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说,我要做一个流浪歌手。
鬼子对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拉得很长,越过窗台,越过楼群,落在遥遥无期的地方。在21岁的鬼子心里,浪迹天涯这个词汇充满张力,热情澎湃。
鬼子抱起吉他,试了试音。6根弦,6种音调,组合在一起,就形成了某种召唤,促使他义无反顾地出发。
天桥、公园、停车场、火车站,鬼子的足迹遍布在各个城市的角落。由西向东。终于有一天,鬼子连吃方便面的钱都没有了。他才发觉,原来流浪的感觉竟是饥饿。
饥饿是一个魔鬼,它生长在鬼子的胃里,在鬼子没有力气唱下去的时候,它却无时无刻不在叫嚣。
鬼子妥协了,他出现在夜市的大排档上。鬼子还是有些矜持,他垂头丧气地抱着吉他站在排档的橱窗边,他还没有勇气主动上前,给那些喝着啤酒,手势夸张的客人献歌。
作为一个流浪歌手,可以在某个角落里自弹自唱,唱累了就收拾起身边的零钱,休息。就这样边走边唱,一路天涯,多好。而去排档卖唱,只为某个特定的人服务,有着本质的不同,那只能等同于乞讨。
流浪歌手是不屑于乞讨的,流浪歌手本身是一种行为艺术,可是被饥饿击败的鬼子只能乞讨。
鬼子生命里的贵人就是这时出现的。所谓贵人,并不一定是大富大贵的那种。也就是说,锦上添花的不一定是贵人,而雪中送炭的肯定是。
青禾的出现没有任何戏剧性。青禾和另一个女孩子穿着性感地出现在大排档,大声吆喝着排档的老板,颐指气使。这样的做派虽然对女孩子来说颇为不妥,但却极适合出现在排档这种嘈杂的地方。通过客人的吆喝和老板的叠声应对,排档才有了市井味,焕发出勃勃生机。
青禾在点菜的过程中发现了鬼子,彼时的鬼子正被排档的油烟呛出了眼泪,黯然失色,唯有手里的吉他成了一种坚持,雷同于孔乙己的那袭长衫,有些突兀。
鬼子就这样低眉顺眼被青禾招了过去。青禾那天的心情应该不错,她夸张地对鬼子说:“卖唱的,来段小曲儿。”颇有古装电视剧里恶少之风范。
鬼子那天的演唱有些失常,这里的失常是失去常态的意思,鬼子平时的歌声没有今天这么苍凉。谁在心情绝望的时候唱出的歌声里没有悲伤?
也许是鬼子的歌声打动了青禾,青禾在油焖茄子端上来的时候对老板说:“老板,加副杯筷。”
不言而喻,这副杯筷是为鬼子准备的,饥饿感容不得鬼子有半点故作自尊的推诿,鬼子拿起了筷子,绝望就飞走了。鬼子的眼里闪现了绿光,像狼。
吃饱了的鬼子悲哀地发现,自己堕落了,向现实折腰了。鬼子抬头才发现青禾一直在盯着自己,就有些讪然。
作为贵人的青禾绝不是因为赏赐了鬼子一顿饭就成为贵人的。青禾觉得鬼子真的唱得不错,于是就问鬼子愿不愿意去酒吧唱。鬼子郑重地有点可笑地点头说,我愿意。
这是一个三流的城市,鬼子驻扎在这个城市的三流酒吧内,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卖唱。鬼子的内心平实了许多,至少,这不是乞讨。这也是流浪歌手的一种形态,而这个城市,将会成为流浪歌手的一个驿站。或者说,是生命里的一个驿站。
青禾只是在这个酒吧工作,她对鬼子的推荐迎合了酒吧的需求。酒吧经营不善,请不起姿态过高的驻唱歌手,所以鬼子就有了现在的容身之所。于是,鬼子在这个城市有了8平米的空间,虽然只是租住,但至少可以帮他渡过冬天的寒冷。
鬼子在台上唱:破碎就破碎,要什么完美。青禾在台下和男人调笑,偶尔会调皮地对鬼子举一举杯。每每如此,鬼子的目光都会游移开去,继续着他哀伤的情歌。
鬼子的心灵是哀伤的,为了自己也为了青禾,他不愿意青禾是个坐台小姐。鬼子感激青禾,但其间又夹杂着一点点的厌恶。这种厌恶让他想起站在排档橱窗边的身影。乞讨和出卖都很无奈,但他们却都无法挣脱。
日子在鬼子的哀伤里徐徐前行。春节临近,酒吧的生意也越来越淡,索性放了假。青禾找到了鬼子的8平米,说:“鬼子,我想请你帮个忙。”
鬼子点头。
鬼子让青禾陪他回老家一趟,充当她的男友。青禾不想让家里人为她担心,更不想让家里人知道她在外面做这个。鬼子无法拒绝,不但是因为青禾曾帮过他,而是青禾的眼里显现出少有的可怜。
鬼子和青禾踏上了列车。在如潮的人群中,青禾和鬼子的手必须紧紧相扣才不至于被冲散,鬼子能感觉到青禾娇小的手心里有微微的汗。
回乡只是个过程,在这个过程里,鬼子目睹着青禾的一切。青禾回到家乡,故意作出衣锦还乡的幸福状,和平时满不在乎的样子完全成了两码事。青禾的父母对此满意极了,对鬼子更是殷勤有加,仿佛女儿的荣耀全是因着鬼子带来的。
鬼子有些惭愧,他知道,即使他和青禾是真正的情侣,也无法给他想要的幸福。
回程中,青禾对鬼子就无形中产生了信依赖,列车上,鬼子和青禾挤在硬座上,青禾情不自禁地将脑袋埋进鬼子的怀抱里。晚上冷了,青禾又掀开鬼子的大衣,小鸟依人似的钻了进去。
这一切,都让鬼子产生了一股怜惜的冲动。
青禾在鬼子的怀抱里找到了温暖,她何尝又没有给鬼子温暖的感觉。
在那个乍寒乍暖的初春,鬼子和青禾就以相互取暖的姿势住在了一起。
鬼子喜欢素面的青禾,这样的青禾还没有开始她的工作,她的唇齿间有着清闲自然的余香,这让鬼子迷恋。
深夜,鬼子在青禾饱满的双乳间醒来,他问自己,我这是在哪?这是我流浪的最终归宿吗?
春暖花开,鬼子和青禾在8平米里做爱,吵架。
青禾说:“鬼子,你这人真没劲,我本来就是干这个的。我不和男人喝酒撒娇,我吃屁屙风啊?鬼子还是发火,青禾这时就会吃吃笑起来,鬼子,我就喜欢看男人为我吃醋的样子。
鬼子说:“滚!”
青禾就滚到鬼子的怀里,这时鬼子的心就软了。∮
鬼子有时也想到离开,可他一直觉得,那一次的饥饿让流浪的梦想伤筋动骨了,所以他还必须在这里疗伤。
这是个情欲勃发的季节,酒吧里的人群相对稠密起来。形态各异的男男女女,穿行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
青禾的生意也日渐兴隆。情歌依然有着它固有的哀伤曲调,但鬼子并不想真正打动谁。这一点,鬼子比谁都清楚,他的歌声不过是为那些自哀自伤的人们提供情绪的催化,促使他们自我放逐,以及之后不言而喻的男欢女爱。
鬼子坐在台上拨弄着吉他,神情淡漠,目空一切,包括青禾。
一曲终了,侍者端着盘子上了台,盘子里托着一个杯子,杯子里斜斜地插着淡红色的钞票,像是一团淡淡燃烧的火焰。
鬼子向侍者所指的方向,那个女子一袭黑衣,手指间夹着一支细细的香烟,有淡蓝的烟雾袅袅,模糊了她的面容。
黑衣女子微笑着向鬼子轻轻举了举杯,有点心照不宣的意味。
接下来的几天里,鬼子都会接到那个女子送来的杯子,杯子里总是斜插着那团淡淡的火焰,而那女子也总是一袭黑衣。鬼子是在第五天被黑衣女子邀到近前的。女子说,我叫子素。鬼子说,我叫鬼子。子素说,你唱得真好,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吗?鬼子点头,青禾就笑了。
子素是那种成熟的女人,鬼子说不上她具体的年龄,可能会是25岁,也可能会是35岁的那种。
子素和鬼子喝干了杯中的酒,就起身离开了。
鬼子看着子素的背影有些回不去神。
出租屋里,青禾冷着脸对鬼子说,操,你挣的钱比我坐台来的还容易。
鬼子说,我的钱是干净的。青禾的脸就绿了,青禾骂,鬼子,去你妈的!骂完之后,青禾摔门而去。
鬼子的8平米一下子就空了。
两天,整整两天,青禾没有出现。鬼子打她的手机,不接,再打,换了号,鬼子这才觉得自己的话可能真的说重了。
酒吧就要被盘出去了,听说接手的是个女人。彼时的青禾已经无声地消失了近十天,鬼子失望透了。看样子,等不回她说再见了,鬼子决定离开。
鬼子最后的演唱又有些失常,雷同于上次为青禾的演唱。鬼子没觉得和青禾在一起是因为爱情,但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一笔勾销,了无痕迹的。
酒吧昏暗的灯光下,子素还是坐在往常的位置上。子素对鬼子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留下来,我喜欢听你唱歌。
鬼子这才明白,原来子素就是接手这家酒吧的女主人,这些天她都是来看看这个酒吧的。
子素看着有些傻呆呆的鬼子笑了。子素含笑的目光里,有一种母性的怜爱和专注。不知为什么,鬼子突然感觉有些害羞,在子素面前,他好像又变成了一个不经事的孩子。
鬼子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因为子素说喜欢听他唱歌,这让鬼子欣喜。而这一点,青禾从来没有说过。
在酒吧装修的这段时日,子素和鬼子走得愈近了,子素把很多杂事交给了鬼子。鬼子有些忙,忙得开始渐渐淡忘了青禾。偶而夜深人静,才会想起她的活色生香。
子夜,子素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慵懒,有些寂寞。子素说,你来,姐姐想听你唱歌。子素和鬼子说话一直没有称谓,而这样,更让鬼子感觉到亲切。鬼子刚开始叫子素老板,子素就故意沉着脸说,叫姐。鬼子就怯怯地叫了声姐,子素的脸上就盛开了妩媚。
鬼子去给子素唱歌,子素的房子太大了,这样的房子里盛满的寂寞是8平米所不能比拟的。鬼子走进了子素的房子,寂寞就被赶得无影无踪了。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总要发生点什么。这样的故事由来已久,天经地义。
鬼子是在子素的床上醒来的,阳光透过白纱窗帘,美好而均匀地泼洒了一地。鬼子首先闻见了不同于出租房的美好气味,而子素正裸身蜷缩在他怀里酣睡。
子素成了鬼子旅途中的又一个贵人。
酒吧焕然一新,生活也焕然一新。
鬼子依然是一个歌手,却不再是个流浪歌手,他的歌是唱给他的姐听的。姐说,我喜欢听你唱歌。
青禾的再次出现有着必然性。彼时的鬼子正独自打理着酒吧,子素出了趟远门。
熄灯打佯时,青禾出现在酒吧的门口,没心没肺地对着鬼子笑,鬼子整个喧嚣的世界好像一下子就静止了下来。
鬼子突然觉得很委屈。这种委屈的成份很复杂,但鬼子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很想骂青禾几句,说出口的却只是喏喏的一句,对不起。
青禾摆着手的样子很轻松。青禾说,得了吧,我根本就没有生气。你们男人,我见得多了,这点肚量都没有,我还怎么出来吃这行饭。
原来,在吵架之前,青禾就明白了子素将要接手这家酒吧,也看出子素对鬼子的意思,所以最好的办法只能是自己离开。如若不然,离开的将是鬼子,或者都离开。青禾是为了挽留鬼子而做出退步。只是这一退,鬼子和青禾就没了关系。之后,青禾偷偷地来看鬼子,得知子素离开,才出现在了鬼子面前。
鬼子狠狠地把青禾揽进怀里,越箍越紧,像是不敢放飞手里的幸福,又像是要给青禾一个温暖的补偿。
那一夜,所有的言语都成了累赘,狠狠地相爱是他们必然的选择。不,是狠狠地做爱,如同要把对方永远嵌进自己的身体。
醒来,青禾正准备着要离开,鬼子睡眼惺忪地抓住了青禾的手。青禾说,我要走了,这儿不是我的窝。鬼子怔了怔,喃喃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真的爱我。
青禾微微撇了撇嘴:我不爱你,我这种人没有爱情。我不想让你离开的原因是因为,我不想看着你又会出现在大排档卖唱的孬样。
青禾的言语总是犀利如刀,不养人。没说再见,青禾就消失了。空荡荡的房间内,若有所思的鬼子苦笑着摇了摇头。子素从来就不会和他这样说话,子素总是那么疼他,像疼着自己的孩子。
梅雨季节就这么湿漉漉地来了,阴霾而又潮湿。鬼子不明白为什么有一天会是这样的结局。鬼子开始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
也许子素已经察觉了什么,子素抚着鬼子年轻的脊背悠悠地叹着气:我不能给你什么,也就不能要求你什么。子素的口气里一如既往地充满疼爱和怜惜。
鬼子默不作声,他已经知道子素和自己是没有未来的,她只是属于一个功成名就的男人。那男人给不了子素名分,但是他可以给她奢华的生活,以及一大屋子的寂寞。子素买下那个酒吧有点耍小性的意味,花钱找个事打发一下无聊的时光罢了,或许是因为鬼子?
子素的宠爱和青禾的无怨像两条平行的路轨,同时扎进了鬼子原本单调的生活。鬼子感到了疼痛,却无法取舍。鬼子不明白这两种感情究竟哪种更倾向于传说中的爱情,但又好像都不是。直到青禾的一个电话终于打破了这个僵局,如同一个炸雷宣告一个季节的结束。
青禾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虚弱,没有温度。青禾被扫黄的警察抓了起来,罚款五千,要不就送去劳教。
鬼子没有钱,但鬼子在电话里不敢说,也不会说。
唯一的办法,只有子素。
鬼子没有对子素说谎,鬼子认为没有必要,就像子素没有必要向鬼子隐瞒什么一样。子素说过,我们都是流浪的人,只不过流浪的路程不同,而恰恰又同时经过了这里。
子素给了鬼子整整一万。子素说,鬼子,就此别过,我们玩不起感情的。
鬼子点头,无声地离开。子素叫着鬼子的名字和他说话,疼爱也就此结束了。救出了青禾,青禾第一次在鬼子的怀里落了泪。
鬼子说,我要走了。青禾说,你去哪里?
鬼子说,回到从前,去远方。如今的鬼子也说不清远方具体有多远,在什么方向。
青禾的神色黯淡了下来。第二天,青禾送来了五千块钱,鬼子不要。青禾在强行递给鬼子之后,却又抽回了两张说,这是我陪你睡了那么多次的报酬。谢谢!
鬼子又一次行走在路上,背了一把伤痕累累的吉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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