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算是八十年代朦胧诗的地标人物了，他的诗在中国诗歌史上具有划分时代的象征意义，但是他的诗又同时被很多人认为不好懂，说他试图创造的诗意隐藏在晦涩的意象后面，是向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靠拢，并逐步与西方现代主义诗歌走到了同一条起跑线上，而我并不是如此认为的。以他的《回答》为例谈一下我的看法，有不到之处，还希望朋友们指正。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在具体解读这首诗之前，我觉得应先表述一下我读北岛诗的尺度：北岛写诗的那个年代，由于几十年的文化闭塞使他不可能受到太多的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影响。北岛的诗中有一些乍看起来很艰涩的意象，比如这首诗里的镀金的天空、好望角、死海、象形文字等，似乎很难看出其何所指，这就使北岛诗歌使用的意象的具有了所谓象征主义特点的例证，但我以为北岛的诗歌和西方的象征主义诗歌根本不是一回事，充其量可以说是特殊年代中国诗人自己创造出来的“中国特色的象征主义”的表达方式，事实上，北岛使用的诗歌意象与具象本身距离很近，虽有一些象征意味，但不会离意象的具体内涵太远，否则他的诗真就不好理解了。北岛的诗中的意象之所以的给人艰涩感觉的原因是因为当时他有些意思的表达不便公开地、明明白白地说出来，那个时代离我们并不久远，我想我们能够理解他的这种表达方式，但他这种表达方式这毕竟与当时主流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诗歌表达方式的有着重大大的区别，于是就成为当时诗歌的另类了，但北岛并没有脱离现实主义的窠臼，实质上北岛上是一个愤怒的批判现实主义诗人，他的诗意虽然拐了几个弯，是变着法地说出来，但意思表达还是很清楚的，不具有模糊性，所以我以为不要把他的诗歌意象想的太复杂，本来简单的东西复杂化了，反而失去了它本身的意义，就越看越不懂了。

其次，我认为北岛在诗歌创作上有很强的主体意识，他以一个个体人的感受和愤怒作为诗的基点，他开始质疑社会的存在状态，把自己和不和谐的社会状态对立起来，凸显出理性的价值，是批判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的融合体，从而突破了被异化了的工具性诗歌的功能，使诗歌回归了正常的发展途径，接续了中国新诗在50年代以后出现的断层，这是他诗歌的贡献。另外，在形式上，北岛的诗非常注意诗歌的整体结构，以及诗情的由低向上的阶梯形上升，并留下一个光明的尾巴，表现出很强的诗歌逻辑，他的诗很多都具有这样的特点，这是解读北岛诗歌要有的一个尺度，如果把他的诗解构了，分开了读，，甚至一句一句的读，就很难读懂了。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这首诗的第一段很有视觉上的冲击力，尤其前两句被广为传诵，后两句就显得艰涩一些了。解读这首诗，首先应该基于对这首诗写的时代背景了解的基础上，十年文革的现实和记忆是朦胧诗的诗歌源点，那个年代充满悖论，是非颠倒，黑白混淆，卑鄙者以卑鄙畅行无阻，而高尚者为高尚做苦难的殉身，天空被涂上了虚假的金色，许多人不能自觉，认为那本来就是中国天空的颜色，是那个时代的自欺而又欺人的感受，表象上是那么良好，但实质上，那个虚假狂悖的时代摧残了许多无辜的生命，他们的死亡很痛苦，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北岛的洞察力和思想无疑在那个时代是异常深刻的，北岛的《回答》就是在诗的形式上以及思想上对那个悖论时代的镜像表现。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这节诗是对首节诗的诗意延伸，在加深前面的悖论的同时，又有突破和转折。在欧洲地理大发现的年代，达伽马的船队在暴风雨后绕过了好望角，他们找到了一条新航线，世界就是在这里走向了现代，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了，可为什么在人类文明的今天，中国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文明却还在毫无出路的死海里愚昧的千帆相竞？北岛提出了对这个本应该是一个新时代却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死海般的世界的质疑，他在拷问那个黑白混淆、是非颠倒的现实，对矛盾重重、险恶丛生的社会发出了愤怒的质疑，应该说很少有人、有思想、有勇气在那个时代对社会提出这样的怀疑，这是北岛最了不起的地方。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这三节诗可以说是千古绝唱！北岛以一个诗人的名义向那个时代宣战！他要颠覆一切被颠覆的东西　，他带着纸，纸上的文字就是他战斗的武器，他带着绳索和身影，把自己的生命作为祭品，就是为了在审判前，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用生命去证明被判决的声音在死亡前的不屈和奋争，这是一个民族前行必须付出的精神代价，前赴后继，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北岛相信他的他的抗争以及不相信终有被证明的一天。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这一节诗中这里反映出北岛的悲壮的英雄主义情结，诗人北岛明确地表达他会承受这种挑战的后果，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他不惧怕一切苦难，他可以承担如海洋般众多的苦水，但他坚信：像他那样的牺牲会有意义，会换来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这是一种大无畏的悲壮的牺牲精神和悲天悯人的情怀。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在质疑和挑战的诗情的引导下，北岛的悲愤走向了光明，五千年的象形文字以及未来人们的眼睛记载并注视着中国人艰难地走向文明的路程，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我以为这首诗可以说是中国现代诗史上的巅峰之作。北岛的冷峻和思想的挑战性是新时期诗歌的一个特例，和他这种质疑社会并报有强大批判力量的诗人有一比的可能只有一个崔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