说今天和谁谁谁见面了,吃饭了,洗澡了,唱歌了,最后还一定会补上一句:累啊,无聊啊,跟个三陪一样,唉,不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孩子为了这个家,我才不去陪那些龟孙子呢。
每当听见他这样说的时候,她又是心疼又是感动。的确,他为这个家为她付出了很多,也很努力也很辛苦。经常他都会大包小包的买会很多东西给她给孩子和她的父母,每次她都说不要再买了,家里已经很多了,可他还是执意要买,说是他平时忙,没有太多时间陪她,算是他的一点小小的补偿。当她穿着他买给她的那些她三个月工资都买不起一件的衣服,听见周围的同事用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语气说她嫁了个好老公的时候,当他开着他的宝马760带着她和孩子,带着很多有用无用的补品药膳之类的东西去看望她父母,听见周围的老邻居交口不迭的对她父母说真是找了个好女婿的时候。她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她真的很想告诉他,她要的不是这些很贵很好看的东西,她不是一个虚荣心很强的女人,虽然她也为他感到骄傲,可她更需要的是他能全心全意的对她,多在家陪陪她和孩子,而不是三心二意的还牵挂着其他的女人,三天两头的去陪其他的女人。
为此,他们当然也吵过,可他却指天发誓,说绝对没有和钱洁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这点她是相信的,她这么多年来,当然知道他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也不是一个说谎话的男人。
可是,那个女人能容忍自己的老公经常和别人的老婆在一起呢?
吵来吵去,没有结果。不但没有挽回他的心,反而每次吵完之后,他掉头就走,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无法入眠,流泪到天亮。
慢慢的,她也就不吵了。
本来在学生时代,她和钱洁关系还是不错的。当然最关键的是,那时是因为他经常想和钱洁在一起,而她又想经常和他在一起。所以她就和钱洁也经常在一起。虽然这个并不是她的心甘情愿的事情,甚至是很不舒服的事情。可那时候,至少大家相处看起来都还不错。就算后来出了校门,各奔前程,但见了面,还是会客客气气的打招呼。
可现在,她却开始有点恨钱洁了。她真的很害怕万一那天突然在街上,看到自己老公和钱洁走在一起说说笑笑的,那她真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做出什么样的举动。她想,也许是会控制不住自己,会冲上前去给钱洁一个耳光,会象平时她很讨厌的那种没有修养的泼妇一样的骂街,什么脏话粗话都不管了,能骂多恶毒就骂多恶毒。那在这样的时候,他会怎么办呢?他会站在自己这边还是钱洁那边呢?如果他要是没有良心的站在那个女人的一边,她又该怎么办呢?
她简直不敢想象,觉得再这样想下去,自己都会把自己给逼疯了。女人为什么就这样可悲呢,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一辈子的幸福建立在自己的老公身上呢?她想不懂为什么,因为她自己就是一个女人,一个觉得自己很悲哀的女人。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她想的这些事情,她老公也早已经想到了,也是想了很多,也是觉得再想下去会把自己给逼疯了。
所以只能什么都不去想,到时候再说吧。
可到这里今天晚上这种时候,连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六
郑燕一边给他按摩,一边听他零零碎碎、颠三倒四的说着这些他想起来就觉得心疼的事情。郑燕却没有这样的感觉,除了她不是当事人,不知道个中滋味以外,还因为,她没有这样的经历,没有这样复杂的思想。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城市里的男人女人喜欢把一件最简单的事情搞得这样复杂呢?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个老话是村子里面的老人家经常挂在嘴边的。在她看来,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简单,结婚生孩子,那有这样麻烦呢?
回想起另外一个熟客吴陶然也经常在她面前说这里老婆如何如何糟糕,自己活得多么多么辛苦,她就觉得有些好笑,现在觉得老婆这样糟糕,早干嘛去了?不喜欢就不要呗,干嘛还要结婚呢?不喜欢就结婚,那算什么?
她现在当然还不明白感情这个东西是最善变的,在她看来是城里人,吃饱了没有事干,整天瞎折腾。在她老家那里,人们天天想的是:怎么样收成才好,该下雨的时候不要出太阳,买的化肥不要有问题,种出来的东西不要卖不出去,不然明年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还要还今年的青苗贷款呢。该娶媳妇就娶媳妇,该嫁人就嫁人了。哪有时间和精神去想那些谁喜欢谁,谁不喜欢谁的事情啊。
“唉,现在这个样子,真不知道怎么办了,我连想死的心都有,可又放不下她们娘俩。我也知道不好,可又老是忘不了,也许真的是不应该再和她见面了。”肖海波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肖哥,我问你一句话,你不要生气啊。”郑燕小心翼翼的说。
他挥挥手,道:“问吧,我不生气。”
“那我问了啊,我觉得很奇怪啊,为什么你们城里人怎么动不动就会爱得这样死去活来的呢?爱上一个人就真的这样痛苦吗?既然这样痛苦,那为什么还要去爱呢?”她问。
“呵呵,你为什么这样问呢?谁告诉你的?”他觉得有点奇怪。
“上次,我听一个女客人这样说的,那个女的很漂亮,长得很像什么明星。”
“这里怎么会有女客来做按摩?”他更奇怪了。她做的是特殊的特色按摩,是在五楼,普通保健按摩是在四楼,女客根本不可能上来这里的。
“哦,那时候我才来,是在四楼的。”她回答道。
“这样啊,那女的怎么了?要自杀?呵呵。”
“是啊,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第一次看到一个长得这样漂亮的女人哭得这样惨。她本来还好好的,可突然接了一个电话,就哭了起来,真的是哭的好伤心啊,现在我想起来都觉得有点难过,她一边哭还一边说什么死没良心的,什么分手啊,什么死了算了,不想活了。什么这样爱他却得来这样的结果。唉,真的是好可怜呢。”
听到她的话,他突然一下沉默起来,是啊,为什么呢?在他看来这些事情是这样的理所应当,可在她看来,却是那么的不可思议。同样是人,同样的人性,为什么区别会有这样大呢?
“饱则思淫欲。”他突然想起那句著名的话,不由得哑然失笑。
当物质都得不到保障的时候,那有什么风花雪月的闲情逸致,卿卿我我的伤春悲秋?只有在人们吃穿不愁了,才会想到去追求所谓的精神领域的东西。精神需求当然也是非常重要的,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人有着对精神需求的本能追求。完全没有精神追求的人是不可能存在的,这个连最反对精神追求的墨子都是承认的。
但和物质追求一样,精神追求也是永无穷尽和满足的。人有追求固然是好事,否则世界也不会进步,社会也没有发展。可任何事物都是过犹不及,如果太执着,反而不但做不成莲花,还会反陷泥沼而不拔。
他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猛然想起苏东坡那句诗:“笑渐不闻声渐悄 多情却被无情恼。”刹那间好像醍醐灌顶,有一种大彻大悟的感觉。哈哈,我又何必烦恼呢?我吃的饱,穿的好,钱也不算少,我干嘛却还去为别人的老婆去烦恼,又让自己的老婆也烦恼呢?我真是无聊啊!很无聊啊!!自寻烦恼!!!
“知足常乐”是挂在他办公室墙上的他请一个当代著名书法家写的横幅,现在他才真正明了了其中真正的含义。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这下倒把郑燕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发酒疯了,虽然他从来没有发过。他坐起身,对她笑道:“好了,妹子,今天就到这里了,我要走了。”
“还没有做完啊,才半小时。”郑燕有点惶恐,期期艾艾的问:“肖哥,是不是,我说错什么话,惹你生气了?”
“哈哈,没有没有,你很好,谢谢你啊,妹子。喏,给你的小费。”肖海波掏出几百块钱,看也不看,随手就递给她。
她吓了一跳,虽然他以前也不时给她消费,但都是给的一百。但今天却一下给这么多,她怎么敢接?
“拿着,这个是你该得的,呵呵,我走了。”他把钱塞到她手里,转身走了出去。
郑燕呆在那里,看着手中的钱,觉得真是莫名其妙:唉,这些城里人啊,真是搞不懂,一会要死要活,一会又高兴的很。真的是都不正常。不过,这个肖哥还真是很大方的。嘻嘻。
她收拾好东西,蹦蹦跳跳的走出了包房。她的心情很好,明天正好是她每个月固定给家里寄钱的日子,今天小费得了这么多,明天又可以多给家里寄点了。快要春播了,多点钱让家里多买点化肥,这个才是她最关心的事情。
站在走廊上望去,每个包房的门都是关着的。顶上点点灯光昏黄,映着墙上贴的金黄涩暗花纹墙纸,说不出的暧昧。
从休息室的窗口往外望去,早已经是华灯初上。大都市的夜依然车水马龙,总是如此绚丽多彩,然而在这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都市欲望横流的晚上,在这白昼之夜那永远的黑暗的遮掩下,又有多少悲哀的人在强颜欢笑?在他们的心里又隐藏着多少悲哀的故事?
2008年11月5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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