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十年,几乎使中国诗歌史成为空白,有话语权的诗歌几乎全部是一种非理性的狂热,然而诗歌还是在民间顽强地存在着,食指就是这样一个来自民间的诗人,他的诗歌在今天看来是那个年代唯一能够拿得出手进行检验的作品。食指是一个天才的诗人,或许还可以说他是一个很奇特的诗人,理由是:他在自己20岁之前完成了他几乎全部的重要作品,他的作品在现代社会中不依赖传播媒介,却凭借地下写本的形式辗转传抄,广泛流行于全国,影响深远,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关于食指的评价到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在当代诗歌史上,食指被长期有意无意的埋没,这里面的原因不好探究,不说也罢。可也有人说食指是开创一代诗风的先驱者,其诗歌成就比北岛、顾城诸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国朦胧体诗歌的创始人,甚至还有人说食指是中国当代新诗第一人,更有人不乏景仰地把诗人食指称为一代诗魂,因为他的诗歌曾经那么深地影响、鼓励、陶冶过整整一代人。而我个人觉得:一方面食指对于中国中国朦胧体诗歌的影响是巨大的,这不能否认,从北岛们的诗中能看到食指的影子,好像多多说过类似的话:朦胧诗继承的是食指的传统,并没有太多人非议。另一方面食指的诗作毕竟太年轻了,在艺术上,在思想上都不成熟模仿的色彩挥之不去。当然,我们没有必要太计较这些,因为他的诗的真正的价值在于当诗歌背离传统和本身规律的时候,在诗歌流于口号、标语和集体打油的时候,他用自己年轻的、真诚的心灵坚持了诗情的个性感受并无畏地抒发出来,他的诗是出自心灵的感悟与生命的歌唱,给与了那个诗歌枯萎时代的一线传承,一抹亮色。他坚持用属于自己稍显稚嫩的思想诚实地看待自己和社会的命运,有人说他的诗中表现了对那个时代的挑战和质疑,我以为不必要拔得那么高,毕竟那是的食指还是个孩子,那不是挑战,仅仅是一种诚实,用食指自己的话说:“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在这残酷年代,我曾经歌颂过自由。人们说我多大胆,不是我大胆,在这严酷的年代,普普通通的诚实便被称为大胆。”后来食指也为自己的诚实承担了厄运,但他没有放弃诗歌,正是由于食指诗歌中对这两方面的诚实的坚持才使他成为那个时代的经典。
食指出生于1948年,在他20岁之前写诗那段时间里,我们和苏联老大哥的关系很好,社会上广泛流传着俄罗斯民族的诗歌作品,普希金、莱蒙托夫和马雅可夫斯基等人的诗歌对食指的影响是很深的、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在内容上都是如此。以他的那首最著名《相信未来》为例: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枝温暖漂亮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我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
是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
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
她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们对于我们腐烂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怅、失败的苦痛
是寄予感动的热泪、深切的同情
还是给以轻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讽
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
那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
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
是的,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定
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
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
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
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1968年 北京
食指的的诗歌语言是质朴的,情感是质朴的,甚至在诗歌表达方式上还显得稚拙,他的诗意不需要解读就可以一目了然。但我需要说的是:这首诗有很强的模仿普希金的色彩,我们可以看一下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郁,不要愤慨;
不顺心时暂且忍耐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到来。
心儿憧憬着未来,
现在却总是令人悲哀;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
而那逝去了的,将重新变为可爱。
食指的这首《相信未来》,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形式上都没有超越普希金《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但在那个残酷的时代,食指以他的诚实表现出迷惘和忧伤,并以希望鼓励着自己,在自己和众多人的心灵上投上了希望光芒,在那个时代,很多人正是读着这首诗挨过了苦难。诗歌的意义在那一刻无比崇高。我最喜欢的食指的诗是《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洋翻动;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声雄伟的汽笛长鸣。
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
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
我双眼吃惊地望着窗外,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
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
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
风筝的线绳就在妈妈手中。
线绳绷得太紧了,就要扯断了,
我不得不把头探出车厢的窗棂。
直到这时,直到这时候,
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阵阵告别的声浪,
就要卷走车站;
北京在我的脚下,
已经缓缓地移动。
我再次向北京挥动手臂,
想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然后对她大声地叫喊:
永远记着我,妈妈啊,北京!
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
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
因为这是我的北京,
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
1968年12月20日
在读食指的《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这首诗的时候,那种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的感觉会不期而至。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以此引领出响绝千古的《别赋》,他说: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诚不我欺!据说凡是经历过1968年冬北京火车站四点零八分场面的人没有不为此诗掉泪的,而下乡的那些知青每当想家的时候读起此诗,无不放声大哭,至今很多当年的知青重读这首诗的时候都会泪流满面,此刻读起这首诗,我还是有想哭的感觉。
赤子之心才是古往今来所有诗歌中最永恒的尺度,正是食指在那个苦难时代的坚持,才使诗歌原本的含义不被人们忘却,并引发了一代诗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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