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抑郁症患者的心灵自白

欣

看了你的信，感谢你的良苦用心。可是，你是挽救不了我的，我的内心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世界只有我自己看得清。我已经在勉为其难地挣扎着向死而生了，而这样的挣扎，于我，真的很痛苦，很无奈，也很无助。

也许，在你眼里，死亡是一个令人绝望的字眼，充满了黑暗和恐惧，可她对于我却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可爱，她是我的天使，是我幻想中唯一能获得快乐的所在。你说残月苍山死得不该，是你太不了解他的心，活着是比死亡绝对痛苦和艰难的事情，你不是也认可人性的自私吗？为什么一定要给予他那么沉重的责任，让他无法掌控自己的生命呢？说实在的，我很羡慕他的勇气，从此以后，他可以和自己深爱的儿子永远幸福地在天堂相伴相随了。

而我不能，因为你说，我死了，我的丈夫会悲痛欲绝，我的儿子心灵会笼上阴影，说不定就此将他带入抑郁的深渊，我的弟弟妹妹会以有我这样脆弱的姐姐而羞耻，你会因此背上良心的重负，从此不得安生。你、你们，为了自己的安心和快乐，决不让我选择想走的路，决不让我来去无牵挂。

因此，血液深处的叛逆越来越无法自控，你们想要我平静，我偏不如你们所愿。看着你们（我和她老公，她最亲近的两个人）在生活中如鱼得水，我就有打击你们的冲动，凭什么你们对于生活可以驾驭自如，凭什么我就要饱受生活的折磨！于是，我对你们冷嘲热讽，恣意刁难，你终于忍无可忍地抱怨我了，老公也终于撕破脸皮对我破口大骂起来，嘿嘿，这正中我的下怀，我要的效果达到了，此时，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痛快和轻松。走吧，你们都离开我吧，不要有任何的不舍和怜悯，让我安静地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家园吧，我也渴望能像你一样做自己喜欢做的任何事情啊。

你们说我有病，力劝我去治疗，知道吗？我的心里在冷笑。我的世界观与众人不同，我就是有病吗？在我眼里，这世界有病的人可多了去了。弱肉强食是正常吗？贪污受贿是正常吗？争权夺利是正常吗？尔虞我诈是正常吗？人性的自私和龌鹾在泛滥，你们视而不见，我为此忧心忡忡，你们就说我病得严重，非去吃药不可。

打小起，我就深知这社会的不公，这人间的黑暗。我的父母是那么勤劳，而他们却只能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黑市的户口，低矮的毛坯房，菜市场捡来的菜叶做成的清汤，5个眼巴巴等吃的孩子，让我的母亲，我的原本很漂亮的母亲憔悴得像秋风中一片瑟瑟飘落的黄叶，生活的艰难消磨了她温柔的笑容，诅咒和责骂伴随了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而在我拼命读书考上大学，全家的日子开始出现一抹亮色的时候，我的父亲，那个老好人，从不与人争执，叼着旱烟袋的父亲却突然之间撒手人寰，将生活的担子一下子压在我这长女身上。更残酷的是，突然而至的打击让我的母亲雪上加霜，积劳成疾，全身水肿，肚子大得让人误解快要生产。医生的一纸裁判，让我们这个本已风雨飘摇的家再一次陷入悲伤的深渊：我的母亲罹患肝癌，已经到了晚期。老天啊，我到底造了什么孽，要让我的父母受到如此的惩罚？？？

然而这些磨难并没有压垮我，你知道，我是一个好强的女子，我不会轻易向命运低头。自从独自担当起抚育弟妹的重担，我更是没日没夜的读书，也强迫弟妹们认真的读书。我深信，知识能改变命运，我也坚信，毛泽东思想哺育下的我们这一代，有着吃苦耐劳的美德，只要我努力，我的日子会好起来。

我以优异的成绩毕业，顺利进了本市最好的学校当了一名老师。我终于结束了苦行僧似的学生生涯，在那个偏僻的大学里，我的眼里只有书本和分数，整整三年，我两耳不闻窗外事，只为了获得好的毕业成绩，顺利留城。在别人走亲访友为友谊讴歌时，我独自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在别人花前月下忙着享受恋爱的芬芳时，我在图书室笔耕不辍；在别人逛街购物，将美好的青春尽情展示时，我在为夏绿蒂笔下简的自尊自强而感喟流泪；在别人费劲脑汁拉关系留城时，我微笑着用过硬的学业冲进了自选单位的名单……大学三年，我几乎没有和男同胞说过一句有实质意义的话，没有为自己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22元的生活补贴，除了供自己每月伙食，还要节省一部分给弟妹。但终于，这一切都结束了，我拥有了自己的工作，自己的收入，我也可以像样的生活了。参加工作头两年，我就通过自考拿到了本科文凭，还拥有了玲、霞和你的友谊。在你们的撺掇下，我第一次为自己买了套翠绿色的衣裙，当我羞涩的穿着它去相亲时，你赞许的目光和惊叹的赞美至今仍萦绕在我脑海，你说我是春天里亭亭玉立的小树，你说我的垂在腰际的麻花大辫使我独具魅力，能为我加分。那样的赞美让一向为容貌自卑的我自信满满地坐在了陌生男人的面前，并最终为自己赢得了婚姻。青春年少的我啊，终于尝到了生活的芳香，梦里经常笑出声来，以为春天从此常驻心间。

可是，可是……我不知道生活对于我哪里会有那么多的可是，那么多的不如人意。正当我信心百倍向新生活迈进的时候，磨难再一次将我钉牢，失败的感觉让我痛不欲生。

作为一个教师，我是失败的。面对懵懂而又顽劣的孩童，我竟然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让他们安静，让他们好学。当他们课上吵闹不休之时，我只有自我检讨，肯定是我教的不好，如果我有魅力，他们肯定是乐意听课的，既然这样，我又有什么资格强迫他们听我的课呢？而就因为我管不住纪律，学校撤掉了我的班主任职务。但从此后，走入课堂，我连正视学生的勇气都没有了，每节课对于我都是一种煎熬，我盼望着下课铃声的响起，盼望着周末的到来，渐渐的，我对教书这个职业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我知道，学校最终将我教书的权力剥夺，将我放到后勤岗位是我的过错。我更知道，到了这里，离我下岗的日子不远了。我在绝望地等待着命运的裁判，因为你们不让我选择。

作为家里的长女，我是失败的。尽管我十分勤奋，十分爱读书，我总认为，像我这样的家世，读书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然而，我的弟妹们不这么想。他们一个个挣脱我的管束，做起了小生意，打起了零工，再一次走上了父母走过的路，生活在嘈杂的生活最底层。而最小的弟弟，由于先天发育不良，后天关爱不够，身材矮小，自闭严重，成为我心头永远的痛，如今三十多岁了，还在依赖着我这个姐姐维持生活，没有工作，没有家庭，没有生活来源。我不知道，我怎么才能解决这些难题。

作为妻子，我是失败的。军，虽然你们都对他赞许有加，说他如何有责任心，如何有爱心，如何爱我和这个家，叫我多为他着想。但是，欣，我不得不告诉你，他并不是我的最佳选择，我与他没有共同语言，没有共同的兴趣爱好。读书不多的他顶职参加工作，书卷气太少，铜臭味太浓。我看不惯他对领导点头哈腰的谄媚，看不惯他牌桌上的高谈阔论，看不惯他讨价还价得了一分利之后的沾沾自喜，这样的庸俗让我有窒息的感觉。更可恶的，他竟然还拿这一套生活理论来教育我，感化我，不是苦口婆心就是疾言厉色。似乎他每日面对的就是一个冥顽不化的老古董。而每当他面对我的不合作脸上呈现出痛苦的神色时我就无可救药地刺激他、激怒他，逼得他勃然大怒，只有这时，才有一丝快感漫过心头。我知道我这样很变态，但我真的每时每刻都有这种叛逆的念头，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获得片刻的欢愉。现在，我承认，他是一个好人，我本可以成全他不再遭受我的折磨的，可是，你和他都不让。我真的很失败呀。

作为母亲，我也是失败的。儿子的出生让我灰暗的人生增色不少，年幼时的他是那么可爱，胖嘟嘟的脸颊常常被我亲得发红，他成为了我生活的重心，我唯一的精神支柱。在那个时候，我享受了生活的最美好。可惜，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儿子一天天在长大，生活给予我的打击越来越沉重，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我能给我的儿子什么呢？儿子长大后会不会怨恨这么一个没有能力的母亲？会不会为生活在这样的家庭而自卑？我感觉自己没有权利去教育儿子，指望他能自觉地向强于母亲的方向发展。可是，在儿子开始封闭自己，开始迷恋网络，开始不思学习的时候，你们却指责我了，说我没有给他积极的影响，说我没有正确的引导他。我不是一无是处吗？我都教育不好学生，我又有什么能力教育好自己的儿子呢？

作为朋友，你看到了，我更是失败的。当年和玲如影随形，我也天真的以为我们的友谊是一辈子的。可是，当我结婚用上了燃气灶，而她还在烧煤球的时候，她开始疏远我了。我不如她美丽，不如她能干，样样不如她，凭什么找的老公比她的强，凭什么在她还在烧煤球的时候，我率先在年轻人中用起了当时还很稀罕的燃气灶！我知道，这又是我的错，由此我差点将燃气灶砸烂，但她终究不再与我来往。而霞呢，为了争得一套一居室的房子，与大腹便便就要生产的我“对簿公堂”，轻轻松松就以“我是本科生”的一句话抹杀了我多她四年的工龄而争取到了那难得的婚房。从那以后，她再也不会到我的小屋来闲坐谈笑了。她不是曾经屡次鼓励我坚强，教育我争取自己的权益吗？哦，原来她在身体力行给我做示范，可惜，我笨啊，我根本学不来。所以，我唯有自怨自艾，缩进自己的壳，不再伸出柔软的触须。还有红，那个我以为很纯洁很善良很天真的女孩，在我逃回自己的窝，不肯面对同事和工作的时候，在我抑郁得想自杀的时候，她像你的影子一样总是在我的床前给我讲最生动的笑话，会陪我落泪，陪我叹气。我原本以为你、她、我，我们是同一类人，我们拥有着最纯净的内心世界，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很满足有你们的日子。可是，唉，又是可是，红渐渐地走出了你我的视线，凭借青春（当然，你会否认，你觉得那是她有能力）蹭蹭蹭地就越到了领导岗位，再也不是那个说话娇滴滴，和颜悦色的红了。对于她的高升，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敬而远之”，不能给人利用，那就自觉逃离，不做绊脚石吧。

而你，之所以还能和你交往这么久，是因为你的善良，你的重情，在别人都弃我远去的时候，你对我不离不弃，甚至赶都赶不走。这让我很感动，也是我不忍放弃生活的原因之一。我很缅怀那些日子，为了争论曹操是英雄还是枭雄而面红耳赤各不相让，为了抨击这社会的黑暗而言辞激烈针锋相对，为了怀念过去的那个时代的单纯而彻夜不眠侃侃长谈……但是，你越来越不耐烦了，你终于没有性子再和我讨论这些形而上的东西了，你毕竟是世俗的，你陷入世俗的快乐并乐此不疲，你竟然对盛行世上的丑恶现象充耳不闻，甚至还表示理解宽容。你和别人一样，觉得是我出了问题，不是这个社会积重难返。你和别人一样，要求我去看病，去吃药，想麻痹我的神经，想混乱我的意识，想要我任人摆布。我都听你们的，你们就高兴了，否则，你们就说我有病。

是啊，我有病，屈原说举世混浊唯我独请，他选择怀石投江，他是有病的吗？贾谊空怀济世之才最终郁郁而终，他是有病的吗？阮玲玉长叹人言可畏，弃世而去，她也是有病的了？是啊，我有病，那么就允许我像这些有病的先人们学习，去寻求永远的解脱吧。

在这世间的每一分钟我都在受着煎熬，强烈的自卑和强烈的自尊交织着折磨我，我看不到春天，看不到花红柳绿，看不到命运的出口。迄今为止，我唯一能想到的解脱办法就是自我了断。可是，你不允许，丈夫不允许，儿子不允许，你们是我在这个世上挂念的三个人，为了你们，我在尽力而为了。

生活很痛苦很无聊很无望，没有谁可以相信，也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我只有将自己封闭起来，像一条作茧自缚的蚕，也像一条孤独的只能独自吐泡泡的鱼，更像深夜里独自行走在无人的旷野，黑暗、孤寂紧紧缠绕，透不过气，看不到光。

梅

2009-4-25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