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文）

过了正月十五，老伴的病情进一步恶化，厌食，什么都不想吃，疼痛在不断加剧，吃药已不再见效，一针吗啡也挺不了三个小时，看着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老伴，大姐只好给她注射杜冷丁。没过几天，杜冷丁每隔二、三个小时就要注射一次。一天下来，要打七八针。老伴的臀部都扎烂了，硬硬的，不再吸收药水，一针下去，好长时间还在往外流着血水。老伴不再吃任何食物。这时大女儿从北京寄回的药，老伴也已经喝不下去了，就是喝点水也都吐了出来。我的心如油煎一般。照这样下去，老伴就是不疼死，也会活活饿死！和大姐商量后，只好给老伴点滴流增加营养，用以维持生命。

十几天没有进食的老伴，头脑一直清醒，她似乎预感自己日子不会太长了，昏睡过后开始和我断续地谈到后事。告诉我，欠谁的人情，她走后，让我一定要补上；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给儿子打电话，让他安心在部队工作；家里的东西都放在哪里，出门前一定关好煤气阀门和水龙头……然而，她最不放心的就是我。她说，三个孩子都大了，自己都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事业，各家都有各家的实际情况，你还没退休，暂时哪都不能去，要自己多保重。她还握着我的手，流着泪说：“我走后，有好的，你再找一个吧，一个人过日子难啊……”关于她自己的后事，她没有别的要求，只求我暂时不要把她土葬了，说她一个人孤独、害怕；火化后，先把骨灰寄存了，等到我走的时候再一起合葬……

我忍住悲痛，让眼泪流进肚里，不停地劝慰她：“不要瞎想，病会好的，病会好的，等你好了，照咱以前的约定，等我退休了，和大姐一起去海南三亚，坐坐飞机，看看天涯海角……”她轻轻地摇着头，苦笑着，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你不要再骗我了，我知道你的一片好心，但我心里明白，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说着说着，两行混浊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我实在忍不下心来继续和她说话，找个借口逃出了卧室，躲在走廊里无声地啜泣……

在老伴去世的前几天，我看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眼窝塌陷了，目光呆滞了，昏睡中，口里不停地说着胡话，两只手举在半空中好象是在引针穿线，捋着被角，在做针线活。听大姐说，这是病人病危的征兆。我的心里直发毛，到时候了，该给儿子打个电话了，催他立即请假回来，如果迟了恐怕见不到妈妈的最后一面了。几个短信发出去，儿子当晚坐上回家的列车，赶在妈妈去世的前三天回到了妈妈的身边。

还有一件事，一直憋在我的心里，不敢对老伴讲。到了这个时候也该把她的真实病情告诉她了，尽管是太残酷了些，可总不能让她带着遗憾离开人世。我想她会不会怪我怕花钱，才不领她去北京、上海等大医院就诊；去了一趟省城医院竟连一片药也没买。我和大姐商量，她也认为到时候了，趁着老伴还清醒，该把实情告诉给她了，也好让她走得明明白白，让她知道，我们不是舍不得花钱，而是治病治不了命啊！大姐让我亲口对老伴说，我横竖下不了这个决心，我张不开嘴，说不了这样的话，我无法想象也无法面对当老伴知道实情后会是怎样的哀痛！我求大姐，让她找个机会跟老伴说，毕竟大姐是老伴生活中最信赖最亲近的人。

当大姐把实情告诉老伴时，儿子和二女儿在场。听大姐说，当老伴知道自己的病情后，还是伤心地哭了，没有嚎啕大哭，只有低低的啜泣：“我早就猜到了，你们不愿说，我也不愿听。我知道你们对我好，志清也疼我，如果不是得了绝症，他是不会不给我看病的……”大姐不停地哭，老伴还不停地劝大姐：“别哭了，别哭了，我不愿意见到你们这样，生老病死，这是自然规律，我已经活过了六十岁，有多少孩子得了白血病，小小年纪不是更可怜吗？”我承认我不是个坚强的人，如果我处在老伴的境地，我会怎么样？我知道我自己，胆怯、懦弱是我的天性，一辈子也没变!

儿子回来了，孩子们都围在妈妈的身边，老伴用呆滞的目光环视着几个儿女：都长大了，翅膀硬了，该放飞了，再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可以闭上眼睛放心地走了。可在妈妈面前，再大的孩子还是孩子：“以后啊，你们姊妹几个要抱成团，相互照应点，谁有困难大家要帮一把，你们是一奶同胞啊……好好待你们的爸爸，我走后，他一个人怪可怜的……”她断断续续地叮嘱着。孩子们流着泪点头应允着让妈妈放心。

从二十四日晚开始，几个孩子和大姐昼夜轮流守候在老伴的身边。她的生命体征越来越弱。疼痛感已不像前些日子那样强烈，常常处在半昏迷的状态；体温在不断升高。清醒的时候，她说肚子里烧得慌，先是喝凉水，后来干脆嚼冰块。甚至不再让我们再给她输液。拒绝进食的同时也开始拒绝治疗。说话声音小得无法听清。

到了二十七日傍晚时分，晚霞映照在屋角的一抹余辉渐渐隐去，黄昏悄悄降临了。夜幕笼罩着整个世界，死神悄悄地逼近了老伴。十几天没有进食的老伴进入了弥留之际。她的呼吸越来越短促，越来越困难；脉搏微弱得几乎摸不到；两只干涸的眼睛视乎已经看不清东西；手和脚也开始发凉。我预感到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微弱的灯光下，她又一次从昏迷中醒来。嘴唇微微地动了几下，好像有话要说，我急忙俯下身子，把耳朵紧紧的贴在她的嘴唇上，我好像听到她吃力地说：“我不想死，我不想走，我舍不得你们……我不愿走……”这声音太微弱了，好像来自十分遥远的地方……说完，她又昏睡了过去。

晚上八点刚过，老伴的呼吸更加困难，手脚也越来越凉，脉搏已经摸不到。我们都围在她的身边，轻轻地呼唤着她，想把她从死神的手里拉回来，可一切的一切都是枉然。时钟指向晚上九点半，老伴出现了抽搐，下颌不停地抖动，呼吸已经断断续续，一口气上不来，整个人憋得痛苦不堪……孩子们忍不住悲痛，都失声痛哭起来。大姐不停地呼唤着：“淑华，你走吧，你放心的走吧，我们实在不忍心再看你遭罪，你就放心地走吧……”终于，一口暗红色的血水从老伴的鼻口中喷出，她整个身子一颤，头向一侧一歪……瞬间，生命就这样结束了。时间定格在二十七日（农历二月初三）晩九时三十二分。我轻轻地托起老伴的下颌，让她那因痛苦而大张着的嘴巴和起来；我又轻轻地抚摸着她的眼睛，让她安心地闭上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我猜想，她一定是不愿离开这个世界，她有太多的牵挂，太多的留恋；她有太多的不放心，也有太多操不完的心；她还有许许多多想做却没有做完的活……我在心里默默地为她祈祷：老伴，你放心地去吧，你远离了尘世，远离了痛苦，去你该去的地方等着我……

楼下传来了汽车的声音，是山上殡仪馆的车来了。家人都劝我不要跟车上山了，让我留在家里休息；随车来的主持丧事的人也说，这是个规矩，都是这么办。早已六神无主的我只好听从安排留在了家里。灵车拉着老伴走了，我趴在窗子上目送着灵车驶出了庭院，拐过一个弯儿，消失在楼群后面的夜幕中。我明白，老伴这一走，不会再回来了……

几个月了，我寸步不离地照顾着老伴。喂水喂饭，接屎接尿，再苦再累我也心甘。四十年的夫妻感情，换来了我们彼此恩爱的两颗心，我愿意为她做一切事情。

我们早就说好了，到了0九年四月，也就是我们结婚四十周年的时候，搞一个银婚纪念，照几张照片，去个像点样的饭店，摆上一桌，庆祝一下。谁知道，只差一个多月，你就匆匆地走了；留给我的只是终生的遗憾！

老伴真的走了，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夜深了，外面起风了，我的心颤栗着。凌晨时分，大姐回来了，她刚一跨进门槛，就大哭起来，我忙迎上去扶住大姐，大姐搂住我的肩膀不住地摇晃：“这个门，我以后还怎么进啊？你说走就走了，让我们活着的人如何面对啊？……”大姐又哭着对我说：“志清啊，你的命好苦啊，从小没有了爹妈，找了个好媳妇又在半路丢下了你……都怨你的命太硬，小时候克死了父母，老了老了又克死了我妹妹……”她痛苦得边哭边捶打我的后背。我无言以对，也许真的是我的命太硬，先是克死了爹妈，又克死了老伴。如果真是这样，我倒成了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可我打心眼里明白，大姐人好，心也好，疼她的妹妹，也疼我，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爱屋及乌吧。

瞪着眼睛捱到天亮，我坐车上山去了殡仪馆，我要去看我的老伴。走进灵堂，老伴静静地躺在玻璃棺内，四周摆满了亲朋好友送来的鲜花，她的遗像高高地挂在墙上，还像生前那样，微笑着看着我……我踉跄几步上前趴在棺上痛哭失声……

往事历历，不堪回首，又挥之不去。她在世的时候，常喜欢和我开玩笑。当我下班回家打开门的时候，她藏在门后，我叫她，她不应；突然扑上来，从后面用双手蒙住我的眼睛，笑个不停……老了老了，有时她会顽皮得像个孩子。她给我，给我们这个家带来了不尽的幸福和欢乐。可如今,你却一个人静静地躺在这里，从此不再管我们了……

一大早，闻讯赶来吊唁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她的小侄听到姑姑去世的消息，特意从江苏常州坐飞机连夜往回赶，又在沈阳花了600元钱坐出租车赶到姑姑身边。他知道，没有姑姑的关心照顾，他怎能如愿考入南京传媒大学，他和姑姑的感情太深了。家住吉林的外甥也驱车赶来了，舅妈对他好，他从小就喜欢到舅妈家玩，在舅妈家读书。他大概记不清多少个寒暑假和春节是在舅妈家度过的。老伴生前一起下乡的知青们闻讯赶来了。我们三十年前住过的小村的农民们一批批地赶来了，她退休前单位的同事们也纷纷赶来了……人们都怀着崇敬的心情给老伴鞠躬致哀。老伴生前的几位挚友日夜为她守灵。我敢说，凡是和老伴住过邻居或一起共过事的人没有几个和她处不来的。她的善良，她的平易，她的诚信，她的乐于助人的品格，征服了所有接触过她的人。可以说，她用她的美德赢得了人们的敬重！她的离去让许多人痛哭失声，让许多人扼腕叹息！

按照当地习俗，老伴的遗体到了第三天就该火化下葬了。三月一日的清晨，为老伴送行的人一大早就来到了殡仪馆。狭长的院子里早已站满了人。六点三十分，灵车启动了，长长的车队，长长的人流，山风阵阵，哀乐声声，亲人们的哭声在人流中回荡……在瞻仰厅里，老伴的遗体四周摆满了花篮，孩子们伫立在母亲的遗体旁，前来为老伴送行的亲朋好友依次步入瞻仰大厅，向老伴的遗体告别……

老伴啊，你可知道吗？你是天底下最平凡的女人，咱这个家家世世代代也都是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而在你辞世之际，自发地前来为你送行的人是这样的多，这是对你平凡的一生最高的礼赞！在家里，你是个贤妻良母；在外头，你是一个心肠热得发烫的好人。在田里，你是个好农民；在单位，你是个好职工……如果你在天有灵，看到这为你送行的壮观场面，九泉之下的你一定也会感到一丝欣慰了！

送走了老伴的日子，过得并不轻松。每每踏进家门，再不见了老伴的踪影。人去楼空，我孤独，我寂寞。她的溘然长逝，让我感伤万千。老伴这棵生命之树訇然倒下，这个家的天塌了！我无法面对这残酷的现实。我不知道，我日后的生活缺了她，将会怎样度过。我们曾经有约，“死生契阔，与人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如今，逝者如斯，岂不悲哉，哀哉！苦哉，痛哉！

老伴啊，我知道你生性胆小，天一黑就不敢走出家门。现如今，你一个人在冥冥的世界里，没有了我的陪伴，将会是怎样的孤独寂寞和怯懦不安？

别情依依，离愁绵绵。相伴有竟时，相思无绝期。缘已断，情未了。对老伴的思恋之情将伴我终生！

一路走好啊，我亲亲的老伴！安息吧，我亲亲的老伴！

最后，附小诗数首，送给我的老伴，遥寄我不尽的哀思。

亲亲的你

亲亲的你，

睡吧，

睡吧。

我请鸟儿不要唱，

我请风儿不要吹，

我请山泉不要流，

我请花儿不要开。

睡吧，

睡吧。

亲亲的你。

亲亲的你，

醒来吧，

醒来吧。

鸟儿为你歌唱，

风儿为你梳妆，

山泉为你沐浴，

花儿为你开放。

醒来吧，

醒来吧。

亲亲的你。

……

无题

清明时节风扬尘，携亲挈子祭亡魂。

一生挚爱何处觅，死别生离愁煞人。

思念

离别情绵绵，相思意幽幽。

问子今安在，枉作梦西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