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屋门前的老杨梅树又结果了，圆豉豉的果实如满树的玛瑙水晶缀在翠绿的叶子间。金色的阳光穿过树梢叶隙洒落一地细细的小碎片，空气里有花草淡淡的清香，竹林里小鸟欢快地鸣唱。这个晚春的暖洋洋的午后，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妙动人。

青梅坐在杨梅树下，依偎着树干，脸上的表情恬静安祥，只是脸颊那两朵绯红的云彩泄了她的秘密。少女的心，早就飞上了树梢，躲开鸟叫，攀上天边的云朵飞得无影无踪了。

就在星期五晚自习后，青梅依着江华掷过来的小纸团的意思，悄悄儿来到了校门外的树林子里。在乳白色的薄雾和淡淡的月色里，江华说了好些不着边际的话儿后，突然轻轻地揽过她的肩，轻轻地在耳边说了句：“青梅，我喜欢你！”青梅就愣住了。一只轻佻的小蜜蜂飞进了她才微微张开的心房，一种触电的感觉让她瞬间不知所措起来，“学校要关大门了，我先走——”放开腿往学校跑。快速的奔跑阻止不了狂野的心跳，青梅第一次如此慌乱，第一次，尝到一种似甜非甜似涩非涩的味道。

杨梅树下的青梅，在这美妙的午后回味着这种美妙的味道，静静儿一动也不动，定格成了一尊优美的雕像。

“梅子，还不做饭吃？”从地里回来的大伯，终于给雕像招了魂，让她活了起来。一个周末却在呆想中过去了。

青梅做了饭，煮了半兜红薯，又爬树摘了一小袋杨梅。红薯和杨梅是带给同学吃的。青梅喜欢学校，喜欢同学们，总希望能带给别人愉悦，却并不知道自己多么讨人喜欢。这个腼腆的女孩，眸子清澈，总爱低着头给人一朵羞涩的微笑，虽是吃着粗粮淡菜野果子长大，身上并没有一般穷苦人家孩子因为缺少养营而发育不良的情形，只十多岁就出落得水灵灵的。领村的媒婆一见着她爸爸就谄媚地笑：“大哥，你家梅子越来越招人疼了哟。”油腻的音调让青梅掉一地的鸡皮疙瘩。

细细的山路伴着小溪如两条带子从小村庄一直向外沿伸，青梅踩着斜阳开始赶路。这条在别人眼里平常的山道，青梅在心底把它叫做希望之路。是它，把青梅引向外面缤纷的世界，让她曾经自卑的心灵一天天充实而自信起来。

青梅一路哼着曲子，走路让她的两颊更加娇艳，健康发育的胸部随着步伐有韵律地跳动。山中无人，不必窝着身子，青梅昂首阔步似一只欢快的小鹿。在人前，她总是把双肩向胸部靠，略弯着腰，很为自己的胸部害羞。

记得刚上中学不久，青梅到学校旁的河里洗澡，湿透了的衣裳把她已有了曲线的身子突显无余，一些不认识的女生笑：“看那，大姑娘了。”青梅羞得直想哭，回到宿舍，用剪子把一件t恤剪成长条，一层层地把胸部紧紧缠起来，跟它有仇一般。后来被好友锦芬发现了，帮她买了紧身内衣回来，两个女生在宿舍里关着门说了好久的悄悄话儿，她自卑的心才稍稍平缓了些。

锦芬比青梅来得更早，独个儿在宿舍看书，见着青梅就跳起来抢她的袋子。

看着锦芬野蛮的吃相，青梅歪着头笑。宿舍里好几个女生都这样，说是怕肥，平时总是不吃饭，却把个酸酸甜甜的果子当宝贝，吃起来不知个饱。

青梅想和锦芬说些事，却开不了口，一只手拧着蚊帐角，犹豫着。这是很难为情的，可是憋在心里又太难受。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哪怕像她这么一个害羞的女孩，也希望有人来分享心中的秘密。

“又来吞吞吐吐的，有什么快说。”锦芬真是聪明。

青梅却憋红了脸，还在犹豫。

“三（5）班的——江——华，他——他——说——喜欢我。”

“妞，你行呀！”

“跟你说正经的。”青梅脸红到脖子里去，蚊帐快被她扯下来了。

“喜欢他？”

青梅无语。

“喜欢就喜欢呗，害什么羞，如果不是来上学，说不准你早嫁人了呢。”锦芬打趣，“不喜欢就让给我，我没人要。”

“鬼，后排那群男人整天对你吹口哨干吗。”青梅白她一眼。

“一群垃圾，哪能和你的江华比。”

门突然被一阵笑声撞开了。几个舍友走进来，看到青梅床上的杨梅和红薯哄的扑过来。

宿舍瞬间成了闹市，关于江华的话题也被冲散了，青梅的心事却还压在心底。

〈二〉

农家的孩子大都上学迟，一些女孩上中学时已相当成熟，由于害羞或家境困难，只上一两个学期就不愿意来学校了，回家当家里的劳动主力。她们也羡慕城里人，小小年纪就上学，不用担心菜园里的菜长草了没有，家里的老黄牛吃饱了没有，屋檐下的柴堆空了没有等等诸多问题。城里人说：“送孩子到学校去养大。”乡下的孩子是在田间地头成长的，从小就是父母的好帮手。然而越是贫穷落后的地方越是重男轻女，男生的命运就不同，无论如何愚笨或蛮横，家长都愿意扛着米带着菜送他们来学校耗着，闹着，家长说着“娃在城里读书呢”一脸的自豪。于是，每个班的后面，都有一两排男生，个头比老师高大结实，上课便扒在书桌上呼呼大睡，个别还流着口水。偶尔有鼾声，老师就让一旁的同学推一推，他便转个姿势又睡去。如果他们中有谁毕业后还带了个女同学回家，父母更是笑得合不拢嘴的。

这些整天无所事事的男生，常爱在裤袋里放个小圆镜子，无人注意时拿出来挤青春逗，呶着嘴鼓着腮，眼睛瞪得像张飞，很受用的样子，弄得脸上血水横流到处坑坑哇哇也在所不惜。

星期三下午的体育课，有男生便因为这些镜子出了洋相。

年轻的体育老师喊完“向右看，立正，稍息！”就又叫同学们围着操场跑三圈。跑三圈一直是这位老师的拿手戏，跑得个个上气不接下气了，这些毛头小子还有吱吱喳喳的女生就没那么多力气顶嘴了。

好些女生小声嘀咕起来，很不情愿。老师恼了：“谁不愿意跑给我回宿舍睡觉去。”男生就“哄”的炸开来，他们把“给我”歪曲成“陪我”，放肆地冲着前排的女生大笑。

终于拖拖拉拉的跑完三圈，大家被集中到操场一角的沙池边，练习跳远。

青梅最怕这样的体育课，被点到名字的就得走开十多米，起跑助跳，冲刺到沙池前的踏板单脚一蹬，一个飞跃落入沙池，体育委员和老师就拿个软尺来量距离。这个过程里，所有同学的眼光都集中在跳远者身上，跑起来就不能窝胸了，男同学还会发起倒喝彩声，很是让人难堪。

当然，做观众看别人表演还是挺让人兴奋的。同学们跳跃时的姿势千姿百态，多嘴的男生会像个报道员一般一个一个的报来“这是猴子捞月式，这是大象落水式，那是母猪上树式……”喝彩声中，突然一个高瘦的男生一招公鸡展翅落入沙池，一个红色镶边小圆镜也伴着从口袋里飞出来，在空中划个美丽的弧线后很有姿势地跌在沙面上，闪闪地反着太阳光。

“哈——！”笑声如潮水荡漾开来了，女生弯着腰捂着笑疼了的肚子。高瘦男生脸红到脖子里去，拾起镜子一溜跑入人群。

连续着，紧跟下来的男生又跳出一个蓝边儿的镜子。这个镜子跌反了，镜背面一个精美的女孩的脸躺在沙地里对着同学们和老师灿烂地笑。老师实在是忍无可忍，也笑了。骂了句“男生也那么臭美。”并没有收缴他们的镜子，可能他觉得自己没有青春痘，用不着吧，又或者，他想起了自己的年少，便原谅了。青梅偷眼瞄了几次那男生，发现过了很久，他的脸还是通红通红。

回到宿舍，吱吱喳喳的舍友就由小镜子扯开了话题。青梅总是喜欢静静的听，偶尔从她们嘴里会听到一些稀奇事儿来。

“我跟他一个村的，当然知道，那女人常来呢。”

“漂亮不？”

“也是瘦瘦的，配得上他，就他那脸痘痘。”

“你和她说过话吗？”

“没有，不过我偷偷告诉你，我听到我妈跟我爸说，有一天傍晚，她从地里回来，撞见他们在山脚边抱一起亲嘴呢，我妈‘呸’的一声说，‘害我生鸡眼就找他们去。’”

……

她们正在说今天那个高瘦的男生，说他有一个落了定的媳妇。青梅却想起了那晚在树林子里，想起了江华，仿佛她们说的正是她一样，脸渐渐绯红起来。她拿起一本书，看不下去，手卷着书页，书里的字依稀组成了江华的笑脸，入了梦的眼睛闪出一丝淡淡的惆怅。

〈三〉

学校旁小河边的杜鹃花开了，一束束似豆蔻少女从树丛里探出头来，半掩羞红了的脸。

这个星期天青梅没回家，睡了一个美美的懒觉后精神特别的好。锦芬说去摘杜鹃吧，喊上两个舍友，四个女孩儿从学校的后门溜出，翻过一个小土坡来到江边。那里有一个洗衣的小码头，可是水很深。岸边生满了竹子，水榕树，其它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杂树，密密集集，想采杜鹃得钻进林子里去。可是女孩子怕蛇。沿着田埂向上游走500米左右，有一处鹅卵石滩，河水清浅，她们决定去那里寻。

明媚的阳光，清滢的江水，略带寒凉的江风缓缓和和吹来，并不让人感到冷，却令整天在书山题海中囚困的女孩们感到一份难得的自在与惬意，每一个毛孔都在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的春的气息。

和风里，似乎还夹杂着一种特别的气味，诱人的香味。

那就对了，因为有一群男生正在石滩上烧烤。红薯，鱼，肉，打来的雀仔，堆在石头上。锦芬眼尖，一眼就看到了江华，她附在青梅耳边说了句：“你们约好了？”便向香喷喷的烤肉飞奔过去。

怎那么巧？！

意外的相遇让青梅慌了神，怎么会这样呢？青梅的脸开始发烫，感觉手脚也没个地方搁了。站在推桑着抢东西吃的同学后面，青梅的手又开始拧扯着衣角。

“喏，给你的。”锦芬把一只雀仔递到她手里，笑得有点坏。“神经”青梅轻嗲了她一句。

突然多出几个饿死鬼，有几个男生被投票决定逼进林子去打雀。看着他们骂骂咧咧地走远，青梅想不明白，样子那么柔弱可爱的小女生，一在男生前面就张牙舞爪，凶狠无比。而貌似高大威武的男生一和女生斗起来气势上先就矮了半截，总是很快败下阵来。她们真是霸道，青梅想。

“芬，好了没有？去摘花了。”青梅几次偷眼看江华都发现他正望着自己。她心儿快跳出来了，得找些事儿来做。

“有人呢，我们烤肉。”锦芬并不理会她，支着根竹签烤着她的鱼肉。

“你来烤东西，我帮你们折。”江华站起来。

“青梅你也去，做钦差大臣，让他折漂亮的，想偷懒就一脚踢他到河里去。”锦芬推了青梅一把。

“哇，这么狠毒的女人，将来怎么嫁哟？”有人发出怪里怪气的感叹。

“放心，嫁不出去也不会去你家噌饭的。”

轻松的气氛缓和了某些人的心情，青梅接过江华的竹签也来烤肉。当然不能跟他去摘花，那是多么不可理喻的事呀，想想还可以。

有人捉起鹅卵石往河里打水漂，小石子在微微起着皱的河面上蜻蜓点水般飞奔而去，而后沉落河底。不会弄的却让石头在河面上砸起一大朵水花，引来哄笑。锦芬要和男生比赛，大家都围了上去。

青梅独自坐在石滩上，想着那个去采花的人，怎么那么久还不回来呢。旁边的树丛里也开着些瘦不溜饥的小花朵儿，青梅伸手折了几朵下来把玩。都说花儿美丽，谁知它们之中也有丑小鸭，青梅想，我手中的这几朵就是丑小鸭吧，身形懦弱，颜色惨淡，仿佛没娘的野孩子。

当江华抱着一大把杜鹃回来，女孩们欢呼着蜂涌过去抢。就一眨眼的功夫，青梅就落下了，只拿到几枝被江华紧紧匝在手里别人抢剩下的。虽然如此，接过花的刹那，青梅还是红了脸。不知在江华心里，那是不是最美的一朵杜鹃呢？可惜没让他多看，青梅就转过脸了。

一会打雀的也回来了，大家开始忙起来，拔毛，开肚去内脏，用竹签撑开，沾味料开烤，时间在吵吵闹闹，争争抢抢中很快过去，直到西落的太阳映红了江面，大家才余兴未了的归去。

青梅找来了玻璃瓶子，把大家带回来的杜鹃插入瓶中。这一大把鲜鲜的花儿，灿烂了青梅好长的日子。

〈四〉

不久，青梅遇见一件更苦恼的事，同学中开始悄悄地传着一个流言，说青梅和男生好上了，还常常在河边约会，描绘得有声有色。青梅有口难辩，除了上次在石滩上的偶然相遇，她和江华跟本没有单独见过面。可是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的有点喜欢江华，还常常想起他。青梅觉得自己在变坏了，和那个在山脚与女人亲嘴的男生一样坏，这样一想，心里便有了个结，便常常在上课时也发起呆来。

一天，班主任找青梅谈话。老师说，你现在还是个学生，精力要放在学习上。老师说，青梅，你一直是个好学生，老师相信你，就不多说你了。青梅知道老师的意思。老师一定是听了她的传言了，老师其实一点也不相信她了。青梅几乎无地自容，觉得自己亲手毁了一直以来建立在老师心中的良好形象。

傍晚，青梅独个儿坐在教室里，为近来这些烦心的事紧锁着眉。后排扎堆儿聊天的几个男生突然冲窗外喊：“喂，什么好吃的，独食口生疮，还不拿点过来分我们。”

锦芬拿着个黑色的袋子正往宿舍走。听了男生的叫声，她美丽地一转身笑咪咪答道：“哦，卫生巾呢，哪个要？”

好个锦芬，青梅笑了，想，要是学来她一半儿就好了。

可是这个不爱言语的女孩，什么事儿都藏着腋着弄得神经兮兮的。还记得她初来月事的时候，吓得脸儿都白了。虽然生理卫生课的老师曾解释过这事儿，可她仍然认为这是最最丢人的事，深怕被人知道。卫生巾是怎么也不敢买的了，薄薄的纸巾却很容易湿透弄脏裤子，她就穿长长的上衣盖着屁股。有次椅子上不小心给染上了一滩红，她急中生智假装打翻了墨水瓶，把椅子给弄成了黑色。可是这些终究不是长远的办法，她挣扎着，每个月准备到那几天就开始害怕，不敢吃饭，希望它能少一些。一次上厕所换纸巾，看到脏纸推里有几块卫生巾，似乎还很干净，她不理会其它，捡起来就往自己的屁股上垫，一件很麻烦的事儿就让她给这般糊涂的处理了。约半年后，无意中被锦芬发现，大骂了她一通，拖她到学校的小买部买卫生巾，买肤阴洁，这件难以启齿的事才告一段落。

还好有锦芬，这个阳光般热情的女孩。青梅觉得，在以后的岁月里，再也找不到一个如锦芬一般亲密无间的朋友了，就如，在后来的岁月里再也找不到如此纯真的日子。可是，那时候总是盼着长大。

青梅是很少生病的，这次江华的事给了她很大的压力，再加上大热的天冲了几个冷水凉，就病倒了。感冒了，还发烧，只好请假。

青梅躺在床上看了会书，眼皮重重的，便睡去了。朦胧中，隔壁传来喧闹的说笑声，是另一班上体育课请例假的女生，她们正在兴致勃勃地聊天：

“她穿的衣服都是捡别人的。”

“江华怎么会看上她？老土。”

“听说她妈妈是个傻子呢！”

“早就知道了，告诉你们一件荒唐事，她先前还有个哥哥的，她爸爸40多岁的时候花800块买了个傻婆子回来。有一天，她爸爸在地里干活，那傻婆子就把一个男婴生到尿桶里，淹死了。”

“哇——好恐怖。”

“那里的人都知道，还说是因为她们祖上做的缺德事太多了。”

……

也是因为病了，也是因为近来的事儿太会折腾人，青梅的泪水如缺了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也不敢哭出声音，怕人知道她在宿舍里。

青梅拉被子捂过了头，躲进黑暗中。黑暗并没有给她力量，青梅感到从没有过的无助，她想起自己孤独的童年，还有传说中的妈妈。小时候村里的小朋友都不喜欢和她玩，说她是傻子的女儿。可是青梅对妈妈从来没有印象，据说青梅周岁那年她就失踪了，说是给后山的野猪吃了，又说给人拐走了。沉默的爸爸却从不提妈妈，仿佛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

“我是傻子的女儿，我该怎么办？”青梅咬着被子哭。

〈五〉

青梅把笑脸藏起来了，每天总是心事沉重的样子，清澈的眸里写着失落。周末回家，爸爸只知道把皱巴巴的零碎钞票放到她的书包里，也不过问她的生活。青梅想起同学们的议论，突然地，觉得他是从来没有过的讨厌。当爸爸装好一小玻璃瓶的酸菜放到桌子上，她看着这些发黑的没一点儿菜味的丑八怪，一股无名火就燃了起来，冲爸爸嚷：“这叫什么酸菜，喂猪都不吃。带去学校又给同学笑话了，什么都不懂，难怪没人肯嫁你们。”这个老实巴交的人，没想到自己从小懂事的宝贝女儿会说出这样的话，完全愣住了，似个做错事的孩子，可怜兮兮地望着青梅。爸爸的神色让青梅的心莫名地疼起来，转身哭着跑进房里。爸爸追过来问：“谁欺负梅子了？谁欺负梅子了？”一面使劲搓着起茧的双手，无助地来回踱着步。青梅放开喉咙大哭起来，为可怜的爸爸和大伯，为自己，发泄着这些天压在心底的委屈。

哭过了，天并没有塌下来，小鸟的叫声依然明快，阳光依然暖和。青梅擦干眼泪对自己说：“我要更加努力！”

青梅在教室里看书。这样的傍晚时分，很多同学都在操场上玩，或在宿舍聊天，教室还是静悄悄的。青梅喜欢这样安静的空间，可以瞑想，可以发呆，看书也特别入脑。可是，锦芬走了进来。看样子是有事特地来找她的。

“妞儿，你最近怎么了？”锦芬屁股一着凳子就发问，真是急性子。青梅望着她，装糊涂。

“别又什么都烂在心里啊，当我不知道呀，那些臭三八的嘴，有天我撕烂它。”

有这样的好朋友真好，青梅的笑脸又出来了，虽然她并没有想过要锦芬去撕人家的嘴。

“哎，妞儿，说心里话，全校我就觉得只有我们妞儿才配得上江华，要样有样，要才有才。”锦芬突然地就嘣出这么一句，青梅差点被口水噎住。

“瞎说什么呀，那次老师找我谈话我就想清楚了，读书才是认真。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存到历史挡案里去。”青梅露出一个自信满满的笑容，似是给好友，更是给自己。

锦芬有点不相信地看着青梅，一时还弄不明白这个最爱钻牛角尖的人儿怎就一下子开窍了，她瞪大眼睛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还好，青梅还是那个羞涩爱笑的青梅。锦芬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使劲儿扭了一下青梅红朴朴的脸蛋：“想通了就好，以你的成绩，大学里的帅哥才子正流着口水等着你的报到呢。”

“就是，到时只怕你这万人迷的男朋友都没我的帅呢。”青梅突然调皮起来，“你不会吃醋吧。”

“咱谁跟谁呀。对呀，青梅，我们来个约定，到时带男朋友回来，比一比谁的更值钱！”青梅真拿这个好友哭笑不得，也只有她才拿“值钱”来形容人。

当江华又经过教室窗前，对青梅露一个温暖的笑容的时候，虽然青梅的心跳还会加速，人却坦然了。

女孩儿的心最容易起疙瘩，仿佛小小的心窝里装着个大线团，一不小心就纠缠不清，就看你会不会解了，有时很难，有时也很容易。

青梅也还会常常想着江华，在紧张的学习间隙里，作着一些不着边际的梦，日子便不显得那么枯燥无味了。

〈六〉

高考在逼近，教室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大家都成了拼命三郎。一些家境稍好的同学，家长常常亲自带着营养品来学校探望。青梅的爸爸怕自己给青梅丢脸，虽然记挂着女儿，却只是托上街的乡亲帮带些咸菜和零钱给青梅，有时是一兜煮熟的鸡蛋。青梅知道那是家里最好的补品了。想起曾经对爸爸说过的那些伤人的话，青梅很是后悔，于是更卖命地学习，盼着早点出人头地，报答他。顶着这样的压力学习，喘气的时间都没有，青梅显得轻瘦了。也不仅仅是青梅，留在学校的同学哪个不是一脸的凝重？后排那些打呼噜流口水的男生，早已拿着毕业证高高兴兴的离开学校回去成家立业了。

锦芬偶尔会弄些点子出来取乐大家。这个一天到晚嚷着要减肥的女孩，却总是在抽屉里放着糖果，于是便常常被好吃的人偷了去。无论是糖果还是水果还是一些清热解毒的药片，那些男生得着什么羊就顺手牵走什么羊。被牵走的羊多了，主人便得想法子补牢。

那天，锦芬买来“益母草胶囊”，装到“喉宝胶囊”的瓶子里，放在抽屉显眼的地方。上晚自习的时候，锦芬回头问后坐的男生：“你有没有看到谁拿了我的痛经药。”那男生“呸呸呸”了几声：“谁帮你看这个。”锦芬一脸无辜可怜地拿出喉宝瓶子说：“奇怪，我明明把它装进这里的，现在全没了。”

n秒钟后，好几个男生往厕所跑去，一路鬼叫不停。不过听他们回来说，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是感觉满嘴的臭女人味。

沉闷了很久的教室，被这个几偷吃了调经药的男生弄得生气活泼起来，一连好几天。

一天，青梅打开抽屉，发现角落里有一包人参糖，和着一张字迹轩昂的纸条——保重身体，有健康的身体才能迎接更大的挑战。她认得那些字，是江华。

〈七〉

时节已来到最炎热的夏天。连着补了好多个周末的课，终于可以休息一下，青梅决定回家。

老杨梅树上的蝉叫一声比一声优扬，后山不时传来山雀的歌唱。这些熟悉极了的声音，让疲惫的青梅如沐灵光，心头的重担也为之暂时松懈下来，她又在杨梅树下睡着了。

爸爸和大伯看到青梅回来很高兴，大伯看着青梅变尖长了的脸蛋儿，心一疼，到屋角的鸡窝里抓一个两斤多重的小母鸡出来。青梅还来不及阻止，大伯刀一抹，小母鸡就一命乌乎了。青梅笑着说：“大伯，你心真急，等我真考上大学了你再杀鸡也不迟嘛。”大伯一边拔鸡毛一边说：“等我们家梅子考上大学了，大伯把这笼子里的鸡都杀来做酒席，请全村的人吃，让咱梅子风光风光。”

青梅好想说“又不是出嫁，”一转念却红起脸来，进屋烧水去。

吃完饭，爸爸又把舍不得吃的鸡肉都装进瓶子里，让青梅带上。青梅知道推却没有用，也懒得说他了，想起锦芬也是好久没回家，带去解解她的荤馋也好。除了爸爸和大伯，青梅觉得锦芬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了，从来没有一个外人对自己这样好过，青梅小小的心灵里装满了对锦芬的感激。

杀鸡耽误了时间，来到学校已华灯初上。　“鸡肉冷了，又要被锦芬骂了。”青梅想起这个刁嘴的好友，忍不住想笑。

可是，青梅的脚刚迈进宿舍，就被大家脸上可怕的神色给震住了。

大家都没去上晚自习，大家都在宿舍里，大家见着青梅几乎同时朝她喊道：“锦芬出事了。”

这不是玩笑，宿舍里阴沉的气氛让青梅感到害怕从脚底迅速向全身渗漫。

锦芬是真的出事了。今天大家都回家了，只有锦芬因为路太远留了下来。傍晚时分，同学们陆陆续续来到学校，见她的蚊帐下着，里面没什么动静，都以为她睡着了，还说，锦芬真是一只睡猪，这么吵还睡得着。要去教室的时候有同学叫她起床，没有答应，掀开蚊帐一看，锦芬口吐着白沫早昏死在床上了。送她去医院后大家冷静下来，才发现门角落的垃圾桶里有半桶菠萝皮，想来是吃菠萝中毒了，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情况。

学校安排了老师来宿舍陪大家，可是，同学们一点睡意都没有。

青梅抱着那瓶鸡肉呆坐在床上，惊恐已退却了，只剩下无助，如落水的人，找不到一跟稻草，两眼紧紧盯着角落里的垃圾桶，心中念念有词：“保佑锦芬！保佑锦芬！”深怕一眨眼心中的祈祷就感动不了神灵。

老师不让大家说话了，但辗转反侧的声响此起彼落，直到后半夜，大家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青梅也不知何时挨着墙睡着了，还做了梦，梦见锦芬和她都大学毕业了，回到母校。锦芬把她的男友也带来了，一脸的甜蜜，她还是嘻嘻哈哈的，拉着青梅的手说：“青梅，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了，怎么一个人来？”青梅让她等一会，却怎么也等不到另一个人出现。青梅也说不出那个人的名字，不知道是江华还是谁。锦芬生气了：“青梅，你不讲信用，说好了大家带男朋友来的嘛，我再也不理你了，”拉着她的男友就走，青梅想拉住她，却被甩开了。青梅感到很委屈，蹲在操场上呜呜地哭起来。

好像还有别的人在哭！青梅突然就醒来了，跳起来去开宿舍的门。

拨开浓密的九里香，微弱的晨光里，有一群人在操场里吵闹着。青梅用力揉了揉眼睛，不是眼花，几个妇女扒在一个被盖住了的物体上，嘶心裂肺的哭声就是她们发出来的。——青梅顿时感到脑子一片空白，捂着嘴转身冲进宿舍，扑在床上失声痛哭！

不能正常上课，也不敢去看锦芬。大家拥着哭个不停的青梅，一起流泪。

锦芬的尸体在操场上停了两天，在派出所的协调下，学校应诺赔偿，她的家人终于同意离开。宿舍里，锦芬的东西被她的堂姐收拾拿走了。远远望着他们一行哭哭啼啼地离开，青梅拼命咬着唇，无助的双手几乎把衣角扯烂了。这个如妈妈一般关爱她的好友，将永远的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青梅第一次尝到了生死离别的滋味。

爸爸很担心青梅，终于来一次学校，见到她这么憔悴，拿着本来要买肥料的钱买了两合“人参蜂皇浆”塞到她手里，又默默的走了。

父亲只懂得无声的关怀，这几年因为有了锦芬的照应，才收获了不少快乐，可是，善良活泼的锦芬却说没就没了。是否真的好人就有好报？如果有，为什么锦芬这样的好女孩却得到了这样的报？青梅默默地走在学校后的小山坡上，感觉世界一片迷茫。

“就要考试了，你顶得住吗？”耳畔响起江华关切的声音，青梅这才发现，江华陪着她走了一段路了。他们默默地走着，来到上次烧烤的石滩上。

傍晚的风变凉爽了，落日染红了江面。滢滢的江水，江边的树的影子，田里熟了的稻谷，一切还是那么美。风里，似乎传来了昨日他们丢在这里的笑声，想去捉摸，却又吹走了，不留下一丝痕迹。

“锦芬走了，我们正年少，前面的路很长。”江华对着江水喃喃自语。

“是呀，前面的路还很长！”青梅想起爸爸和大伯，想起失踪的母亲，眼泪又流了下来，不过，目光里透出了自信。

“我会好好的。”她对江华露一个坚强的笑容。

青春是充满希望的，虽然也有无奈和悲伤，虽然，有些伤痛就如铬印打在心底，一辈子都无法忘怀。

〈八〉

终于考完试。青梅回到家，发现柴堆空了，她上山打了十多天的柴，把屋前屋后堆得满满的，累得晚上一上床就呼呼大睡，几乎无梦。吹着清新的山风，踩着弯弯的山道，喝着清凉的泉水，人也慢慢回复精神。

收到通知书的时候，附近的中小学都开学了。大伯没能大摆宴席请村邻，那些鸡还有新收的稻谷都拿去卖了做青梅的学费。倒是大队里为青梅摆了几桌，很多乡亲都封了红包，老人抚着青梅的头说：“梅子争气呀，不枉你爸和大伯的半生辛苦，你家的祖先终于显灵了。”然后摸摸索索地从内衣兜里摸出一些儿票子，塞到青梅手里，眼里流出些浑黄的泪，为这个争气的孩子。

江华去了一所很著名的学校，他们常常通信，也常常说起锦芬，聊今天的生活，聊他们曾经美丽的年少时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