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以纯粹的精神力量来描述历史人物,并在其中承担责任和寻求自由,这似乎就是一则神话,但是如果我们把他们的生命和经历当作是对人生的一种选择,那么我就坦然和惬意多了。
毕竟今天的我们在面对他的时候,看到的是他个人的孤独内向,寡言沉默。
而大凡这类性格的人,其性格形成有两个原因:遗传的秉性或深刻的经历。王国维似乎两者都有,除却秉性,他的性格还与他所在的时代有很大的关系。
二千多年前,一个落魄的贵族自己抱着石头跳进汨罗江里,结束了他伟大的生命。
二千年后,一个落魄的书生也一头扎进昆明湖,结束了他自己不知道算不算伟大的生命。
这两个人,都是很会选择葬身地点的。二千年前的湘中,它拥有的江水应该是极其澄澈的吧。水如果澄澈,那是何等具有眩惑特征的一种东西啊!
它能使人生发很多联想,比如高洁晶莹,比如清泠凉爽,所以一般隐士投水的特别多,那有着投缳、仰药、自刎等永远无法比拟的美学意味。
以投水始,以投水终,这实在是很有些耐人寻味的。中国的士大夫很在乎,远在希腊的亚里士多德也在乎。
这位希腊历史上最著名的哲学家于公元前322年在厄里帕海峡跳海自杀,终年62岁.据说他自杀时说道:“愿厄里帕的水吞没我吧,因为我无法理解它。”
厄里帕海或许理解这位千古哲人,而在东方,水似乎更加的睿智和高洁。
1279年,陆秀夫估计已经无法护卫幼帝走脱,于是便当机立断,决心以身殉国。他盛装朝服,先是手执利剑,催促自己结发的妻子投海:他背起九岁的赵昺,又用素白的绸带与自己的身躯紧紧束在一起,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向船弦,踏上了从临安到厓山的最后里程、水天一色的茫茫大海……。
杨太后听说帝昺死去,悲痛欲绝,随即也跳海而死。之后随同跳海殉国的朝廷诸臣和后宫女眷少说也有十多万人。
在宋元交替之际,当南宋的帝后辅臣们向元朝屈膝投降、忍唇求生的时候,在东南沿海怒火燃烧的土地上,却站起了大批铁骨铮铮、力挽狂澜的忠义之士。用他们的生命,写了一首首壮丽的诗篇。受命于危难之际的陆秀夫,便是这个拼死抗争的一员。
今天看来,这样的集体自杀多少有悲壮的色彩,那是大义的凝结,那一跳,便再无大宋了!
此后,入水的先人更多,让我们看看吧!
知道长篇小说《骆驼祥子》、话剧《茶馆》吗?他的作者老舍于1966年8月24日因不堪迫害投北京太平湖自杀。
同一天,49岁的陈笑雨因不甘屈辱投永定河自尽。
两年后,1968年8月的一天储安平投河自尽。只留下一句“党天下”。同一年,周瘦鹃跳井自杀。李广田跳池自杀。又是两年后,新闻记者、新闻学家范长江跳井自杀。
生和死,就这样吊诡地结合为了一体,断送掉的不是什么万世基业。没有人志得意满,江山美人一手尽揽。然而,冥冥中似有定数,后人却不断的重复着他们的命运。
天苍苍,野茫茫,瞻前顾后,感怀身世,不禁泪下如雨,点点滴滴,都只好渗进和泪水一样的水里。
在那里,没有悲伤,没有哭泣,没有泪水涟涟。因为一汪清水间能容下他们孤单的身体和残缺的心。而王国维看重的也许就是这个吧!
1927年,是中国现代史上的一个政治风云突变的年份。而对于王国维来说,这一年同样也不寻常,因为正处于壮年的王国维将他生命历程的终点定格在了这一年的风风雨雨中。
1927年的6月2日,王国维像往常一样,吃完早饭便去了研究院。到校后,他先记起自己忘了把学生们的成绩册带到办公室,于是就让研究院的工友去家中取。此后他遇到研究院办公室秘书侯厚培,便与侯聊起下学期招生安排的话题,他谈了许多自己的设想和建议,过了许久才与侯分手。
临别时,王国维向侯厚培提出借三元大洋,但侯正好未带现洋,只能借给他纸币。王国维拿了钱走出校门。在校门口他雇了一辆人力车,要车夫将他拉往离清华园不远的颐和园。
到颐和园时,大约是上午十点左右。王国维给了车钱,并嘱车夫在园门口等候,便径直走进颐和园。初夏时节,颐和园青山绿水,郁郁葱葱。不过临近中午,园内游人稀少。王国维来到排云殿西面的鱼藻轩驻足许久,抽完了最后一口烟,然后纵身跳入昆明湖。
当时有一园工(又有说是巡警)正距王国维投水处不远,听到落水声后,急忙跑来解救,也不过约一二分钟的时间,可王国维却已断气了。
尽管鱼藻轩前的湖水深不过二尺,但湖底满是松软的淤泥,王国维自沉时头先入水,以致口鼻都被泥土塞住,闻声而来的园工们又不懂急救之法,王国维最终因窒息而死。当园工们将王国维从水中救出时,他的内衣还未湿透,如果能及时施以人工呼吸法营救,或许还可有救,可是这却被贻误了。
一代国学大师就这样悄然离去。
时至中午,王国维所雇佣的人力车仍等在圆明园外,家人等他吃饭久久不见人归。下午二时许,家人去学校询问。于是侯厚培到校门口问车夫们,得知载王国维的那辆车去了颐和园,还没有返回。
侯厚培立即骑上自行车,前往颐和园找人。此前,王国维的儿子贞明在校门口已打听到情况,赶去颐和园,并于中途遇上那个送他父亲去颐和园的车夫,此时车夫的车上坐着警察,他们正要去学校禀报。
因为车夫在颐和园外等候王国维直至下午三点,听说园内有人投水,进园一看,死者正是他要等的那个人。等贞明到了圆明园,证实死者就是他父亲,这时已是下午四点了。
噩耗传到清华园,是日晚九时许,校长、教务长、研究院诸教授、助教及学生约三十余人共乘两辆汽车赶到颐和园,其中有王国维的好友陈寅恪。
但此时园门已闭,守兵不允进入,经过再三交涉,才准许校长曹云祥、教务长梅贻琦和守卫处的乌处长入内探视。次日,清华园教职员工、学生及王国维家属众多人又齐赴颐和园。
这时王国维的遗体仍停放在鱼藻轩亭内,家人和验尸官从王国维的衣袋中寻出一封遗书,封面上书写着:”送西院十八号王贞明先生收”。最后落款时间和签名是:”五月初二,父字。”遗书是王国维在死前一天就写下的,临行前装在自己的衣袋内。
王国维的自沉之举震惊了清华园,更震动了学术界,人们无不为失去这样一位卓有建树的国学大师而感到痛惜。王国维自尽的当日,梁启超已离开了清华,得到噩耗复又奔回清华,亲自参与料理其后事,并为王国维抚恤金一事向学校、外交部力争。
他对王国维之死悲叹至极,他对自己的女儿这样评价王国维说:”此公治学方法,极新极密,今年仅五十一岁,若再延十年,为中国学界发明,当不可限量”。
当时的青年学者顾颉刚感慨地把王国维的死和同年3月康有为的去世相比较,他说:康长素先生逝世,我淡然置之。我在学问上受他的影响不亚于静安先生,我既是佩服他,为什么对于他的死倒不觉得悲伤呢?因为他的学问只起了一个头,没有继续加工。所以学术界上的康有为,三十六岁就死了。”
至于静安先生,确和康氏不同,他是一天比一天进步的。他的大贡献都在三十五岁以后,到近数年愈做愈邃密了,别人禁不住环境的压迫和诱惑,一齐变了节,唯独他还是不厌不倦地工作,成为中国学术界中唯一的重镇。
今年他只有五十一岁,假如他能有康氏般的寿命,他的造就真不知道可以多么高。”现在他竟”中道而废”,为学术界着想,他的死是一个极重大的损失,说不出代价的牺牲。梁启超和顾颉刚的话反映了学术界对王国维之死的深深遗憾。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飘零,悲也飘零,都化作连江点点萍。”这是一位大师,对人生的感慨。
他自风雨飘摇时出生,到山河破碎时离世都始终带着一份忧郁,从生不逢时屡考不中的忧郁,到留学他国的孤独忧郁,在到国难当头何去何从的生死忧郁,王国维一生都是这样忧郁,五十之年,只欠一死。丢下这样一句话便悄然而去,却不知多少人为之慨叹流泪。
回首往昔,他也曾豪放,你看那“千古壮观君知否,黑海东头望大秦。”的激昂词句,读之便让人为之心情畅然,让人感受一个与众不同的王国维,让我感受他那种”独立之思考”的确在他身上有多种独立与常人的特点。
他展现出来的是一种内向型与抑郁型的气质。他有强于常人的求知欲,他喜欢作学问,对于他而言,钻研知识,寻求真理,边是他的生命所在。他在中国现代文献学,历史学,美学,教育学,心理学,各个领域都有开创性的贡献,他便是一个时代的领头人!
中国文化人多喜欢苏东坡,认为他多才多艺,宽容、随和,能忍让,善通融,应变能力颇强。不过我觉得,而且确信,如果以对个人的生存计,那么苏东坡的方式比陶潜和李白的方式有价值。
但如果以对社会的文明与进步计,那么陶潜和李白的方式却比苏东坡的方式有价值。苏东坡智,陶潜和李白高,因为陶潜和李白注意他们的节。维护精神之独立是艰难的,甚至会有牺牲。不过惟其艰难,能维护精神之独立才显得可贵。
显然王国维是属于两者间并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之所以要自杀,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他需要气节,他需要有尊严的生命!他研究和贡献的是文化,而不是娱乐!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旧社会将亡,新社会正在悄然孕育,这样的社会也决定了旧文化衰落,新文化的诞生。
王国维便是生存在这样历史背景下的文人,因此他的文学便是一种继往开来的文学,他二十二岁留学日本时著下了红学开山之作《红楼梦评论》,他与罗振玉共同研究甲骨残片,使之流传至今,他研习美学,开近代美学之先声,成为近现代美学的交汇点。
他的美学不但是中国传统文学思想的继承和总结更是中国新文艺的先声,其美学,最大特点在于与社会现实有着或直接或间接的联系,这也是其美学的精髓所在。
中国文人大都是在矛盾中生活与生存,王国维亦是一样。他的一生在思想上一直是一种矛盾的状态,他的兴趣志向不仅一现实发生冲突,也常常自己的天赋秉性不想适应,他欲为哲学家,却感情苦寡,而知力苦多,欲为诗人却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
他这一生的矛盾,让他备受煎熬,使得他只得放弃文学,着使他无形中增添了一份忧郁,也正式这份矛盾与忧郁,使得他的研究志趣,一变再变,从而使他在多个方面作出了不朽的贡献。
“凡是一种文化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度愈宏,则其所受苦痛亦愈甚,诒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义尽也(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联并序》)。
回首间轻叹息,不知怎样表达自己的情感,只能借陈寅恪先生的这段挽词来表达一下自己的惋惜只情。带者一份忧郁去解度王国维,或许是我了解王国维的最好方法吧。仰望泰斗,我想我终究无法读懂他!
当然他的真,他的气节、品节、甚至为之而死的信念,我明白那是可以高悬日月的。
对品节能保持永远不衰的热爱,对一个民族来讲,能做到这点,说明这个民族还算不简单,它之不亡,”亦有以也”。
直到现在,我们还在记念屈原和王国维这样的人。我个人觉得,这说明我们的热忱还在,我们仍然知道什么是可以效慕的,什么是可以鄙薄的。如果有一天,社会能真正地文明起来,就让我们理直气壮的记念为气节而自杀的士大夫吧,不再有指责和荒谬的嘲笑。
试想,如今的中国还有多少人能知道王国维和他精妙词句?就像李白,知道他诗的人不少,但是有几个人能真正理解他呢?诗词之技终究成了富贵之人的娱乐。没有象王安石,苏轼那样把真正的价值放在了影响社会的能量上。
而王国维差一点就成了那样的士大夫,坦言之,他对红学的赏析独步学界。但是今天红学的影响力究竟几许啊?再优秀的红学,也解决不了中国的现实问题。再优秀的红学家,于社会和历史,他们的价值又有多重要呢?
但王国维的不同就在于他是一个优秀的学者,他同时是一个清醒的平凡人。
学者之所以伟大,首先因为他们具有平凡人无法涉及的知识和阅历。然后,也是最为关键的,他们的积累和创造能够影响到世界的平凡人。
诗词用来寄托心情和志趣,歌舞用来表达激动和感受。文章用来交流思想。真正伟大的学者,应该具备的是对社会和历史的影响力。他可以一心沉迷于词章的华美。但是,如果需要,他也应当具有改变世界的力量。
只会诗词不丈夫,而王国维在诗词间找到人生的归属,找到了人生的境界,并将士大夫演绎到了水的深处。
“来日滔滔来,去日滔滔去,适然百年内,与此七天遇,尔从何处来,行将徂何处,人生之路,何去何从,带者太多的无奈矛盾与忧郁,他选择了自杀,生命如同落花,虽然短暂却早已印下了永恒的美丽。
时间美化了太多回忆,也沉淀了太多的思考,时间是疗伤圣手,然而当平复了多少年的心再次激荡的时候,那淤积已久再起波澜的是非却汹涌如潮。
那一幕和湖水爱彻痛彻的对望,跨越了多少寂寞的春秋,生和死都那么决绝,让观者的心都随之悸恸。然而最后大费周章好不容易将多年心结解开,却终究还是无法挽回搁浅了中国历史数千年的情结。
也许我们不愿让那样的情结远走的背影那样的孤独;也许我们不愿让那样的情结看到它走后还如此留念的泪眼蒙胧。
先生,你不是流星!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天之苍苍,君可见明明皓月,灼灼红日,日日东升西落,夜夜以其稳定的形态固定于苍穹之一隅。
乾坤以其稳定的形态沉浮于闪光的地平线,因而他们能以其宏大之德泽布洒于万世,使万物生辉。
先生,你不是流星!
君不见闪闪流星,时而桀骜不驯地划破黑夜孤寂的旧貌,时而成群如雨般,刷新我们仰望天际的视野。
先生,你应该是这样的流星,因为先生之后,几无古意绚烂!追忆古人,古事,那星空下你以其多变的形态旋舞于苍穹,虽不能以其孱弱驱给生灵以永世不竭之光芒,也没有固定永恒的生活轨迹,甚至以自我了解的方式终结生的念头,但是你让我们眼前一亮,给我们以顿悟觉醒之灵光……。
且夫人俯仰一世,是循规蹈矩做个容之于方圆的宝钗姑娘,还是当个遗世独立“未若锦囊收艳骨,一不净土掩风流”的林妹妹,这是一个永远也无法得出统一志趣的话题。
先秦诸子,谁不想升迁授官,“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君子之仕,行其义也”。然而偏偏有一个槁顷黄馘的庄子,不蹈世俗渴望“威福”之仕途,坚守心中追求之“闲福”,淡淡地告诉楚国的使者:“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不事权贵”的青莲居士,曾放荡不羁地笑骂孔夫子,曾让“一骑红尘妃子笑”的杨玉环为其碾墨,让高力士为其脱靴。这是多么“异端”之举,多么荒谬之行。
然而太白见不容于世之滋垢时,便愤然离去了。没有易安居士那“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的忧伤,也没有柳三变“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悲哀。一句“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植一杯水”的笑叹而已。
看看我们的王国维,如若循规蹈矩,残喘苟活、固然能换得一夕或是一生之安寝。但犹如那流星之璀璨,当涣涣千年的士大夫史上留下这个不容于世俗的气节之人时,公元1927年就在先生之沉湖之后终结了中国最后的士风。
就在先生沉湖前一天,日本出兵山东青岛。今天的我们知道,那是一个武力征伐,血性张扬到种族仇恨的时代来临了,那是整个民族的伤痛和灾难。
而那一年的长江边上,南京、武汉正在酝酿中国历史的走向。不需要评论孰是孰非,不需要回味权谋征伐,我们只需要王国维那样的至死不渝,那样的清醒。固执的保守也好,逼仄埋头也好,殉国也好,殉学也吧,只要星空不灭,那样心性纯粹的追求不该消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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