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无风的黄昏 , 这片橡胶林在斜阳里沉稳伫立。远远看去 , 橡胶林最边缘的一些树干被散乱的落晖映照 , 呈现出一条条红色的竖线 ; 树冠浓密的枝叶层叠连绵 , 没有一点间隙 , 幽暗如一整块浑朴未凿的墨玉。背景的天空依然明亮 , 落霞溶金 , 清晰地勾勒出橡胶林刚硬的轮廓。
无风 , 夕阳沉沉欲坠。这样的氛围更显出一种神秘和悲壮。
(二)
橡胶树是最具传奇色彩、最有经济价值、同时也是最为痛苦的树木了。它原来生长在巴西 , 后来被英国人移植到南洋一带,又被南洋的华侨带回到国内。它的叶子呈椭圆形 , 一梗三枚连生,春天的时候开出满树小米粒那样的黄色花朵。花落后不久,枝头就结出了青色的橡实。橡实渐渐长成淡褐色 , 非常坚硬 , 看上去极像北方山区的板栗 , 只是外壳上没有那么多的尖刺。每颗橡实里面也是三粒一组的种籽 , 成熟后的种籽有雀卵那么大 , 坚硬的棕色外壳上撒着黑色斑点 , 鲜艳光滑 , 非常好看。
橡胶树主要的经济价值在于它的树身含有一种乳白色的胶汁 , 只要割破树的表皮 , 胶汁就冒了出来 , 晒干了的胶汁就是极有工业用途的天然橡胶。它的全部痛苦也正源于此。因为除了下雨 , 它每天都要被割上一刀 , 流出一大杯乳白色的血液来。但它默默地忍受着 , 日复一日 , 年复一年 , 等到全身的血液流尽或者被胶刀过深地伤害染上疾病 , 它就悄无声息地迅速枯死。这使我想到用诸于人的一种赞美 : 鞠躬尽瘁 , 死而后已。橡胶树所做的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 不能不使我产生深深的怜惜和敬佩。
(三)
当我走进这片橡胶林的时候,便感觉到了周围紧绷着的空气的压迫。没有风 , 黑暗正在拢来 , 正在抹杀一切。但是 , 我看到了那些伤口。
那些伤口很长 , 整齐地倾斜着。每棵树上都有 , 而且朝 着同一个方向。我仔细地观察了一下 , 在伸手可及的树干最上端到膝盖那么高的位置 , 一道紧连着一道 , 少说也有几百道刀痕。刀痕呈沟槽状 , 自左向右撇下 , 占去了二分之一的树围。最上面的刀痕已长出了新的表皮 , 变得不甚明显 , 当 整棵树从上到下被割过一遍后 , 又可以重新开始割第二遍了。 靠近树干下部的刀痕清晰可见 , 摸上去有明显的凹凸感 ; 最 下面的一道刀痕还凝着乳白色的胶汁 , 那是清晨才留下的伤 口。刀痕末端插着 v 字形的小铁片 , 用来引导胶汁滴入挂在 铁片上的胶杯里。
我看着那些伤口 , 似乎能感觉到锋利的胶刀切入肌肤时 橡胶树的惊孪和颤栗。一切都是在清晨发生的 , 太阳出来之前 , 黑暗尚未褪尽 , 有谁能注意到这些橡胶树痛苦扭曲的面容 ? 在旧的伤口还没有愈合的时候 .新的伤口就又开始流血了。那乳白色的浆汁在长长的伤口尽头 , 凝固成泪滴的形状 , 宛如一声悲怆的呼号被利刃一挥而断 !
只剩下冷寂 , 铁一样的冷寂。在越来越暗的夕阳里 , 我和橡胶林都沉默着 , 久久没有声息。
(四)
还是无风。但我在等待。穿行于黄昏的橡胶林,我的心情越来越焦灼不安。我不 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也许在这样异乎寻常的冷寂中,应该发生一些事情……
突然," 啪 " 地一声,从繁密的枝叶间传出爆裂的声响。 清脆明亮 , 宛如迎新的爆竹 , 把沉寂的空气撕裂开来:一颗 橡实炸开了!这是我所听到的植物自身发出的最大声音,也是橡胶树最为奇特的地方。当种籽成熟,到了入土生长的时节,橡实淡褐色坚硬的外交会在刹那间进裂成六片 , 壳内三枚种籽伴随着迸裂的巨大声响像子弹一样呼啸而去,在远远的地方坠入泥土,等待萌发。这使我惊讶万分:一棵常年累月忍受着胶刀切肤之痛而沉默无言的橡胶树,在播撒自己生命的种籽时也能这样雷霆骤发、惊心动魄吗?它的力量是怎样集聚到 那小小的橡实中去的 ? 它把种籽弹射出几十米距离的又是怎样一种精巧有效的结构呢 ?
在第一颗橡实炸开之后 , 橡胶林繁密枝叶的深处开始了 一连串的爆裂。辟 辟啪啪不绝于耳的脆响声中 , 无数生命的 籽实霞弹一样向四面八方迸射 , 在最后一抹残晖的映照下寻找着它们一生中都要坚守的位置。那是庆贺新生命降临的礼 炮 , 那是另一片橡胶林最初的欢悦歌唱那一刻 , 我感到周围的黑暗在瑟瑟发抖!
(五)
四依然无风。我伫立在这片黄昏的橡胶林里 , 细想着无穷无尽、锲而不舍的生命接力真是不可思议:它一面在不断流失,一面在不断创造。谁也不能确切地回答在某一时刻生命是存在着呢 还是已经消亡 , 因为生和死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这是万物与上帝的契约。无风的黄昏里夕阳坠下 , 从一 片橡胶林中 , 我清晰地听到了深藏于自身血脉的回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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