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卷珠帘!现在珠帘半卷,帘内立着一个美人,不过她并不是那种从典藏书画中走出来的古雅淑女,而是一个穿着西式裙衫的新潮女子,她就是沅琪。圆润的珠子明光莹照,似沅琪秋水般的眸子,她的明眸正注视着一本书。
那个时候,沅淇从法国留学回来寄居在北平的舅舅家。舅舅是京城大户,家资饶富。沅淇则每天穿戴上别致的时髦西衣出去拜亲会友、流连名胜,与三五姊妹谈论着中西合璧,于二八年华憧憬着人生的美梦。偶有闲暇,读一读古今的诗词,看一看中外的文章,全然注意不到国破家亡之先兆。
重遇向东、少华这两个幼时玩伴,是人生第一件乐事。初次见面是在陪表妹梦荨到华安路拜访一位世伯的时候。这世伯正是向东的姨夫,少华的叔叔。那时虽已是民国,但晚清的遗风仍在,这世伯的家里便是一副旧式大家族的气派与氛围。进去后沅琪感觉到这垂死庄严的压抑后悔起来,觉得不来也罢,因此打定主意快些抽身。正在催促表妹快走的时候,忽听一人在背后说:“韦沅淇,好久不见!”
她惊讶地回头,心想这旧式的家庭里也有人会直呼起她的姓名?映入眼帘的正是英俊朝气的柳向东和他的契弟秦少华。她意外地发现他已经是长身玉立的俊朗的男子,确定没有认错人之后,沅琪微笑着应道:“向东,是你-你们!是啊,多年未见了,你们——还好吗?”口里问着,心头不禁莫名的跳起来,脸上微微一红……后来忆起,却似黛玉初见宝玉一般:在一大群人里彼此对面认出,眉宇顾盼中似曾相识的亲切!虽然明明当初的毛小子已长成气宇轩昂的少年,心里却感叹多年未见原来你还是那个你。
而第二次见面,又像极了烟雨西湖上许仙与白娘子的偶遇。也是下着丝丝的细雨,路旁也有细细的柳丝随风斜斜。她一人夹着本书从青灰色的湿润的石板桥上匆匆走过,身边没有“小青”陪伴。在踏上某一阶石桥的偶一低首抬头之间,沅琪发现头上出现了一把雨伞,翩然回眸,正遇他那锐利而深情的目光……
烟雨一刹成了诗意的烟雨,石桥一瞬成了魂梦中的断桥……
那次他们走了很长的路,从人来人往的石板桥到幽静无人的雨中小巷。步履那样轻盈而步伐那样轻慢,在诗意濛濛的黄昏中他送她到家,她与他挥手而别,他目送她走进宅门,看着仆人把大门掩闭……
晚上,沅琪听着窗外疏疏落落的雨,总不能入眠,心中荡着莫名的兴奋与柔情,不尽绵绵,怕人窥见,又想找个人诉说。刚巧梦荨过来,说要和她一起睡。姐妹两人并排躺在床上,梦荨仰着脸,满面春风地告诉表姐说今天她去什刹海遇到了秦少华。
“哦,还挺巧的,那你们做什么了?”
“也没做什么呀,看海呗。”
“什么?什么海贝?北平哪里有海?”
“呃,不是,是看——什刹海。”
“呵呵,说话颠三倒四地,我看你心里有鬼吧!呵呵——”
“什么呀,没有!那你呢?你和柳向东又做什么了?”
“我们,哦,没做什么呀,嗯,看巷了!”
“什么呀?看相?你不是不信那些迷信的吗?”
“唉呀,不是相,是看巷子!我们就是在那些巷子里随便走了走。”
“呶,孤男寡女跑到没有人的巷子里,我看是你心里有鬼吧?是不是?快说!快说!”
“胡说,没有,唉呀别闹!嘘!”
姐妹俩互相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倏忽竟至天明,外面矇矇亮了起来……
以后向东便常常拉上少华来约沅琪一起出去。
当然还要再加上表妹梦荨,他们四人一起去郊游。走着走着,走到绿野繁荫处四人便自然分成了两路。表妹好像和少华很投缘,沅淇和向东便凑趣地躲开他们。他们躲到一棵大树后,他二人竟然丝毫没有觉察地走开了去,你侬我侬的。
沅淇取笑地对向东说:“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成了一对。”
向东笑道:“那我们呢?”
沅淇想调皮地冲他眨眨眼睛,却见他早已脉脉含情地看着自己,她一时有些心跳脸红,低头想要跑开,不料他却已抓住了她的手……
浓荫古树,蔓草迷烟,他们俩静静地相互凝视着,一个眉蹙春山,一个情堆眼角,并没有语言的倾诉与交流,却好像已经说尽了心中情事。沅琪和向东彼此凝视了许久许久,仿佛是许多年,许多年……虫鸟的鸣叫声她听不见了,风的吹拂她觉不到了,花草的香气她闻不到了,一切的一切好像都不存在,天大地大,存在的只有他们两个。他望着她,她望着他。这一刻,是山无棱、天地合!这一刻,是江水竭、夏雨雪!
直至斜阳晚照金黄地照在她们身上脸上,他们才终于发现天色不早该回去了。
两个人一走才知道腿已经酸了,她一歪跌到他怀里,并不是故意的。谁知他的腿也酸呢,他们俩一起跌倒在蔓草斜晖里,不禁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彼此发现两个人的姿势如此“授受不亲”,在这无人的暮色残照里,在这芳草依依的水光山色中,两个青年男女不免又情动于心,向东忍不住终于轻吻了沅琪,沅琪没有反抗,向东的吻便深起来……
二
人生就是奇怪,谁知道爱情两个字到底是什么?谁知道沅琪和向东的爱情会这么容易开始,而其速度却似一日千里。“向东沅琪”、“沅琪向东”,在沅淇心里成了不可分割的同一个名字。一朵儿爱情的花儿无声的开了,开得那样大,那样艳,那样盛!
如今想来,他们的相爱是偶然却又自然,或许这就叫缘份,而后来一别无音再不能相见,或许就是有缘无份了!缘也好,份也好,对别人也许认命,而沅淇这个不信命、不认命的人在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霜岁月之后,也只有淡然接受所不愿接受的一切,微笑面对种种冷酷的现实,且不去想它,不去想他……纵使愁眉深锁,纵使情怀难抑,也不过无人时细斟慢饮两杯淡酒,看晚来风急,听雨疏风骤,带着一点点消愁的残酒拥着冷襟独自醉去……
是今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她想起这句诗,觉得应在自己身上不如改为“是今生错过事莫注定姻缘”。是啊,早知要错过,何必又有这姻缘?
沅淇对自己说:“世事如斯,吾已习惯”!
曾经沅淇恨过他,恨他在新婚之夜的不辞而别;她也恨过她自己,恨自己在新婚之前的不能自持使他有了始乱终弃的机会。他离开其实是迫不得已,她知道。但多多少少她觉得他有一些始乱终弃的心理。
说不定,他在异地早已有了新的红粉知己,新的人生起始,否则何至于半个世纪了无消息?清王朝早已烟飞魂逝,中华民国也番眼成了历史,新中国的旗鼓喧然而起……沅琪望着镜中的白发苍颜,想起他临行前说过的承诺:“除非我死,要不然我们永远会在一起”
除非我死,要不然我们永远会在一起。也许只是为了一句承诺,亦或还守着那份感情,她等了他一辈子,到如今,还是独自守着窗儿,看花年复凋零,看天慢慢变黑,看红颜慢慢老去。
你死?五十年都无一刻在我身边,你真的该死!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够!
也许她等的,不过是有一天他回来时的这句发狠的责问,然而终于没有等到!
他真的死了吗?
可是她的衰老的心却告诉自己,其实她真的不愿他死,宁愿——他是负心吧……
仿佛——五十年前的红灯烛又亮了起来,五十年前的锣鼓声又响了起来。他们拜过天地,他们入了洞房,可是在洞房中第一杯也是最后一杯酒饮后,她晕睡过去,而他走了……
“除非我死,要不然我们永远会在一起”,在迷离幻真中她又听到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地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五十年来,此话沅琪已自念过千遍万遍,曾经她坚信不疑,曾经她矢志不渝,也曾经她产生过怀疑,也曾经她想过放弃……后来,后来,在漫漫岁月的聊赖中她也曾去猜,却一直猜不透这是真心还是虚情假意。困扰了五十年,心已厌倦。
其实真假已无所谓,假假真真,为何要那么执着?执着难免清醒,清醒只会更痛!
就像梦荨,和沅琪同一宿命的梦荨。虽然她曾经追寻过远走的秦少华,甚至以一豪门千金之躯不惜到渺渺人海中去寻觅他,但结果呢?晕死于河畔被人抬回来,一年后嫁为人妇,三年后病死。沅琪送她出嫁时她说:“本来我是要跳河的,但就为了这样一个连一句话也没留下就走了的无情人去死,真的不值!”
然而她仍旧病死了,难道不是为了她的无情人病死的吗?
情,情。无情?有情?多情?
情比金坚还是情缘如风?
美人卷珠帘!现在珠帘依旧半卷,帘内美人不再!泛黄的珠子仍有流辉光映,映出的是白发如雪,映入的是秋霜如梦!
如梦,如梦,人生是个不分明的梦,不分明里要它太分明,忧患此中生。淡了,淡了,一切都看淡了,沅琪早已不再要求分明,或许她的心早已死去多年了吧!
真的死了吗?真的淡了吗?沅琪望一望镜中充满皱纹的脸,眼儿微闭,微睁……
夜深了,夜又深了……
人累了,人累着,人始终都累着!心死,却又似未死尽,所以仍有累,仍有泪!
还有,一点点的,似微弱的呼吸,有气无力的,也许是希望。
也许,也许,也许……
咦,吊钟好像停了。
寂寂的暗夜里,指间滑过无言的时间,带着枯老的生命,花落无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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