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现在我失去了一种与寂静相关的温暖感觉。这种感觉在某种程度上决定我写作的状态。所以我等着,在某个时间的边缘,它清澈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有一段的时间,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临时租来的房子门前,我独自靠着一把破久的藤椅坐着,长时间地看着旁边几个小男孩在打台球,他们的姿势像笨拙的小鸟,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然后我看到多色的小圆球在碧绿的台面上翻腾,弯成不规则的曲线或直线。有些时候就是这样,我陷入长久的沉思。一个个的圆球随着我漫无边际的想象,准确进入它们暂时的目的。是的,我这样想,在曲线与直线的游走,方向却只能有一个,由于距离和通变使它们轨迹状态发生了变化。这些圆圆小球的运动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人生的一种融缩。
那些少年,他们漠然朝我看了一眼,在早春四月的节气,把一个城市的画面烘托地动感逼真。青春像浸透水的海绵,挤着,汩汩而出。那些年轻,我不曾陌生。所以我不动声色地坐着,在风从灰尘滚滚街道席卷而来的时候,我听到老藤椅发出“矣呀”的声音,其实我没有真切地听到,在一种接近睡眠的状态下,醒着。怀揣着简单。
关于一些书的研读,占据我三十岁以后人生的全部时光。没有一些理由,就像少年时光耳熟目详的大海,金子般的光泽铺叠在记忆的层面。因为需要,所以一切尽可以坦然。
对于大海,我从来不曾哭泣过,十多岁少年时的一张照片,众与恒的手分别搭在我的肩膀上,那是一段时光,有些遥远的声音可以这样叙述,在一艘轮船开过我们背景海面的时候,赶紧让镜头定格。就这样,镜头定格在发黄的相纸上,少年的面容,却因时光的剥蚀而模糊不清,多年后友情的暧昧不清,我也想,仅仅缘于当年。那些缓慢的陈旧,近乎一粒种子在暗无微光大地下的爬行。
我多次见过为我们拍照的那人,他一如既往地坐在我当年小镇办公地点楼下店面的柜台前。印象中他看了我一眼,洗着几把芹菜,淘着米,向我打了声招呼。小镇的时光陈旧而破衰不堪,我通常会对着他店面墙壁上挂着的周恩来总理的半身照看了半天,在条凳上坐下,然后翻着他的书摊,看着不要钱的杂志或报纸。杂志封面美女画面,在暧昧的阳光下,与嘈杂的风,陪伴了我很长的一段时日。
他有些恼火,怕我黄了他的生意,却无可奈何。因为降房租的事情,他多次求过我,甚至贿赂了我一本,毛毛著述的《我的父亲邓小平》。还有一本是《谶纬》,这两本书在此时还隆重占据我书柜的显要位置。通常说来,我三十岁以后看的书,我是把它们收藏在秘密的角落。这跟我的心理状态有关。
他在进入衰老,在几年后一天,我看着他在同样的地点重复着相同的生活轨迹时,勉强安慰着自己。一个声音说,你也在进入衰老。不可避免的,我忽略这些发生在我身上的变化,我在同样的地方久久地站立着,曲线与直线的这些恍惚了我的思考。熟稔的阳光使我抛开心头不快的感觉。
书本是不会衰老的。距离是不会衰老的。直线的坚持着,曲线的行走。易说,乾也,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坤也,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我笑了笑,很好的记下,在阳光下继续走且思。
我从未像今天这般怀念故乡的大海。因为过于熟悉,所以我经常忽视它的存在。我的少年,没有因夕阳西下的浪漫大海而发生过早恋等暧昧的事情。一切按部就班地铺开。我想起少年时代买的第一本书,《千家诗》,那时住的父亲单位宿舍面朝大海,这本书折叠着当年海风与阳光的气息,一直跟随我到今天。它还在,木然看着交臂而过的我,一些记忆在它的深处,我不忍触摸。
很多东西遗失了,像遥远时暗下决心发誓要保存的那些花花绿绿的图片纸;一个珍藏着童年友谊秘密的小皮球,如一阵风的来去;很多的心情淡忘了,像十岁时看电影《少林寺》时滋生的行侠江湖的少年心情;像小学时不由生发对一个叫群的小女孩的躁动心情,都只是在过去,重复地令人乏味。日子其实就是这些。
多年以后,那个叫群的女孩变成了女人,在一个熟悉的小城开始她人生最崇高的职业生涯。在起先彼此回归故乡的时候,她会问起关于我初恋时的情形,她保留有我寄给她的初恋情人相片。她为拥有我最先给她的秘密而得意过一段时间。这个秘密她又把它发扬广大。是的,少年时,我确实有爱慕过她的感觉,她文质彬彬充满书卷气。在我们一大般老同学到她家做客的时候,她的父亲总是重点向我介绍她从城市带来涉及家庭起居卫生方面的改革。我们小心翼翼地脱下鞋,轻轻地踩在铺上地毯的地面,她拿出好多好吃的东西,我们零零落落地坐着,在时光里琐碎。
那一年我与妻子请她吃饭,在一家餐厅,三人面对面地坐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彼此有些拘谨,一些音乐在流淌。我们吃完饭,走在阳光灿烂的大街,背向而行,妻子说,她见老了,脸上长了些小痘。她没有听到。那时的阳光灿烂,很多往事,美好地消逝;很多的当年,只剩下一些叫做时间碎片的东西。
现在我回忆起一生中的第一本书《千家诗》。它的封面已经破裂不堪,书页上零散有钢笔、铅笔、圆珠笔涂画的痕迹,书页折起,发黄。有时候,在我想起它的时候,它隐没在家的某一个角落,你无法找到它;在接近淡忘的时候,它又从某一处空间出现。像变幻莫测的生活。它是我拥有唯一一本竖排的书,我发了二十多年的时间也只是断断续续看完其中的部分。然而我拥有它,这是我欣慰的理由。
在小镇那家光线不足的书店,我可以透过时光的纹路清晰看见还是小男孩的我,有些害羞地从街上穿过,海就与书店隔着一堵高高结实的墙。我来到书店。那么多书,像一颗颗饱满多姿的种子,在时光里摇曳起伏。因为上小学时,老师教过我们念唐诗,所以我的第一本书就是它,理由也显得很充分。我看见书店叔叔温和的笑,他会认识我,在之前的许多场合,他总不时看见我在书店摩摩蹭蹭不走的模样,他小心地提醒我,把书收好,早点回家。
在书店的后面是大海;两块向海中凸出的半岛状土地遥相呼应之间的水域是出海口;在出海口不断跌宕向无边水天一色的空间,就是远方。躯体无法到达,但是那些书弥补了遥远,所以在很久以后,我明白了这个道理。书上的人生是直线的,它预期到达,现实的距离是曲线的,需要行走。
夫易广矣大矣,以言乎远则不御,以言乎迩则近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
那时还在走着走着,与少年的光阴,隔着长长的距离。从初始穿行到今天,一些记忆的东西,经过时间的冲刷,不该留住的,随风而去;保留下来的,是我真实所需要的。凡是还存在的,我想都是我必须的。然后,我在路上,回忆着,过去与往事,慢慢想到易的这句话。起先是有一辆车子在正午的阳光下,从我眼前呼啸而过。圆圆的橡胶车轮泛着中枢金属柔和的色彩,它是圆的,而以无数个圆行曲线的姿势在地面滑行。
阳光在霎那间混淆了它抵达地面的轨迹,在亿万光年的距离,我不知道它以怎样的线条来到我们身边。眼前的地面在视觉上是平直的,然而在地球的表面这些是圆弧曲线的一种极为微小的组成,仅仅这些理由使我认定这是车子圆形轮胎能在地面滑动的原因。夫易广矣大矣,以言乎远则不御,我触摸着一个圆形的原点,它慢慢向外扩展,不断膨胀,然后填充了我们生存的世界、宇宙还有人生。它以圆周的形状,无限远,向外覆盖了我们感知的物质层面上的一切。像水的涟漪,层层荡漾;如花朵的绽开,片片舒展。以言乎迩则近而正,然后它又以无限逼近的姿态,深入我们内心的一切,抽象于我们的感官。像种子在黑暗中吸收土地给予的养份。
我执著地认为,在数理世界的正负数之间,负数是假定的存在,它表示与阳数、正数对应的另一层面,它必然存在,但目前以假定的姿势定位。夫易广矣大矣,以言乎远则不御,以言乎迩则近而正,在阴阳相对的层面,在心灵与物质之间,唯一的一个中枢,缘于那个无限膨胀或无限融缩的圆点,因为它是圆周曲线的,所以易说天地之间则备矣。
在我们漫长其实短暂的一生,从生的最初,到死亡的终站,只是这个圆周起点的两面,它们背向而行,而后又在一个点上交汇。所以说死生只是人生一体两面。它是无数个环,沿着圆周线的轨迹,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转,从起点到终站再到起点,终而复始。与天地相似,故不违。
在光阴浅吟低唱的深处,一些花朵般的往事坠落,像树木一样的坚持逼向天空,乾也,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坤也,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诸如这些,易经的话,它本质地深入,一个人惟有动静转换绝无仅有的人生两种姿态,人生惟有此而已。因动静简单辩证而易把握,像种子在黑暗里的安静,含苞待放花朵的内敛,然后破土而出,倾情绽放。电闪雷鸣的爆发,静动自然而然的转变,是人生最壮丽的图腾。那些往事就这样真实地挂在遥远的悬崖,在你经过的时候,笑颜如花,在永恒的行走中,飘飞如菊、如云、如雷、如电,一生唯静唯动。
那一年的夏天,在一次小学同学聚会的场合,在很多同学唱起流行歌曲的时候,我唱了一首《让我们荡起双桨》儿童歌曲,在逐渐遥远的过去,这首歌它在我面前却清晰若烛。它像一个光盘记录下一生最美好的少年时光。所以当有一次,朋友说,这首歌是政治体制下一朵意外的奇葩时,心灵突然间电闪雷鸣,那些朴素、单纯、直笔勾勒的片段,没有消失,它在安静中与光阴沉浮,跳跃,等待拾起。我怀念起在一片同化中大声唱起《让我们荡起双桨》的那时,因为我再也无歌可唱。
时光雏菊的花瓣,一开一翕间,无数的笑脸,欢颜。人生里的第一本书《千家诗》、那些荡起双桨的日子,在沉闷的故乡某一处角落,缤纷的往事,我身陷其中。在安静里遥想故乡的大海,此刻它在岁月一隅游走,有些蜿蜒而去的小路,其实它们比一切平坦更接近人生的本质。
在书里,安静地收起笑脸,像一棵树等待远方,众鸟飞来的声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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