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有天。山外有山。
山的穷尽处,还是一座山。
山顶,不知何时立起一座寺庙。
自记事起,我就整天和师父在寺中念经诵佛,我没问过我从哪里来,师父也没告诉过我,师父说:“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我便也跟着他一起念:“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西方有一个世界,名叫极乐世界。
每天清晨,我和师父都早早起来,在重重云雾中背着竹篓去后山采药,山中奇珍野果甚多,那些调皮又机灵的白猿,常常偷走我们采集熬制好的药品,但是,它们也每每在晚上跑到寺院中,将白日在崖壁上采集的那些珍奇野味放在我们床前,然后又悄悄离去。
一天之中我最喜黄昏,那时总会坐在寺外的大青石上,望着山外云中明灭的归鸿,心中难免会升起一股淡淡的忧愁,这时,师父会不觉走到我跟前,对我说一些万象皆空的话,听完他的话后,我当然只能乖乖地点头了,其实,那些话的意思我早已明白,只是我不想也不愿参透。
白天忙完后,晚上我们就坐在屋中,点一盏青灯,摆几卷佛经,我一边听着师父那些古老而有趣的佛家典故,一边听着窗外波涛汹涌的风云流动声,心中总会生出一种很淡又很微妙的感觉,许多年后,我才知道那种感觉名叫忧伤。深夜,我从恶梦中醒来的时候,还会看到师父还在闭眼打坐,他的神态是那么平和安静,于是我的心也不由地跟着平静下来,不久又沉沉睡了去。
这样的日子到底过了多久,我已记不大清了,只是在某一天,我忽然发现师父鬓边的白丝竟似在一刹那间增了许多,虽在师父的教导下我的心渐归清明沉寂,但在那一刻,我还是忍不住悲伤了一下下,师父说人生有八苦:即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和五阴炽盛。其实第一个说这句话的人不是师父,但当师父第一次说出这七苦时,我还是觉得很贴切,再仔细一想,就相当佩服那第一个说这句话人的智慧了。于是,从那时起,我人生的目标就是摆脱人生这七苦,当我把这个想法说给师父时,我不但没有得到预想中的赞扬,反而从那双一贯慈祥的眼睛中看到了一丝几乎淡的看不见的哀愁。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这天,我和师父采药归来途中,在山径草丛边,发现一头小白鹿倒在了地上,那是一只十分漂亮的小鹿子,两只嫩嫩的犄角下,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忽闪忽闪的,那么可爱,看到我们时,它那水汪汪的眼睛中流露出一些惊恐但更多是乞求的神色,走到它身边时,我才看清它左腿上有一个很大的伤口,腿上流出的鲜血在伤口周围凝结成一团血迦,但仍包不住还在汨汨向外涌出的鲜血,由于失血过多,它身体在不停地颤抖着,看见我没有敌意,它竟然伸过头用小巧的舌头来舔我的手,好痒,我忍不住咯咯笑了几声。
我回头对师父说:“师父,这只小鹿受伤很重,真可怜。”师父点头赞许道:“恩,慈悲之心不可无,我们且将它带回寺中养伤。”听到我们的谈话后,那只小鹿竟似通人性一般,十分欢快地叫了起来,那时,虽然我日日和师父修习佛经中的易经强身之法,但年纪尚小,要想抱起一只百十来斤的小鹿还做不到,于是我只好把它扶起来,让它自己勉强走着,然后我们一起赶回寺中。
经过几天的治疗,小鹿的伤已基本好了,在这几天的相处中,我们已经渐渐熟悉,从小到大,除了那些佛经佛像,我从来没有过一个伙伴,因此,我把这只小鹿当做了最好的朋友,而小鹿好像也和我对它那样亲热,整天亲热地舔我的手和脸,惹得我笑个不停。梦中,我们也常常在一起玩耍,于是,有一天我给小鹿说:“小鹿小鹿,我叫你起个名字,叫梦梦,你喜欢吗?”小鹿似乎很喜欢这个名字,它没有大声鸣叫,只是更加用力地舔着我的脸,来表达它对这个名字的喜爱。
我最喜欢看梦梦的眼睛,有时候,我会抓着它两个犄角和它对望,这时的蒙蒙总是异常安静,它明亮的眼眸中也似乎隐约会流露出一些温柔和害羞的神色。而每次梦梦都会趁我不注意,猛地挣开我两只手,然后轻轻向前跑去,跑不到几步又停下来转过头望我,等着我来追它。我们就这样一直开心地玩着,不经意,有时我会发现师父立在院中那棵古树下,静静地望着我,微风吹来,他身上洗得发白的袈裟随着树上的落叶一起随风飘动。
绝顶上自无雨雪风霜,阴晴冷暖,因此在我的印象中,也没没阳春清秋和酷暑寒冬那些复杂的气节,只是每当庭前那棵古树的黄叶在院中飘零时,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总会生出一种悲凉的情绪,我问师父为什么我会这样难受,师父说:“人有生老病死,物也有之,感物生怀,乃人之常情。你且记住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增不减,常怀自在心,便不会有烦恼了。”我点点头,想起那些日日念诵的佛经,心中忽然感到一阵烦乱,这时我才记起,我已经很久没看见过梦梦了。
师父的眼睛依旧温和慈祥,但他的背却越来越驼,有一天我问师父:“师父,你会死吗?”师父平静地答道:“每个人都会死,师父也会。”想到师父死后留下我一个人的情景,我没有害怕,只是感到一些孤单和寂寞,参禅之苦我可以忍受,但是,人生八苦我什么时候才可以超脱?
那天,我和师父还在坐地打禅,正在我要入定的时候,师父忽然柔声道:“小翎,你过来,听师父说几句话。”我微感诧异,睁开眼睛时,发现师父正望着我,于是我便起身坐到师父脚下,侧耳聆听他老人家的教诲,师父对我说道:“小翎,如今师父已参透人生七苦,可以安心走了,师父走后,你可以继续在这里参佛,若是忍受不了寂寞,也可以下山去,顺着山下那条大路一直走去,你会走入另一个世界,那里自有许多繁华灿烂,日后一切,你还当好自为之。”说完,师父轻轻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师父这是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我努力克制自己,可最后,还是有几滴清泪从我眼角轻轻滑落,我没有问过师父的平生,师父也从没对我提起过,我想也许师父从来就生活在这座寺庙中,他所有的理想和使命,就是摆脱人生中各种苦难的困扰,而到达极乐的境界,师父走了,像阵清风走得无声无息,以后,只留下我一人面对这古壁疏影来生活了。
埋葬完师父后,我还像往常一样,日日采药养生,念佛参禅。我的脑中渐渐明澈,各种悲喜忧乐的情绪,随着那一阵阵清脆的木鱼声也慢慢消失不见。我踏着匆忙的脚步,一日又一日来往于飘零的枯叶中,我心静如水。
我以为我的一生会就此平静下去,然后像师父那样静静离开,直到遇见她。山中白色清冷的云雾,总盘绕在我的身上脚下,让我分不清前方的路,一不小心,我绊倒在了路边那块石上,殷红的鲜血立刻从我膝盖上流出,我忍住疼痛,想从地上爬起来,却感到腿上一点力气也没了。
正自惶恐时,我忽然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从不远处向我缓缓走来,从小到大,除了师父之外,我并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此时看到那个洁白的身影,在万般好奇之下,我竟然忘了疼痛,终于,我看清了她的样子,我不知道怎样形容她,也不觉得她长得很美,只觉得她举止之间,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凌然出尘之气,一片白云悠然飘来,与她白色的衣衫混在一起,我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然后,我心中就有了一种从所未有的感觉,我不再平静,我的心突突乱跳。
“来,我扶你回去。”一声轻柔的话语把我从慌乱中唤醒,抬起头时,我看见一双洁白的素手正向我伸来,我情不自禁把手递了过去,两只手握在一起的那刻,我的心更加狂跳不已,再去看她时,我发现她似乎也偷偷低下了头。
我勉强站起身,腿上虽然还痛,但难忍的痛楚马上就被心中的激动所掩盖,我们离得很近,她身上那股香气就毫不客气地钻进我的鼻子,我也毫不客气地闻着,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我又忍不住将她柔嫩的小手紧紧捏了捏,她惊了一下,然后关切地看了看我,好像在问我是不是很痛。我不好意思地扭过头,觉得自己这样做很不好。我问她是从哪里来,她说就住在山中,我奇怪自己为什么从没见过她,就这样我们在路上谈论着,每当说得很高兴时,我就轻轻捏一下她的手,然后,我就看见她脸上会闪过一抹红晕,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很坏,只是觉得很好玩。
把我送回寺院后,她就要离开,我问她还会来这里吗?她说会的,目送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我心中再难安静下来,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失眠。以后的每一天,她都会来寺院,和我一起采药,一起说笑,我入定的时候,她就静静坐在旁边看着一直到我醒来,后来在我的熏陶下,她也开始念佛参禅了,她是那么冰雪聪明,总能悟到比我更深刻的东西。
一次,在归来途中,我们在路边又碰到一只受伤的小鹿,看到小鹿的伤口后,因为悲痛,她不禁潸然泪下,我没想到她竟然这么脆弱,看到她哭得一抖一抖的身体,我走过去忍不住将她抱在怀里,这是我第一次抱她,她的身体好软,而且她身上那股香味更加肆无忌惮地扑进我鼻中,于是,我就狠狠狠狠地亲了她一下,她没有挣扎,只是缩在我怀里任由我抱紧她。
然后,我就给她讲了梦梦的故事,她听得那么认真,那么入神,我也讲得那么投入,以至于没有发现她脸上不易察觉的那一丝狡黠的神色,“后来呢?”她问。“后来,梦梦就走了,一直也没有回来。”我失望地说。“说不定它回家看父母去了,还说不定它有其他紧要的事呢!”她安慰我。“可能是吧,梦梦也有自己的事要做。”我安慰自己道。“那你想它吗?”她忽然这样问我。“当然想了。”“那如果有一天我也不见了,你会更想谁?”她眼睛一眨一眨地问我。“这个嘛,因为梦梦是我的第一个伙伴,所以我会更想它。”思考了好久的我这样答道。她撅了撅嘴,扭过头去,好像不高兴的样子。“那我更想你,然后第二想梦梦。”我安慰她道。“不行,要一起想。”她看着我认真道。“好吧,那就一起想。”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说要一起想。
从此以后,她就开始贪恋我的怀抱,在一起时,她总让我紧紧抱着,而更多的时候我们都不说话,只是闭上眼睛,静静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和呼吸。白日,我们一起看夕阳云海,谈佛学讲义,灯影阑珊的地方,是她翩翩起舞的身姿。她说来生我们做两只自由自在的小鹿吧,我说好我也喜欢小鹿,于是她就从我怀里挣脱,跑没几步又停下来,像梦梦一样回过头来,调皮地看着我等我来追她。她风铃般的笑语,让这个寺院也变得空灵起来。我开始怀疑佛经上那些话了,甚至开始怀疑师父所说的那些话,因为我和她在一起时真的很快乐,直到,她消失的那天。
像梦梦一样,她走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我还是像以前一样平静地生活着,但是我的心再也不能平静,我无法入定,我寝食难安,因为我想她,真的很想,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离去,也许,说不定它回家去看父母了,还说不定它有其他紧要的事呢!每天清晨,我都早早起来,站在寺院中等她,等着那个洁白的身影会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我不再采药,不再参禅,因为我只想她,真的很想。
太阳起了又落,月光明了又暗,她还是没有回来,有天我梦见了师父,师父没有变,还是那么苍老,眼中依旧闪烁着慈祥的光芒,他只对我深深说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八个字,然后就转身离去。
第二天早上,我坐在了佛前,开始认真体味从前所学的全部东西,我知道色即是空,可我真的不愿将这句话像师父理解得那样透彻,因为我想她,我不愿像师父那样空空而来,空空而去,我多么想抱着她,再次听一听她调皮的笑声,许多个日夜,我都在一边参佛一边想她的矛盾中苦苦煎熬着。
山中的云雾好像永远驱不散,寺院中的叶子却是绿了又黄,我的容颜日渐憔悴,我的神色充满忧郁,一阵山风吹过,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好冷!就在我转身回到寺中时,一个白色的身影忽然闪进我的眼帘,已近绝望的我猛然一惊,是她么?真的是她么? 我揉了揉眼睛,真的是她!我来不及惊喜,来不及高兴,只是快速跑到她跟前又一次将她紧抱,积蓄了许久的泪水终于从我眼眶涌出,流在她苍白的脸上,流在她洁白的衣褶上,我没有问她这些天去哪里了,只是托起她的脸,在她嘴巴上狠狠咬了一下。
她用手指轻轻按住我正要说话的嘴唇,她的脸色更加苍白,她的身子开始颤抖,那双眼睛充满了以前我从未见过的柔情,忽然间,我感到一阵害怕,然后,我就任由她娇小的躯体在我怀中慢慢变成一只白色的小鹿,梦梦,她是梦梦!我的泪水涔涔而下。
它柔嫩的犄角在我胸前轻轻顶了顶,又低下头来艰难地去舔我的脸,好痒,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因为这时梦梦已经无力地闭上了眼睛,然后,我就亲眼看着它的身体就化作片片花瓣,一点一点消失在虚空,梦梦,你为什么要这样呢?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而舍弃多年的修行变幻成人形来抚慰我的寂寞么?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消失那么久,但我知道你一定有无法言明的苦衷,在临走的时候,你也要回来见我一面,这已经够了!
佛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於爱者,无忧亦无怖。”或许我已经入了爱的魔障,又或许那并不是爱,而只是一种牵挂,是一种痛彻心扉的牵挂,但我不愿意停止这种牵挂,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记得她,我怕一旦停止对她的思念,她就会立刻消失不见,再没有人知晓她曾经的存在。
师父说,山下还有另外一个繁华的世界,有时候我也曾想去,但是我怕自己会迷失在那里而找不到回来的路,这里,才是我真正的家。我习惯了在深夜一个人静静地心痛,然后在痛彻心扉中闭上眼睛,回忆那点点滴滴的往事,晨钟暮鼓,云起云落,我的回忆是那么的单调和无趣,直到梦梦闯进我的生活,然而它很快又离去了,快乐是短暂的,寂寞却是永恒的。
清晨,我拿着扫把将一地落叶轻轻扫掉,然后转身走入寺中。佛坛下的我心如止水,叮咚的木鱼声中,我只祈求佛,祈求佛让我在今生的修行中,换做来世的一片云,日日翻腾不息,再无悲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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