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河之畔，往生彼岸，生与死的绚烂交错于寂流如归的忘川。

“谁？”猛然一声清喝，强劲的剑气从往生林中探出，穿过离河之上的朦胧水汽，将河左岸大片大片的彼岸花激得犹如千层浪卷，翻滚不停。

劈山而过的离河将山谷一分为二。河左岸无数盛放的彼岸花和其间突现的千百座坟茔如地狱海洋，占了离河谷的绝大部分土地。饶是如此，从河左岸往生林中穿出的剑气实在太过强大，竟在瞬息间就将河左岸的一切事物罩了个严严实实。像是被这可怕的剑气所惊吓，有什么东西正跌跌撞撞地沿着山谷绝壁向谷口处逃去。就在此时，冲天剑波一荡，一道横贯绝壁的强劲气流划裂谷壁岩层，破碎的岩块雪雹般朝谷底兜头砸下。

一个人影踏着粼粼波光从离河氤氲的水汽中飞鸟般掠出。与此同时，离河河底的某种生物受到了召唤，蠢蠢欲破水噬人。

“啊！”一声隐忍的痛呼，偷偷潜进离河谷的竟是个年轻少女。此刻她已被一块尖利的碎石砸伤在地，右肩一片血肉模糊，鲜血不断溢出，迅速染红了破败不堪的衣衫。

尘土碎石还在不断地落下。

随手捂住血流不止的右肩，少女咬了咬牙，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刚直起身子，一股强烈的腥气就从离河处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察觉到了危险。正欲拔腿奔逃，却听前方一丈远处有个冰冷的声音问道：

“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是个男子的声音，清朗而沉稳。少女大惊失色，不安感越来越强烈。腥气已浓郁得令人欲呕。她知道有什么巨大的危险正在逼近自己，可是……情急之下，她只得仰头答道：“我来找无色曼殊沙华！我……我要救我的娘亲……”话音未落，少女就感到一只温厚有力的手揽住了自己纤弱的腰，随即她脚下一轻，身子便从漫天飞落的土灰石块中飞了出去。

身后传来巨大的钝物撞击声和兽类嘶鸣声。两人堪堪避过离河巨蟒的攻击。少女心下骇然不已。她虽然看不见，但也能从山谷剧烈的摇晃中判断出刚才形势的万分惊险。

那男子揽着她在谷口如血的花海中落下。少女脚一沾实地，立即惊慌地后退了一步。仙鹤般轻盈地一转身，那男子脚尖立于彼岸花妖艳的花朵之上。他看着受惊吓如失措小鹿般的少女，沉声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少女失落地把头低下，嗫嚅着：“我知道。这里是历任主人安息之地离河谷，是天宫禁地之一……”少女猛然住口，因为她听到花海深处有簌簌响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迅速靠近谷口的两人。

那男子右手一挥，手中长剑擎出，宛如一截苍山老木凝滞空中。巨蟒接到指示，悄无声息地隐入了漫漫花丛。

少女察觉到了这片刻间的变化，不禁抬起头，惊讶地面对着踏于花上的神秘男子。还未等她开口，那男子已冷冷问道：“既然知道这里是离河谷，为何还擅自闯入？你难道不清楚这等行为在天宫便是死罪么？”

“我知道……”少女轻轻地点了一下头，随即脸上露出凄婉绝苦之色。她又忽然摇了摇头，到：“我娘病了，她不要我了……我要找到无色曼殊沙华，我要治好她的病！我不要她离开我……我不要一个人……”

男子闻言，竟沉默了半晌。斜阳将落，谷风渐紧，山谷内外一片鹤唳风声。他把视线移至离河谷内，一座座沉寂的坟茔，仿佛古怪的幽魂，默默地向他诉说着什么，凄凉而笃定。转过头，他重新看向闯入禁地的少女。夕阳打在她的脸上，晕开了一层浅黄色的光。她的双眼黯淡无神，显然已经瞎了。脸色枯黄憔悴，还透着隐隐的死灰之气，竟似中了剧毒的样子。

“你服了七日香？”

少女一怔，然后点点头。呼呼风声中，她的声音脆弱而颤抖：“我只想在毒性完全发作之前找到无色曼殊沙华，治好我娘的病。你……你是离河谷的守护者吗？求你不要把我捉走……过了今天……我……我就只有六天可以活了！求你……求你让我把花找到……好吗？”

“你看不见，怎么找？”

“我可以用闻的！”少女仿佛看到一丝希望，差点跳了起来。她急急说道：“我虽然看不见，可是我的眼睛没瞎之前见过曼殊沙华，我记得它的味道！如果……如果是无色曼殊沙华，我一定可以闻出来，一定可以的！”少女重重地点头，脸上是无比的坚定。

她感到那神秘强大的男子又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用稍微温和了些的语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惜生。”她怯怯地回答。风将她的声音吹得更淡。然而，却久久听不到那男子说话。谷风呼啸过耳旁，越来越显得凄冷，而且，好像还夹杂着一些其他的声音。不知为何，她的心惶惶乱跳，却始终无法猜测将要发生什么。

渐渐地，声音越来越清晰，是人的脚步声！数人的脚步声从山路上传来，行进的方向正是离河谷。惜生顿时浑身冰凉。

“不……不要……不要捉我回去……”孱弱的少女猛然一转身，朝浓郁的花海中冲去，“我要找到它……我一定可以找到它！”

少女跌倒在花间。

一行人走到凌立于花海之上的男子面前，沉默地行礼。冷风吹得妖红的花朵迅速翻卷，整个山谷像是煮沸了似的，血浪汩汩翻腾。那男子踏在彼岸花激荡的波浪上，远远看上去宛如死神般高贵。

一行人的为首是个老妪。她冲身后几个人挥挥手，道：“去把那丫头捉回来。”然后她抬头问一直没有说话的男子：“来到离河谷这么久，您找到您要的答案了吗，我的主人？”

那男子一直仰首凝视着浩远的天空。天空和离河谷的坟茔一样阴暗。夕阳已经落山，天际残留几抹余晖。接下来是黑夜，星星出现，月亮升至空中，取代太阳的位置。整个世界陷入黑暗的统治。但明晨新的朝阳将会升起，大地重返光明。如此日升月落，星辰变换，恒久不息。就像万物要生长，生命离不开水，婴儿诞生，残烛熄灭，世界新陈代谢，交替轮回。这本就是自然界永恒不变的规律。只是，既然打破这种平衡会导致阴阳颠倒，世界重归混沌，为何，上天还要赐予人间这样一个机会？

那男子没有回答老妪的问题，而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她娘亲怎么了？”

虽然没有明言，老妪却知道主人所问是何事。她答：“她大限已至，昨日走火入魔，武功全失，陷入疯狂——正应了那个预言。原来想服下毒药自行了断，没想到惜生丫头为了阻止她自杀，竟抢走了她手中的毒酒，代她喝下了整整一瓶七日香。”

"无色曼殊沙华又是怎么回事？”

老妪面有惭色：“她曾经做过天宫古籍室的侍女，知道了离河谷中无色曼殊沙华的传说。昨夜病痛发作，她在癫狂状态下把无色曼殊沙华的事告诉了惜生丫头。都怪属下大意，竟让一个瞎眼丫头闯入了禁地，打扰了历任主人的安息　……”

忽然，一声凄厉的尖叫打断了老妪的话。两人向墓地花海中望去，只见名叫惜生的盲眼少女被无数人围在了墓地的一角。惜生无助的哭泣、叫喊，试图冲出包围圈而不可得。慢慢地，似乎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她绝望地跪倒在灰霾的地上。

“……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了我吧……她是和我刚刚相识的亲娘啊……这么多年了……我在世上终于有了个亲人……可是她却快死了……她快死了你们知道吗……就让我这个做女儿的为她做点事…好吗……求求你们了……我要救我娘……我要救她呀……”少女磕头如蒜捣，额头迅速渗出血丝。可是，追捕者将她的乞求置若罔闻，几个人幽灵般向猎物逼近。包围圈越来越小。惜生彻底绝望了。她疯狂地呼喊着，声音却被越来越迅猛的风吹散。她向追捕她的人，也向自己，疯狂地摇头，仿佛在与叩问命运时得到的答案相抗争。她伸出手去，只要触摸到一朵死亡般绚丽发的花就将它扯到鼻下深嗅。不是……又拉过一朵，深嗅……不是……再嗅一朵……仍然不是……惜生用尽全身力气甩开前来拉扯她的人，整个身体都扑进了浓密的花丛中。她胡乱揽过双手可触及的彼岸花朵，深深地嗅着。然后，放开，再扑向另一个方向……她几近疯狂。

老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低声道：“主人恕罪。属下立刻把她带走。”

天宫主人向前轻轻迈了一步，双脚踩在了衰败而真实的泥土上。他最后一次抬头看了看暗沉的天空，低声道：“算了，让她去吧。”

老妪微微一怔：“可是，这里是埋葬天宫最大秘密的地方，由不得任何人乱来……”

“给她一个机会。你也知道……她找不到的。”

天宫主人凄凄淡笑，飘然远去。身后只留一片生死纠缠的沧桑风吟。

曼殊沙华……无色曼殊沙华……你在哪儿？我一定要找到你！苍天，让我快点找到它吧！不然，就真的来不及了……惜生不知道自己究竟嗅过了多少花，也不知道哪个方向是自己找过的，哪个方向是自己没有找过的。她像一只盲目而疯狂的蜜蜂，在偌大的花海中兜兜转转，时不时被坚硬的墓碑磕破头皮。直到双掌被地上的砾石磨破，沾满了鲜血之时，她才突然停下了所有动作。锐利的风声呼啸过耳，带着夜初的无情与冷酷。然而在刺骨的寒风中，却再也感觉不到生人的气息。他们……都走了？她茫然地呆坐在地上，大脑一时空白。如血的花海深处，千百座坟茔之中，惜生孤自一人坐在地上，忽然捂住脸庞嘤嘤哭泣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仍执著地寻找她心中的无色曼殊沙华。单薄的身体再度在无尽的花海中孤独地穿行，直到夜色将她隐约的身影完全吞没。

五天后的傍晚，离河谷的风忽然变得微弱起来。整个山谷的彼岸花开始枯萎，仿佛所有的生命都走到了弥留之际。微风低吟，像是在唱着一首哀伤的挽歌。五天前曾在往生林中默默叩问上苍生命终极问题的神秘男子再度出现在离河谷中。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靠在距离离河谷最近的一座墓碑上的盲眼少女。

灰色的坟茔已有上百年历史，残败的墓碑上刻着某任主人的名字。男子盯着那个曾经显赫一时令无数人臣服于脚下的天宫主人的名字，而那沉睡百年之久的名字也无声地与他对视，似乎在轻蔑地嘲笑男子的软弱。盲眼少女倚在墓碑一侧，脚下躺着许多枯萎的花的尸骸。她已沉沉睡去。浓重的死灰爬满少女原本清秀的脸庞，喻示着她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服食了七日香，今日便是完全毒发的日子。

男子剧烈地咳嗽起来，唇角沁出一缕鲜血。一滴又一滴，灰色的地面开始出现细小的血花。越来越多的鲜血从男子唇角流出，他摇摇晃晃地坐在了少女身边，强行把喉头的压迫感镇了下去。

呼啦啦一阵水声响起，空气出现了不寻常的波动。巨大且可怕的蟒蛇从离河探出头来，赤红的双眼盯着重伤的男子。巨蟒吐着红信，缓缓从水中升起。腥臭之气越来越浓。男子闪电般出手，抓住身边沉睡的少女后立时飘飞了出去。几乎在同时，巨蟒从河水中窜出，张开大口朝两人所在之地冲了过来。簌簌之声不绝于耳。巨蟒竟然在即将撞上墓碑的时候猛然掉头，巨大的身躯滑进了荒凉的花丛。

只差一分。男子的衣袂从巨蟒眼前闪过。“不愧是离河谷的守护神，居然连我也开始攻击了……”男子微微喘着气，擎出手中长剑，对又从花海中冒出头来的巨蟒冷冷地命令：“让开！”巨蟒见到那如老木一般的青黑色长剑后，居然止住了蠢蠢的攻击欲望，在花海中渐渐安静下来。

男子刚把剑放下，忽然感到手中的少女动了动。一个虚弱的声音在肩头响起：“你是谁……发生什么事了……”男子转头看着生命将息的少女，微笑道：“你不找你的无色曼殊沙华了吗？”

惜生闻言，微微苦笑了一下。她颤抖着声音道：“我娘……在四天前就死了……”

“那你为何还在离河谷？”

“呵呵，你知道吗……我的一生……在见到娘亲之前……都像是白活了一样……虽然我没有找到无色曼殊沙华……治好我娘的病……现在我也快死了……可是……我想……在我生命的最后几天里……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只要我做了……哪怕没有成功……只是死在了半路上……我也……不会觉得遗憾……”

少女的眼睛努力地大睁着，仿佛想看清漂浮在空气中的什么。原本黯淡无焦距的瞳孔也隐约散发着异样的光彩。她的意识飘忽了起来。随即她的身体也飘了起来。她感到自己变轻了，轻得好像一片树叶，正在风中飘荡、寻觅，找寻自己最后的归属之地。飘啊飘，飘啊飘，不知是飘向哪个方向……

忽然，她的身体一阵颤抖，头顶上方传来人剧烈咳嗽的声音。她还感觉有几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了自己的脸上。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腥气。惜生茫然地伸出手去，喃喃道：“……你受伤了？”

男子停下飞掠的身子，握住了少女冰凉的手，缓缓道：“今天，我与一个强行擅闯天宫的人交手，可笑的是我竟然败了……看来我的大限也已经到了……”他将怀中的少女放在了地上，然后盘腿坐在她身后。鲜血大口大口地从嘴里涌出，染红了他华美的衣衫。男子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将右掌贴在了少女的后背——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预言……预言说如果我们比平常人创造了更伟大的奇迹……整个天宫将在一夜间毁灭……近些年来……我们的发展越来越快……可是人也死得越来越多……你娘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我刚得知这个预言时……不服上苍的安排……想要尽我之力找到生命的终极答案……破解这个诅咒……然而……我的时间一眨眼也到了尽头……”

“离河的左岸是死亡之地……右岸是往生之林……在天宫……生和死不过是隔着一河的轮回……却是我一生都参不透的天机……我希望你能放下今生的执念……在下一世里替我继续我的心愿……尽你最大的努力拯救天宫的未来……”

“……好……可是……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让我来帮你……”惜生迷迷糊糊地回答。她感到一股奇异的力量从后背注入了她的身体。然后她的灵魂忽然就脱飞了出去，一直往上飞，好像飞到了九重云霄。

“我的名字叫云渊。”男子放开了自己的手，慢慢地倒在了潮湿的泥土上。“因为你……是我选定的……下一任祭司……”

那一刻，整个离河谷的彼岸花同时枯萎，盛大而庄严的死亡仿佛昭示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次日，惜生在生之彼岸醒来。她一手握住一个死去男子的手，一手轻轻抚摸身旁的一株清冷而灵绝的曼殊沙华。

后来，这位盲眼的祭司常常提起，她这一生中见过许多无色曼殊沙华，可是后来见到的，却远不及那天清晨醒来时触到的那一株美丽。如生之灵歌般的美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