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的发展和进步,在于我们是否站在了历史和社会的高度,对自我进行检讨,以及对自身错误的认识和否定
——题记
一
秋生赶着牛车回家的时候,夕阳已渐渐向西天那抹云霞中没去,将一束束光剑样式儿的刺向天空……
秋生吆喝着牛,牛车拐过一溜儿柞树条儿夹的障子(栅栏),就到了家门口,一时间犬迎鸡鸣鸭叫……
进了院里,秋生喝住牛,卸下了车上几捆青绿津津的散发着芦苇清香的芦苇草,露出了歪扭地躺在车板上的犁和套,犁铧上还粘着新鲜的泥土和被蹂躏的杂草。
秋生又解了牛套,用衣襟抹了把汗腥油腻的脸,拖着两条懒懒的腿进了屋,手扶着缸沿,舀了瓢水咕咚咕咚饮牛般地灌了下去。
母亲见秋生回来,便停了手里的活儿,回屋里拿了封信说:“你姐来信了,看看是怎么回事?”
秋生眼睛一亮,抹了下嘴巴,忙接过信,随口道:“来信了!”心里一阵激动。
姐姐在信中说,已在市里给秋生找了一份工作,让他忙完秋就去。
母亲问:“啥事?”
秋生一边乐一边说:“工作找妥了,呵呵,叫我忙完秋就去。”
一下子寂寞平淡的日子有了尽头,激动得他什么似的,就像一个走漫漫夜路的人突然见到了黎明的曙光!
然而两年前,秋生做梦也没想到会走出去,那暂秋生刚高中毕业,当他走出校门那一刻,岁月就把现实咣当一下撂在了他面前,随即梦想便咸鱼干样式儿的被风干成岁月的苍茫。没能考上大学,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好像自己是块料,就这样白瞎在农村了。
秋生毕业那暂,土地已分给个人两三年了,耕地放牛,春种秋收,每天都在忙碌中度过,小小的胡须挂满了岁月的风霜,沧桑得已看不出个小伙子样,两眼浅淡,没有一丝诡秘和灵性。闲歇时看些书,或写点什么,平淡寂寞的日子才有了些潮津津的润色。
姐姐由于路远,工作脱不开身,几年才回家一次,今年夏天还是好不容易请了假才回来看看。回来看到弟弟造得没个小伙子样,一脸黑瘦,心疼得什么似的,便跟母亲说在市里给弟弟找份工作,母亲问行吗?姐姐说:“现在有不少农村人在市里打工,有什么不行的,托托人呗,要是能在市里找个对象,也能办个市里户口,何苦在农村戳牛腚。”
母亲说:“那可感是好了。当初给你介绍这个你还不愿意,现在知道好了吧?不听老人言——”
“说是好,还不是得舍出一头。”秋霞有些埋怨道,“要不是他是市里户口,国营单位,谁稀罕嫁他,你瞅他那双眼睛,跟豆似的,个倒挺高,风一大都能吹一溜跟头,还不担事儿,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着脑袋……”
秋霞比秋生大七八岁,秋生是二弟弟,大弟弟已立业成家,分出去过了,秋生下面还有个妹妹,在村里小学教书。
秋生还在上小学那暂,秋霞就经人介绍,认识了这个离过婚且比他大七八岁的城里人,这人高廋,纤长的脸,走起路来像没有根基一样上晃。以为自己是城里人,在秋霞家的邻里面前,那双傲慢不屑的豆眼鄙视着农村的肮脏和农民的浅白。
秋霞在认识这个城里人之前,曾偷偷的处了个对象,本村的。父母发现后,既没赞同也没反对。小伙子叫胖肥,胖肥的家虽穷,但强健的体魄足以显示出男子汉的气概。也常说些讨好的话给秋霞听,,秋霞听后,扑哧一笑,然后幸福地向他的后背挥一拳:“去你的!”小伙子也乐呵呵地享受着这一拳的幸福与快乐。有时秋霞依在小伙子的肩上,喃喃地说:“娶了我,幸福死你了……”
可是,自从介绍了这个豆眼的城市工人,加上媒人这么一媒媒,父母大为动心。
媒人说:“要不差人家岁数大,离过婚,人家还能在农村找?人家那可是城市户口,国营单位,人家还是华侨亲属,说等结婚以后,就能把户口迁到城市里,到时候可就是城市人了。”又说,“看看农村有啥,干一老年交了公粮不说,自己不但没剩下啥,还欠个三角债;人家城里人看病养老有单位管着,吃着供应粮,年节的还能分那么多好东西!”然后又神秘兮兮地凑近秋霞妈跟前说:“听说他妈快退了,赶紧结婚,备不住还能接上班呢!”秋霞妈说:“人家不是还有个姑娘嘛。”媒人就搡了秋霞妈一把,说道:“死心眼儿!就说不让接班就不结婚!”
于是,母亲跟秋霞说明了这门婚事。秋霞一听说比自己大那么多而且还离过婚,不免心生恶心,于是你一句我一句的便和母亲吵了起来。母亲那里容得女儿如此不敬,挥起笤帚照着秋霞的后背便是一下,疼得秋霞翻着手够揉后背,泪水簌簌,不再作声。
那暂秋生还小,还不懂什么,看到姐姐被打,有些心疼姐姐,又怪姐姐不听母亲的话。母亲应该永远是对的,秋生想。
因秋霞不同意那起婚事,母亲便辖制她不准出门。胖肥几次借着某种因由来找秋霞,都碰了钉子:秋霞母亲见了人家不理不睬,还指鸡骂狗地说些不好听的。小伙子有些灰心,但又不死心,常常晚上在秋霞家的院门前打呼哨,秋霞也偷偷地出来几次,后来被母亲发现了,母亲便没好气地让秋生和妹妹看着秋霞,不得出屋。秋霞一有想溜的意思,秋生和妹妹两个就像小奸臣似的跑到母亲面前打报告:“妈!我姐又想走……”母亲便没好气地骂上一通,数落一气;父亲就给讲大道理,说你总不能在农村苦一辈子吧,农村有啥,哪怕农村稍稍有点出路,当爹妈的也不会把你送到那么老远去,这,你都看着呢,一天到晚累死个人,干一老年还欠生产队的,这日子,啊,你是没过够咋的?管怎么的城市生活要好过得多,什么什么都有国家管着。他人,是,岁数大点儿,长了不就好啦……
几经漫骂和劝说,秋霞似乎也悟出了些许道理,也有父母命难违之因,后来便答应了。过了好长时间,胖肥也不再在门前打呼哨了,母亲看秋霞也死了那份心思,就再也没十分管束。一天中午,秋霞到小河边洗衣服,已是立秋时节,气爽秋高,白云淡淡,溪边稻香随风徐徐飘来,溪水淙淙,清澈甘凉。秋霞挽着裤腿,坐在小桥旁的水边石上,正用力揉搓捶打衣物。胖肥站在秋霞身旁,见有村人路过,又不好意思,便拉开一些距离。路过的村人就窃窃语语,掩面相嘘。
只听秋霞说:“别再说了,咱俩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胖肥长吁短叹,踱来踱去,最后手插裤兜,直立两腿,坚定地说:“要不,要不咱俩走吧,咱俩上南方——”
“那成啥了,砢碜死了。”秋霞停了下来,说道,“再说就咱俩,就是跑到那儿,还不得把咱俩当盲流给抓了,吴老二给遣送回来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说咱俩咋整,处了这么长时间,说拉到就拉倒了,咱们心里的情分能说没就没吗?给谁谁能受得了!?”
秋霞苦笑了一下,说道:“慢慢的,时间长了,忘了就好了。”说完又去狠命地搓衣服……往事如烟如梦。如今站在小桥溪边,回想往事,心中难以平静……
秋霞结婚后一直和婆婆生活在一起。结婚不到一年,户口落上了,也顺理成章地接了班,后来又有了两个孩子。不遂心的事也有,但日子还算好过,每天忙忙碌碌,上班下班,买菜做饭,同事应酬,已然出落得城市人一般,有了些许内涵。偶尔回家一趟,被村里的邻里姐妹们羡慕得什么似的。
二
转眼秋收已毕,秋生便整点行装,和几本还能显示他有点知识的破书。穿了条屁股和膝盖处磨得有点浅白的深蓝色裤子,衣服是前几天在镇里的集市上买来的绿军装,是仿制的那种,有点肥。提着一个印有火车图案、写着“广州”字样的褪了色的帆布旅行兜。临行前,来到牛圈,看了看朝夕相伴的牛,摸了摸牛的前额,长出了一口气。牛亮着一双期待的大眼睛,以为给自己填料水,看看不是那么回事,便敛了目光,用舌头伸舔着硕大的鼻孔。
秋生转过身,出了门,牛牵直了缰绳,向秋生哞叫了一声……
坐了两个多小时的汽车,秋生来到了火车站,买了票,心里一阵阵的忐忑,又踌躇满志地想:这里可是驶向未来世界的出发点啊!自己在候车室里转了半天,找定了一个座位坐下,翻看着杂志,火车是下午一点三十四分的,这一等就是三个多小时。午后,肚子有点饿,眼看着橱窗那卖着各种食品,几次想买点吃的,可几次摸摸衣兜都把手缩了回来,一方面舍不得,另一方面又有点不好意思,几次都是干咽了几下。
检票终于开始了,秋生随着拥挤的人流通过了检票口。上了火车,找到了座位。还好,座号是靠窗边的。火车徐徐开动了,车窗前的景物由慢及快地向后倒去,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恒定在一个速度上。
此时秋生不由得想起《论茅盾的生活与创作》一书中引用的茅盾先生的《活动的方向》一文:
……火车向前去,道旁看者只见窗洞露脸的人罢了,车子里成千上万的人却都不看见。这火车的进程自然可和人类的进程相比,人类的进程中也不过有几个人露脸罢了,不曾露脸的正有恒河沙数;然人类的进步却决不仅仅是几个露脸者的功劳,也正未可一笔抹杀……
此时,秋生正左手托着下颏向外看风景,心想:自己也算是“露脸”的人?可笑!自己怎能算是露脸的人呢?当然,创造了社会财富,推动社会发展的,不正是千千万万的劳动者吗?
正想着,从后面车厢门口传出来列车售货员的叫卖声:“面包麻花白酒啤酒饮料花生米烤鱼片了……”叫卖声又一次勾起秋生的食欲,心想:这次该买点儿吃的了,
“嗳!”秋生下意识地镇定自己,显作大方而自然的样子,站了起来,,“给我拿两根麻花!”
秋生没有看别人,但已感觉到周围的人在看自己,脸有些不能自抑的红。接过麻花,脸依旧扭向车窗,似看风景。
两根麻花吃下去,终于垫下了底。心想:至少能挺到明天中午,等到再饿时,也就到姐姐家了。
天渐渐暗了下来,无风景可看,车厢内已亮起了灯,自己又拿起了那本《论茅盾的生活与创作》看,一方面以解自己的无聊,一方面也让人觉得自己是有修养的……
列车就像一个巨大的摇篮,摇睡了一车的人,每到一站,又把一车的人摇醒了。对面的男子睡眼惺忪地努力向窗外看去,问“这是到哪了?”秋生也是为了迎合场合,接到:“像是到了哈尔滨。”那人又坐了回来,半天,问秋生:“兄弟这是出差啊?”秋生说:“不是,是去n市上班。”那人“哦”了声,点燃一支香烟又问:“那你不是n市的?”秋生为了证明自己并不农民,往后靠座了一下,手扶着书说道:“是刚调过去的。”那人又问:“什么单位呀?”秋生编道:“是化工。”
秋生见这人追根问底,没完没了,又怕这人有什么不轨,于是又拿起书看了起来。那人见状也没再问什么。车又徐徐开动了……
等秋生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渐亮了,唧唧哇哇异地口音的通勤人员上了一车,过道都站满了,都在谈论着家长里短或单位的一些话题。面对站着的人群,秋生似乎有了些许身份,大有先入为主的感觉,又故意往后靠了靠,直直地伸了个懒腰,深情地打了个哈欠。正要转眼往外看,对面那个男子一边用刚洗过的毛巾擦手,一边回到座位上。秋生自己也觉得应该去洗洗脸,不能让人笑话咱没身份,于是,便打开帆布旅行兜儿,取出手巾,洗脸去了。
列车终于到达了终点。下了车还要坐另一列火车才能到姐姐家。由于不曾出过远门,下了车有些发懵,火车站人来人去匆匆忙忙,自己东张西望却找不到一个可走的方向,半天,终于看到了“售票处”,这才急急地拎着那个帆布旅行兜冲了过去。买好了票,又等了半个多小时,便又踏上了另一列火车。车上没有座,只好站着,自己心里数着站点,生怕坐过了站,姐姐可在车站等着呢。又问旁边的人,距离n市还有几站地,以便来证明自己的判断,不会错,再有一站地就到了,马上就要到了……
列车终于驶进了n市的站台,刚下车不久,列车又向前开动了,快到检票口时,看见姐姐正在检票口外向自己亮着眼睛招手。秋生大步流星地冲到了检票口,姐姐忙接过秋生的行李,说着几号接到的电报,咱们该坐几路车之类的话,一边说一边向公共汽车站走去。
这是秋生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也是第一次走进这座城市。坐了几站公交车后,下了车没走多远就到了姐姐家。刚一进门,姐夫便亮起那双豆眼:“老弟来啦!”热情有加。寒暄一阵后,秋生问姐夫怎么没上班,姐夫说:“零点班,早晨下的班。”姐姐又问姐夫:“饭还没做好哇?快去做呀!”
姐夫和姐姐到厨房忙着,秋生打量着姐姐家的房子,说:“姐你家的房子真是小了点。”姐姐说:“可不是,要是向咱妈家大房大院的,在这可就值钱了。”秋生又问外甥和外甥女怎么还没回来,姐姐看看表,已十一点多了,说快回来了。
不多时,外甥和外甥女燕似的飞了回来,气喘吁吁,见了秋生忙叫“二舅!”吃饭间,秋霞向秋生介绍着给他找的那个单位:
“这个厂子是刚建的,没两年,厂长是我们原来的厂长,虽是个女的,比一个男的都强,有办事能力,为人处事大方,就是脾气不让人。说是集体单位,其实就是她和别人合伙办的。头两天我就跟她说了,说你这几天来。明天你姐夫休班,让他领你上街逛逛,洗个澡。头些年我们和孩子他爷爷奶奶在一起过,屋子小又乱,没能让你们来,现在你姐夫总算分了这么个房子。分出来了,也算清净了。你要是在这安稳了,成了家,就把咱爸咱妈他们也接过来,离开农村那个窝,下雨天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在那儿的人能出息到哪去?”
秋生一味儿地应着姐姐,“嗯嗯”道。秋生不喝酒,姐夫在一旁自斟自饮,不时作出饮后辛辣的表情,两只豆眼越发红起,在秋生面前,摆出一副高人一头的架势。两个孩子也早已吃完饭,上学去了。
秋霞提及农村,秋生一时想起了什么,问:“姐你说的这个厂子里也有农村的吗?”
姐姐明白弟弟的心思,于是说道:“现在农村出来的多了,光他们厂子就有十来个。那是大集体单位,市里的有的分去了人家都不稀去,再说人家那是自己的厂子,也愿意招一些农村的,农村人实在,听话;倒也有几个正式工,都是从我们厂子调过去的,他们几个都行,跟我关系都不错。”姐姐又说,“要是有人问你是哪的,你就说是哈尔滨市郊区的。平时多长点心眼,别太实在了。”
三
第三天早晨上班时间,秋霞领着秋生来到印刷厂,秋生打量着这个就要当工人的地方:一条南北向的小路从楼前穿过,路的两边是高大的杨树和柳树。两栋面西的二层楼因势而建,前后错开,中间由一梯楼梯相连。底层的门很大,曾经做过仓库。姐姐说:“这就是印刷厂,底层是印刷车间,上面是办公室,还有拣字和排版车间;那边那个楼下是仓库,上面是宿舍,要是嫌家远,拿套行李在这住也行。”走到楼梯口,指着楼梯边的一间屋子说,“这是铸字室。”
姐姐如是这般地介绍一番后,来到二楼,见了厂长,厂长一脸和悦,看不出像有脾气的样儿,姐姐说笑间便把秋生介绍给了厂长,说秋生有知识,像自己一样的实在。
厂长笑着说:“行!挺好的,在这好好干,将来在这儿找个对象,安个家,不挺好吗?”
姐姐笑道:“那还不全依仗老厂长啦,赶明个有合适的给介绍个。”
厂长一脸可掬的笑:“现在的年轻人自己就知道处对象,还用得着咱们介绍?”
“自己处的总归不如赵姐介绍的呀。”姐姐应和道。厂长笑了笑。厂长姓赵,姐姐又说道:“赵姐,你看我弟弟安排在哪儿合适?有什么苦活累活你就叫他去干,没事的,大小伙子有的是力气。”
“这样吧,”厂长说,“暂时让他去铸字车间,以后有别的工作再调。”
“行,人就交给你了,你就放心地使唤,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该说就说。”
“那倒不至于。”厂长笑了笑。
随后赵厂长叫来一个什么主任,说先安排在铸字车间。秋霞轻抚了一下弟弟的肩膀,说你去吧。那主任领着秋生去了铸字车间。
秋霞又和厂长东扯葫芦西扯瓢地闲唠了一会儿后,说:“赵姐,你这么忙,我就不打搅了。谢谢你赵姐,等有空了我请你吃饭。”赵姐笑道:“瞅你这张巧嘴!去吧,没事过来。”秋霞应了声,回头向厂长亮亮眼睛:“那,我走了啊。”
那主任把秋生领到铸字室,介绍给了铸字师傅,说这是任秋霞的弟弟,先安排在你这儿。铸字师傅笑道:“这没啥说的。”
秋生和铸字师傅握了握手,客套了一番。那主任又叮嘱了几句,就出去了。
四
没几天,秋生就从姐姐家搬了套行李,住进了单位宿舍。和秋生住在一个寝室的还有一个打更老头,总是兢兢业业的,车间大门本来锁上了,还要再去看看锁好了没有,反反复复一次又一次地打着手电筒下去巡视。每天都是自己的外甥给送吃的。听说他一辈子没有结过婚。
秋生住了没多久,老头就病了,被外甥接了回去。打更老头走后,秋生便接过了打更老头的钥匙,加上天气也冷了,也就不回姐姐家吃饭了,自己学着做起饭来,单位给提供液化气,做饭也很方便。
在这住宿的还有三个姑娘,每晚做饭时,其中有两个总是像麻雀打架一般叽叽喳喳,一惊一乍的,尤其秋生住到宿舍后,更是故意做作,发出娇滴滴的怪腔。其中一个稍胖的“麻雀”已有了对象,对象还是市里的,秋生后来才知道她叫徐欣雨;另一个稍瘦的叫魏玉秋,魏玉秋常常以徐欣雨有对象逗她,闹得好像走廊里有多少人似的。
还有一个姑娘叫艾文玲,清瘦的身材,戴着一副近视镜,镜片后的目光总是低垂的。她是秋生最先认识的,在拣字组,不时地拿着字单和铅字盒到楼下铸字室去取铅字,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了。艾文玲比那两个“麻雀”大几岁,显得有些沉稳,不爱言语,一说话脸就红,说话前总是先清一下嗓子。只要没有什么事,下班后,或休息天,她是不会走出屋去的,她觉得小小的空间会给她随意和慰藉,可以挡住世俗鄙夷的目光,星期天那两只“麻雀”邀请她去逛街她都不去,躲在屋子里反反复复地看那本《红楼梦》,翻到哪就看到那儿,没有顺序。据说在这个城市里好几个地方打过工,说是因为不爱言语被人家辞掉了,也有的说她不愿别人知道自己是农村的,才换了工作,也许是。
两只“麻雀”又叽叽喳喳的在走廊里做饭,艾文玲在一旁洗菜。她俩叮叮当当的搞得很热闹,就象饭是她俩做的,与艾文玲没关系似的。
秋生下班后,觉得没什么吃的,就出去买了点饭菜。回来刚进门,就听见两个“麻雀”叽喳声,见秋生回来,徐欣雨突然冒出一句什么“白马王子……”,声音很高,秋生回到屋里都能听到。正说得热闹,走廊的灯突然灭了,随后是一声惊叹下滑的声音:“啊——完了,灯泡又坏了……”
徐欣雨跟艾文玲说:“把你台灯上的灯泡先卸下来用用。”艾文玲说:“用吧,反正台灯也不好使。”灯泡有了可怎么安呢,又不能等明天电工来?两只“麻雀”就去鼓动艾文玲去求秋生帮忙,说你认识他,我们俩不认识。艾文玲一屁股坐在床上,说:“要去你俩去呗,反正我拿灯泡了。”
徐欣雨灵机一动,拉着魏玉秋来到走廊,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要是不去,这机会可就没啦!”说完,一溜气的把魏玉秋推了过去。魏玉秋似乎有些难为情,努着嘴,一跺脚,狠狠丢了徐欣雨一眼:“真烦人!”扭头去了,魏玉秋来到秋生门前,轻轻敲门:“任师傅——”
秋生一边问“谁”,一边过来开门。一开门见是魏玉秋。魏玉秋微笑道:“任师傅,求求你把我们的灯泡给安上呗?正做饭呢,灯就坏了。”
秋生说“行”,就随她去了。
秋生帮安好了灯,两只“麻雀”连连说谢谢。秋生正要转身回去,徐欣雨忙说:“任师傅,艾文玲的台灯不好使了,你也给看看呗。”
艾文玲也说:“这些天就不好使,一拍桌子就亮一下,不拍就不亮。”
秋生说:“我看看。”
秋生走进三个女孩儿的屋里,一股女儿家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秋生感到从未有过的温馨。秋生紧张得手有些抖,把台灯拿起来反复看了看没发现什么问题,又检查了插头和线路,也没问题,再看看灯头内的“小舌头”,秋生恍然大悟,伸出手指将“小舌头”簧片往外勾了勾,说:“好了!这回保证没问题。”秋生像是做了件很显示能力的事情,拍了两下本无灰尘的手,又说:“我那有灯泡,我去取来。”转身回去拿来灯泡给安上了,灯果然亮了。
又是一通的谢。秋生说不用客气,有事尽管来找我。
从此,秋生与她们见面都有了笑意和问候,有时他们还多做一些菜给秋生带出来一份儿。一来二去,秋生便知道了两只“麻雀”的姓名,也知道了两人都在楼下的印刷车间装订组。
常吃人家的菜也不好意思,一天下午下班后,秋生就跟他们说:“今天晚饭你们不用做了,我出去买。”秋生出去买了几样拌菜和干粮。回来时一进走廊门正撞见魏玉秋,魏玉秋笑道:“回来啦师傅?”
“嗯那——”秋生应道。
魏玉秋就掩口而笑。秋生不知为何而笑,以为自己哪里不对,也没在意,又把手里的一大份儿菜递给了魏玉秋,说这是给你们的,
魏玉秋笑道:“说买你还真买了。”
“平时不也是常吃你们的吗?”
“那就谢谢你啦”
这时,徐欣雨也走了过来,说:“既然都是你买的,就算你请我们了,不如咱们就在一起吃不好吗?”
魏玉秋也说:“就是,在一起吃还热闹。”
秋生也没推脱,随她俩来到她们的屋里。开始还有些不自然,后来徐欣雨和魏玉秋两人相互笑闹,气氛才融洽了许多。
徐欣雨吃了口凉拌干豆腐,说道:“这个拌菜挺好吃,任师傅是在‘香缘’买的吗?”
秋生随口道:“嗯那。”
徐欣雨和魏玉秋相互对视,忍俊不禁,大笑起来,就连一向沉稳的艾文玲也笑得掩面咳嗽起来,起身跑到走廊。
秋生怔住了,回过神来才知道在笑自己的方言。于是便问:“那你们不是这么说吗?我说呢,原来我一进门时小魏也笑我这个,是不是?”
俩“麻雀”推搡着笑,此时艾文玲回来入座,艾文玲就嗔她俩:“笑,笑,那天非把你们笑疯了不可!”
魏玉秋紧接着不伦不类地回了一句:“嗯那!”
这下四个人同时大笑了起来。笑够了,徐欣雨问秋生:“任师傅家是哪的?”
“黑龙江的。”
徐欣雨笑道:“我说呢,怎么这么逗呢!”
秋生笑问:“那咋说?”
徐欣雨说:“就说‘是’呗。”
秋生说:“你别说,这一时半会儿的还不好改呢。倒说说你们都是哪儿的?”
徐欣雨说:“我是向阳村的,离这二十里地。”
“那你呢?”秋生又问魏玉秋。
徐欣雨抢道:“她呀,他家可远了,坐车也得七八个小时,朝阳的。”
“是朝阳市里的吗?”
魏玉秋说:“不是,农村的,市里的谁会上这来。”
“那你这边有亲属?”
“我舅舅在市里,介绍我来的。”
“咱们差不多,我姐家在这儿,我是我姐介绍来的。”秋生说道,又侧头问艾文玲,“艾文玲你家呢?”
艾文玲像是为难似的,清了下嗓子,说道:“我是——锦州的……”艾文玲迅速夹了口菜,以掩饰自己。秋生也看出艾文玲十分隐讳自己是农村的,便冲着两个“麻雀”说道:“虽然咱们都来自不同的地方,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以后有什么事情,都言语一声,大家也都有个照应。”
徐欣雨接道:“看看,听听大哥的话,多暖人,放心吧,我们以后有事肯定找你了。”
大家在一起吃罢饭,又说笑了一番,看看时间不早了,秋生便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五
年轻人有知识,手巧学东西也快,秋生很快就掌握了铸字技术。秋生到厂里这些日子,发现师傅一直和厂长闹情绪,要求涨工资,,说自己是老工人了,后来的工资都比他高,厂长说咱们现在是效益工资,贡献大的当然开得多,如果你有门路出去跑业务,多揽些印刷活,也一样给你开。师傅说比别人我建厂就来的,当时多困难,冻得我们把砖放在炉子上烤热了暖手,这些你不是不知道。厂长说我没忘,每年不都给你们开建厂费吗?这不是国营单位,要是觉得不如你的心愿,你可以另成高就!
师傅把手套一摔,说:“我还不伺候你那份的了!”
师傅摔耙子走人了。其实头几天就有个人来找过师傅。
师傅走后,铸字就是秋生一个人的事了。
话说第二天一早,就在秋生忙着打开机器的时候,有两个女人进来问秋生,办公室在哪儿,秋生见是两个女人,身后那个女的还向他点头示笑。
“办公室?哦 ,从这楼梯上去往右拐,二楼第四个门就是。”秋生指着楼梯口说。
那个问他的人说了声谢谢,便向楼梯口走去。没走几步,后边那个姑娘出于礼貌,又回了一下头,向秋生谢意地笑了笑,秋生也笑着向她点点头。她这一笑,却让秋生难以释怀,仿佛在秋生的心灵深处绽放出一朵美丽,平添了一份美好。此人看上去,身材匀称,不高不矮的个头,生的天姿袅娜,柔情似水;笑容可掬而不妩媚,清眉秀目透着真诚。一副近视镜更显其文质彬彬,;一头秀发束了一束,披于身后,更含蓄动人!
秋生回到屋内,一边开着机器,一边想刚才向她回眸一笑的那个姑娘:她是出于礼貌,还是……
不多时,只见艾文玲领着刚才那个姑娘来到铸字室。两人进了屋,艾文玲介绍说:“她是刚来的,和我一个组。”那姑娘微笑着说:“师傅你好!”
“你好你好。我们刚才见过,是吧,刚才见过的。随便坐吧。”秋生一边说着,一边接过艾文玲递给他的字单。
两人刚坐下,秋生便问:“你姓什么?”
那姑娘微笑道:“我姓麦,叫麦青青。”
秋生禁不住夸赞道:“这么好听的名字,听起来清清亮亮的,倒让人想起一浪浪绿色的麦田!你说呢艾文玲?”
艾文玲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用手推了一下眼镜,微笑道:“可不是嘛。”
说话间字铸好了,两人说了声“谢谢师傅”,便回楼上去了。
隔壁的印刷机器停了下来,原来是没电了,也许又是跳闸。隔壁只一板之隔,机器一停,那边说话的声音能听的清清楚楚。
只听得有一个中年妇女问:“小王,找对象想找什么样的?”
小王今年二十九岁,是正式职工中唯一一个没有成家的女人,紧绷绷的脸很难找到一丝的笑,身高一米五左右,总是穿着底子很厚的鞋。在她眼里像是没有她能看上的人。
只听小王说:“大集体的我是不会考虑的,怎么也得是国营单位的吧。”
中年妇女说道:“要我说呀,你的要求也别太高了,不离儿{差不多}的就行了。”
“两个人总得有一个是铁饭碗的不是。”小王回了一句。
秋生似乎听明了点儿,心想,原来城市里也有差别啊,,那国营一定比大集体要好些。
后来,秋生回到姐姐家,问及姐姐,姐姐说:“那当然了,集体企业要是黄了就完了,国营企业都是国家的,一直管到老,要不怎么叫铁饭碗呢。你姐夫单位不就是国营单位嘛!”
姐夫躺靠在沙发上,眯着一双豆眼在哪里吐烟圈,然后又慢慢欠起身,夹着烟卷的手又慢慢的移到烟缸前,用食指敲了两下烟卷儿,烟灰落入烟缸中……
姐姐得意地乜了姐夫一眼,又说道:“当初要不是看他是国营单位还不稀跟他呢。”
六
自打秋生来到这里,秋霞就没少费心思给秋生张罗介绍对象,见着熟人就说自己有个弟弟如何如何像自己一样实在,如何出息,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给介绍个……
一天中午,在车间吃中午饭的时候,秋霞的同事爱萍把秋霞拉到一旁,一边和秋霞吃饭,一边跟秋霞说:“我婶的妹妹家有个姑娘,今年二十七了,一直想跟你说,也没好意思。”
秋霞急得忙咽下一口饭,直着眼睛:“你说,你快说,有啥不好意思的?”
爱萍说:“她家姓辛,姑娘叫辛如梦,在家开了个小卖店,岁数比你弟弟大几岁,有一条腿瘸,也不知你弟弟能愿意不。”“是吗?有一条腿瘸,挺厉害吗?”
“得拄拐,不行是吗?嘻,我说是不能行。”
“咋不行,行!腿要是不瘸,人家能看上咱?”
“你真这么想?”爱萍说道,“我只是跟她父母说了一下,姑娘还不知道呢。”
当晚,秋霞就去找秋生了,把情况说了一下。秋生一听腿瘸,心里就不是滋味,在姐姐的强迫下,也只好说看看再说。
姐姐说:“好模是样的倒有的是,谁能看上咱,你还不同意,人家愿意不愿意还不知道呢,大个三岁两岁的不算毛病,也就是腿有点瘸,又不是在农村出大力,好歹人家有个小卖店,生活是不用愁了。你一个农村户口,在市里还想找什么样的?你知道市里的户口和粮食关系有多难办?没有人际关系你就连送礼都找不上门儿。等过了几年,够了岁数,你的户口自然就随着人家落上了,那时再分配个工作,自己的一辈子不就解决了?要想在市里找对象,不降低自己的标准哪行,就说你姐夫吧,当初要不是看他是市里户口,国营单位,我稀罕跟他?”
送走了姐姐后,秋生回到屋里,想自己这般卑贱:自己的命运注定要找一个瘸腿姑娘?在城市只有找一个有缺陷的人才能平衡作为农民的自己吗?这是什么逻辑啊?作为公民同样都在为国家做着贡献,城市人拥有的福利和保障农村人为什么不能拥有?农村和城市为什么要用一纸户口来分出等级和尊卑?我们的社会地位呢?是谁霸去了我们的利益和尊严?!
过了两天,在爱萍的说和下,秋霞和秋生跟爱萍去了辛如梦家。
在路上,爱萍和秋霞秋生骑着自行车迎风而行,爱萍说:“她父母倒是挺愿意的,父母怕姑娘不愿意,一直没跟她说你弟弟是农村户口,只说你家没钱,就这么一个人,要是看中了,人家招上门女婿也愿意。他母亲说等姑娘看了本人后,再告诉她你弟弟是农村户口。”
“那能行吗?”秋霞有些担心
“他父母说,备不住姑娘见了你弟弟看中了,也许就不在乎农村不农村的了,有没有钱人家不在乎。”
辛如梦在小卖店里远远的就看见爱萍领着秋霞和秋生朝着自己家来,辛如梦赶忙叫出父母,父母出来迎接,相互介绍一番后,进屋,倒水,喝茶……
寒暄了一阵后,爱萍便言归正传:“二姨二姨夫放心,我同事是没说的,人好,心直口快,可实在了,她弟弟跟她一样,小伙子长的又这么精神,有文化,又不抽烟又不喝酒,真是挺好的。”
辛如梦的父亲在一旁道:“小伙子看上去有那么个诚实劲儿。你们的情况我也听爱萍说了,孩子出门在外也是不容易。”随后看了一眼坐在柜台里的辛如梦,又对秋霞说:“我们家就两个孩子,大的是小子,头几年就结婚了,单位分了房,也搬出去过了,现在就愁这个丫头,爱萍也都跟你说了吧,孩子的腿有点毛病——”
秋霞忙接过话茬:“二姨夫,爱萍都说了,我觉得这没什么,主要看两个人能不能合得来,两个人要是都愿意了,咱们还有什么说的?”
爱萍也说道:“就是,既然这样,就让他们处着,互相了解了解,成全了他们,咱们看着也高兴不是,二姨和二姨夫不也了了一份心思?”
辛如梦的父母笑道:“那是那是。”
坐了有个把钟头,又扯了一些闲话,秋霞托词有事,三人便热情地和辛家告辞了。
送走秋霞三人后,如梦的父母就问如梦觉得怎样,如梦笑了笑,说道:“我也不知道。”
母亲有些肯定:“我看这小伙子行,家穷点儿不算啥,只要是个过日子的人就行。长得又不错,挺稳当个人,”
父亲又问如梦:“你倒是表个态,觉得行,还是不行,要是不行咱也别耽误人家。”
如梦挺了半天,说了句:“还行吧。”
父亲长出了一口气,说道:“爸也是没办法,有件事没跟你说——”
如梦一愣,立时蹙起眉头:“爸,啥事儿?”
父亲说道:“他是农村户口。”
辛如梦觉得自卑的心又被嘲弄:“农村的?!哦,不光没钱——”一丝冷笑挂在嘴角,“我说嘛,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人能看上我?”
父亲说:“人家现在不是在市里上班吗?等以后——”
“那不也就是个农民工吗?”没等父亲说完,便接道,“农民工有啥,是能进国营还是能分到房子,还是有老保?什么什么都没有,将来指望什么生活?再说那也不能因为我腿瘸我就得找个农村的吧,我还不至于低贱到那个份上!找个农村的,还不得让人家笑话一辈子,别人会怎么看我?反正我就是一辈子不找,也不找农村的!”父亲气得说了句:“你爹我原来也是农村的,咋的啦,妈的这孩子。”气得转身出去了。
母亲劝道:“不同意就算了,不就是看看吗?看看又少不了一块肉……”
后来爱萍把情况跟秋霞说了,秋霞叹了口气:“没缘分,咱也没办法。让你费心了。”
秋生知道后,一夜未眠……
户口啊,你的身上依附着太多的世俗,你沉重得难以让中国农民挺起腰身!同样是生活在中国大地上的公民,同样为社会做着贡献,为什么得不到同样的待遇?为什么要用一纸户口来分出等级尊卑,分出农村和城市?如果是生活在公平的制度下,如果拥有同样平起平坐的社会地位,又何苦卑贱自己找一个同样卑贱自己的瘸腿姑娘!
辛如梦的不屑一下子把秋生低下到一个“盲流”、一个乞丐的地位,扯得秋生的心嘶嘶拉拉的疼。
有了这一次的经历,秋生更加理解了艾文玲为什么在意别人提到农村,以及那颗被鄙夷暗伤得自卑怯懦的心灵。
七
东北的五月天阳光灿烂,天蓝得让人敞开心怀!街道两旁的杨柳树都绽出一树树的鹅黄,杏树花李树花也都雪白白粉红红地一团团开满枝头……
经过了冬天的消磨和春天的洗礼,秋生心中的那层阴郁也渐渐散去,在春天的感召下,心怀也和这生机的春天一样,绽放着希望和憧憬。
送字单、取铅字,有时是艾文玲,有时是麦青青。麦青青不像艾文玲活得那么压抑,从来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是个心胸宽阔的人。赶到铸字活多的时候,秋生就跟主任说让麦青青下来帮忙拣字模,时间长了,彼此都像老熟人一样。每当下午下班的时候,秋生都会站在铸字室门口,等着青青和自己说再见,于是,心里便美滋滋地洋溢着幸福。
有一天中午快下班的时候,拣字组的组长给了麦青青一张字单,让她跟秋生说这批字急等着用,让秋生下午一点钟前把字铸好。麦青青来到楼下,看铸字室已锁门,知道秋生是回宿舍了,便又来到宿舍,门半开着,麦青青敲了两下,问:“师傅,我能进来吗?”
秋生看是麦青青,忙说:“青青,快进来!”
青青把字单递过去说:“这批字下午一点钟要,让你一点钟前铸好。”
秋生接过字单看了一下,要的字很多,秋生忙指着液化气炉具上冒着热气的蒸锅说:“锅里蒸的是大米饭,你帮我看一下,再过五分钟把火闭了就行了,我去把铅炉打开。”
青青说:“我给你看着,你去吧。”
秋生立马去了。打开铅炉后,心想,顺便把字模拣出来吧,于是又去拣起字模。
青青环视了一下屋子,有两张床,其中一张是空的,另一张床上的被褥齐整整地叠在床上,上面还蒙了个毛巾被。床边的墙上贴着两幅毛笔书法,其中一幅上写: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青青知道,这是几首诗的拼合,其意境深远,常被人们喻作人生的三大境界。另一幅是苏轼的《水调歌头》。
青青心想:这字一定是他写的,看不出,还这么有才!青青又看了看时间,刚好五分钟,于是把液化气阀关了,心想:还是给拿出来吧,等他回来还能凉些。于是,就用毛巾把盆端了出来,等放到菜板上,定睛一看:妈呀,这饭里怎么这么多黑点点儿的东西,心里笑道:“这是淘的什么米呀。”又等了一会儿,秋生还没回来,青青又看到桌上有几本书,有《红楼梦》,几本《小说月报》等杂志,还有《中国之路》和那本《论茅盾的生活与创作》,在书的旁边还有一个日记本,青青好奇地翻了起来,不是日记,像是一些随想什么的,在日记的前一页上,有几行很大的字,上写:
问小溪
我常站在小溪边,看溪水从远方走来,又向远方逝去,或湍或急,或平或稳。
却从来不停歇自己的脚步。我问小溪你为什么日夜不停地流?小溪说,我要寻找大
海,那里有我的自由,那不等你流到大海,你就被太阳蒸发了,小溪说,那样,我
就变成一朵白云,在蓝天上自由地飞翔……
正看着,秋生回来了,青青转身问秋生:“这是你写的?”
秋生笑道:“没事瞎写呗。”
青青笑了笑:“还挺有诗意呢!——哦,对了,我把你的饭端了出来,这样能凉些。”转而又说,“看你淘的什么米呀,怎么还有黑点点儿?”
秋生笑着说道:“你不知道,这是我发明的新做法,那黑的是花椒面儿,里面还有盐,这样很好吃,莲菜都省了。”
青青的笑意中透着酸楚:“竟瞎扯,这哪是办法呀,我那有菜,今天带得多,一会儿给你拿点儿来。”说完转身去了。
不一会儿,青青就把自己的一小盒菜给秋生拿来了,说:“你吃吧,我那还有呢。”说完向秋生笑了笑,转身掩门而去
秋生看着菜,眼圈都红了,心想:这哪是菜呀,这是一个姑娘多么善良的心啊!秋生哽咽着把饭吃了下去。随后又回到铸字室铸字去了。
下午下班后,秋生照例和青青再见后,打扫完铸字室,刚要出来锁门,突然听到楼上有吵骂声,便向楼梯口看去,是徐欣雨的男朋友正拽着徐欣雨的头发从楼上下来。
“你他妈的敢骗我,去给我要回来!要是要不回来我他妈整死你!”
徐欣雨一边挣扎一边骂:“屄养操的你松开!松开我……”
还有几个下班没走的便围了上来,劝解的劝解,拉架的拉架,最后徐欣雨还是被他的男朋友拉着走了。围观的人就在议论,魏玉秋解释说,可能是钱的事儿。具体什么事,谁都说不清。从此以后,徐欣雨收拾起行李走了,再也没有来过。
八
终于有一天中午,秋生从楼下拾级而上准备回宿舍时,看见麦青青从楼上走了出来。青青见秋生走上来,叫了声“师傅”。
秋生笑问道:“吃饭了吗?”
“还没呢。”
秋生又问:“干啥去?”
“到楼下。”
青青见秋生站在那里,自己又下不去,故往栏杆旁靠了靠,好让秋生过去;秋生也没有再往上走的意思,停了下,又走到青青跟前,说道:“明天是星期天,你能来吗?”
青青并没有问来做什么,只是犹豫了一下,笑道:“明天,明天我在家洗衣服。”
“那,你洗完衣服来行吗?”
青青笑了笑,应道:“行。”
“明天九点钟,我在这儿等你。”
“那好吧。”青青微笑着下楼去了。
秋生心里一阵狂喜:想不到这么痛快就答应了!我的青青,你太可爱了!自己拍了下胸脯,树了下拇指,佩服自己太有胆量了,自己也奇怪自己哪来的勇气!
第二天上午九点,青青骑着自行车如约而来。秋生早已站在厂大门口迎接青青。
“来了!”秋生心里不禁一阵惊喜。
只见青青骑着自行车远远而来,上身穿了件米黄色紧腰呢子上衣,下身穿了条深蓝色水磨牛仔裤,神情风韵地来到秋生面前。下了车子,满脸微笑地叫了声“师傅”。那声音甜甜的而不娇气。一直甜到秋生的心里。
“你真准时!”秋生说。
“等了挺长时间吧?”
“没多长时间。”
秋生接过青青的车子,问青青:“你来你妈知道吗?”“我说厂里加班。”
“真是不好意思,害得你还得撒谎。”
“不撒谎我怎么出来呀。”
秋生歉意中带着感激地笑了。
两个人锁好了车子,秋生说:“咱们到山上去行吗?”
“行,走吧。”青青从不拖泥带水,十分爽落。
单位附近就是一座小山,山虽不高,也可一览城市风光;虽然杂树丛生,曲径丛林也有通幽怀情之境!两人顺着小路的石级缓步向上,身影渐渐融入丛林曲径之中。
青青家是前年从农村搬来的。父亲早年随着一个建筑工程公司搞建筑,在市里便站住了脚,只是每年冬天才能和家人生活在一起。母亲是个朴朴实实的农家妇女,除了做些家务就是侍弄那几亩地。父亲看到身边不少同事都把家搬到了市里,便和青青的母亲商量也搬出来。母亲想,现在的种子农药化肥都翻着番往上涨,打出的粮食卖出那点儿钱去了这些费用,再去了交公粮农业税提留什么的,七扣八扣,也就剩不下什么了,够吃的就不错了。也许城市里能好过些。于是母亲就答应了,青青也刚好高中毕业。母亲把土地租了出去,又变卖了一些家产后,举家搬到了这个城市,租了房子。青青家搬出第二年,村委以本人不在村里为由,收回了土地,青青一家又成了没有土地的农民。因为没有城市户口,青青的弟弟妹妹只能花高价学费在市里读书。青青也被迫上班,当过饭店的服务生,给人家卖过货,都不如意,最后父亲又托人在印刷厂找了这么个工作。
秋生和青青两人来到山上,秋生拿出报纸,在一块大石头上铺开,两个人坐了下来。
秋生说:“当时我跟你说完后,真担心你会拒绝我。”
青青笑了笑,说道:“其实你昨天跟我一说,我就知道是这事儿。”停了一下,青青问道,“前天中午来找你的人是你姐姐吗?”
“是,就是我姐姐给我找的这个工作。”
秋生想到上次爱萍介绍的那个辛如梦,由于没有说明自己是农村的,弄得各方都很尴尬,这次决定不再向青青隐瞒什么,心里无私,坦坦荡荡,自己也心静,于是就跟青青说:“也许你还不知道我家是农村的——”
青青反问:“你真的在意自己是城市还是农村的吗?”
“其实许多问题在于你是站在怎样的立场怎样的高度来看。在城市生活了这半年多,我倒觉得城市未必就比农村好,只是国家的投入大都在城市,城市发展了,城市人又有很好的待遇,既得利益者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硬是用一纸户口分出城市和农村,工人和农民;而农村依旧是扶着几千年的弯犁,没有国家投入,农村得不到发展,农民又没有福利和社会保障。农民要缴纳农业税,低价交售公粮,农民只有付出没有回报,农村落后,农民受穷,没办法,当然只能走进日益发展的城市求得生存和发展,在城市中,他们依旧在为城市的建设做着贡献,却得不到应有的回报和尊重。如果国家对农村有一定的投入,农村有所发展,也同样有社会保障和福利,也就没有了城乡的分化和社会的歧视,我们也就不会被人称作‘农民工’了。特别是农村落后了,差别助长了世俗的偏见,总是认为农民贫穷无知是他们自身的原因,试想,一个长期得不到营养的人,他的身体状况会好吗?何况农村是个人才只出不进的状况。在这种情况下,农民还是在为国家为社会做着贡献,含辛茹苦,却没有人认可,没有人尊重,认识不到农民贫穷农村落后的真正原因。农民想发展,既没有一个可依附的集体和科学技术,又没有发展的资本,只靠农民的一双手和辛劳去发展农村,到头来只能是一场梦。”
“我觉得你说话和别人不一样,什么问题都能说得那么深刻,怎么说呢,是——另外一种人。”青青说。
“是吗?让你见笑了吧。”
“不是笑话,我说的可是真心话。”
秋生笑了笑。
青青又说:“看了你写的《问小溪》,我真的想自己也做一回白云:我要寻找大海,那里有我的自由;我要变成一朵白云,在蓝天上自由地飞翔!多美的意境!就象说了我想要说的话。”青青长出了一口气,“人世间真是有太多的无奈和不由自主。”
“其实,人类任何一次的运动和变革,都是一次探索和求证,而这种探索和求证又都基于某一政权阶级的主观意愿,或者某种思想的实践,因而又都显现着这一阶级的利益性,正是这种阶级的利益性,政策的不公平性,以及既得利益者的强权,才形成了社会等级,造成了等级的差异。”
“就是说,为了这一阶级利益,就会有意无意地牺牲另一阶级的利益,是吗?”
“可以这么说。做为普通百姓,也只能在这种等级社会中寻找一点可怜的自由。”
“真是这样,回头看看,才发觉我们弱小得多么可怜。”青青说,“就像我们家从农村搬到城市,本来是想生活得更好一些,能和我爸生活在一起,谁知到这里不是收这费就是收那费,没过好倒成了难民。好像这城市只是城市人的城市没农民的份儿。正像你说的,农民几代人无私的奉献供养了城市,支援了城市的建设,如今反而成了城市人嘲笑的对象,这倒让我想起了作家莫泊桑笔下的‘羊脂球’。”
“这就是等级制度、等级差异形成的人们思想观念上的认识误区。”
青青又说道:“去年我们家刚搬来不久,家就被偷了,我爸就报了警,警察倒是去了,又拍照又记录的,完后跟我爸要身份证和户口,知道我们家是外来的,让我爸赶紧到派出所办理暂住证,又要暂住费,又要治安费,你说这案报的。没办法,第二天又租了房子换了个地方。”
“都是因为户口。”秋生叹了口气,“说白了,就是既得利益者在用一纸户口做挡箭牌来维护他们的既得利益。”
青青一只手托着脸颊,看着远处说:“现在是愁我的妹妹,来年就要高考了,还有弟弟初中就要毕业了,我没考上大学,真希望他们都能考上。”青青长处了一口气,“还有一件事——”青青欲言又止。
“说吧,什么事?”秋生问。
“我爸的一个朋友给我介绍了个对象。”青青看了一眼秋生,笑道,“没想到我会跟你说这事吧?其实我不想跟你隐瞒什么。”
“没事儿,你说吧——”秋生等着青青往下说。
“给我介绍的这个人是粮食局局长的儿子,说是我要同意了,就把我们全家的户口都办到市里。”
“那你见过他?”
“见过,那人有痴呆症,是小时候打针打的”。停了下,青青又说,“其实看得出来,我爸是愿意的。”
“那你怎么想?”
“反正,反正我是不同意,不管怎么说,也不会找那样的。”
“可我从来没看出你有这么大的压力。”
“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又何必写在脸上给别人看……”
两个人从个人谈到人生,从生活谈到社会,从国家谈到民族,从现实谈到未来……现实让他们弱小的心承载了他们这个花季年龄不应承担的愁忧。虽说谈得很投机,可两个人所谈的话题自己都觉得遥远而苍白,是否可以看作是压抑下的一声呐喊?两人坐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话到情处更让两人命运相连,两情相惜,秋生紧紧把青青揽在怀里……
时间不早了,太阳已近西山,大大圆圆的,在暮霭中变成了深沉的橘红色,月亮也悄默声地悬在了东方……
秋生说:“这么晚了,咱们回去吧?”
青青说:“好吧。”
两人起身向山下走去,青青娇柔而幸福地伸手挽住秋生的胳膊,幸福得秋生心里一阵阵的感动,就像绿叶间绽出了花朵,亲亲两相依……
九
秋生和麦青青相处没多长时间,几乎全厂的人都知道了,人们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秋生和青青俩人并没有理会,反倒更加亲近了。
又到了一个周末,秋生像往常一样送青青回家。临分手时,青青对秋生说:“明天是星期天,我和艾文玲上街买衣服,你去吗?”
“那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第二天青青和艾文玲去上街逛了一天,自己买了衣服,还给秋生买了把精美的有机塑料梳子,还有一袋儿男用护肤霜。
星期一早晨上班时间,秋生照例打开门,把机器擦了一遍。这时,艾文玲来到铸字室,递给秋生字单,秋生接过字单,一边铸字一边和艾文玲搭话。秋生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就随便问了一句:“昨天你和麦青青上街了?”
“啊。”艾文玲翻了一下狐疑的眼神,停顿了半天,想说什么,却没有说,接过铅字盒便回到楼上去了。
中午下班后,秋生锁上了铸字室,刚走到宿舍门外,就看见艾文玲站在门里。
“任师傅,我有事问你——”艾文玲一见到秋生便说道。红涨的脸上挂着无可奈何的笑。
“什么事?”秋生问。
“今天早上你问我和麦青青昨天上街,啥意思呀你?”
秋生莫名其妙:“什么意思不意思的?咋啦?”
“你是不是以为我跟麦青青说了什么?”
“你可真是!你想的也太多了,我没那意思。”
秋生觉得无聊,深知艾文玲爱胡乱猜疑,纠缠下去也说不清楚,正要侧身过去,艾文玲又一把抓住秋生,说道:“任师傅你别走!我越想越不对劲儿,你是不是觉得我跟麦青青说了什么,别人说什么我不管,我可什么也没说,是青青说你们俩不一定能成,我还劝她呢,说任师傅这人挺好的,你们俩挺般配的。回来后我琢磨一上午,越想越不对劲儿,越想越不对劲儿,好像我说了你们俩坏话似的。”
秋生说:“我也没说什么呀,就是见了面随便问了句,也没什么呀,你真爱多心。没事没事,这回好了,都说明白了吧?你看我是那种多心的人吗?没事了,回去吧,啊。”
艾文玲走了两步,又回头说了句:“我可不是那种多事的人。”
秋生哭笑不得:我的妈呀,一句无意的话竟招来这么多麻烦!
午饭过后,青青来到秋生的的宿舍。青青一进门,见秋生躺在床上,一脸气色,便问道:“咋啦?和谁生气呢?”秋生呼的坐了起来,就把早晨和中午的事情跟青青说了。
青青说:“她跟我说了。她那人本来就爱猜疑,何必和她认真?”说着就把梳子和护肤霜递给了秋生。
秋生接过问:“给我的?”
“给你的。”
秋生高兴道:“真是谢谢你!”
青青说:“昨天我说给你买把梳子,他开玩笑说你们是不是该结婚了,我就随口说,我们不一定能成。她本来就是个爱多心的人,你那么问她,她还以为你怀疑她说了什么坏话呢。是不是还没吃饭呢?看你,怎么和她一样的,快吃吧。”
十
和往常一样,下班后,秋生和麦青青俩人推着车子,一边走,一边说话。不觉已是晚上七点钟了。母亲奇怪女儿这些日子怎么每天都回来这么晚,是不是有什么事?于是便顺路迎来了。
青青说 :“前面的人好像是我妈,我妈接我来了。”
走到近前,果真是青青的妈妈。青青介绍道:“这是我妈。”
“大姨好!”
“妈,这是我们同事,任师傅。”
母亲应了声。随后说道:“怎么这么晚,家里都惦记你。”
青青转过身对秋生说:“师傅你回去吧。”
“能行吗?”秋生说,“那——我回去了。大姨再见。”
秋生骑上车子,一边走,一边想:青青的母亲看上去还真挺和善,说不定将来就能同意呢。秋生得意地骑着车子。看着那一座座楼房,看着那楼房亮起的一方方窗口,心里又有了一丝丝的惆怅:哪一方亮起的窗口能是自己未来的家呢……
秋生走后,母亲问青青,是不是处了对象,青青点点头,怯怯地“嗯”了声。
母亲觉得这并非小事。
晚上都睡下了,母亲把青青处对象的事跟父亲说了。
第二天早上吃完饭,青青的弟弟妹妹上学走后,父亲叫过青青问:“听你妈说,怎么上两天半的班儿还处上了对象?他家是哪的?”
青青也没隐瞒,照实说道:“他家是黑龙江的,他姐姐家在这——”
“农村的?”
“嗯。”
“农村的那你跟他处什么,告诉你啊,痛快拉到。”
“爸,他人挺好的,有知识有修养,等你见了他你就知道了。”
“我就不信,一个农村的,再好他能出息到哪去?我跟你说,啊,你要是再跟他处,我连班都不让你上!不信你试试。这边给你介绍的你不处,偏偏处个农村的。”
“那,介绍个傻子我也得同意啊!”青青有些生气。
“话说回来了,人家要不是有点儿毛病人家找你啊!咱们是啥,要钱没钱,要户口没户口,人家他爹那可是粮食局局长,人家有钱有地位,想要什么工作,还不是人家一句话,怎么也能安排个国营单位。有个好工作,那是你一辈子的大事!”
“爸,我也知道你为我好,为这个家好,你说别的什么我都能听你的,只有这事我不同意!”
“同意不同意也没人逼你,但是你要想找农村的绝对不行,我就是把你打黄了,也不会让你找农村的。再说你了解他多少?他是黑龙江的,在这儿连个户口都没有,真要成了家,将来怎么过?这些你都想过吗?他一旦回黑龙江,不把你坑了,等把你骗了,后悔就晚啦,自己就那么主意正!”训了一通,青青嘴上应承,心里却不服气。
该上班的上班,家里只剩下母亲一个人了。
青青怕父亲一旦不让上班,自己就很难再和秋生见面了,晚上下班后,便早早地往家走。
秋生还是执意要送青青,说送到你家附近我就回来。秋生和青青快到家门口的时候,青青说“你回去吧,别让我妈看见。”
正说着,青青的妹妹青秋骑着自行车回来了,青青说我妹妹回来了,于是介绍道:“这是我们单位的任师傅。”
青秋微笑道:“你好!”
“你好,放学了?”
青秋应了声。随后青青问妹妹:“今天咋回来这么早?”
“今天老师开会,早放了会儿。”
秋生说:“那,我回去了,再见。”
秋生打完招呼后,笑了笑,转身骑上车子走了。
青青见妹妹眼睛有些红,问怎么了。青秋说:“下午老师找我谈话了,说我的户口没在这儿不能高考,让我回来跟家长说一声。”青青和妹妹回到家,母亲正忙着做饭,青青进门便跟母亲打招呼:“妈,我回来了。”
母亲应了声。妹妹进了小屋,偷偷地抹眼泪,青青就把妹妹的事情跟母亲说了,母亲叹息道:“唉,这过的是什么日子都……”
饭做好了的时候,青青的父亲也回来了,母亲就把下午来收暂住费的事情跟父亲说了,父亲气得直嘟囔:“一天到晚不是收这费就是收那费。”
吃饭时,父亲见青秋眼睛微红,知道有什么事,看了母亲一眼,又看着青秋问:“咋啦,又?”
母亲说:“还是高考的事儿,下午老师找谈话了来的。”
父亲呆愣了会儿,理直气壮地说:“那,校长不都答应了吗?”
青秋说:“校长哪有那权力,人家只是答应你在这借读,今天老师特意告诉我,说没有户口不能在这参加高考,借读和高考是两回事儿。”
母亲安慰说:“真要不行咱就回老家考。”
父亲愤愤道:“他妈的这要户口那要户口,考个试也要户口,多交的学费也不知道都干啥去了。那校长我送他两瓶好酒,他妈这礼算是白送了。”
吃完饭后,母亲坐下来跟父亲说:“要不户口的事再托托她全勇叔,问问——”
“人家不是说了嘛,户口能办,等青青和人家订了婚才给办,人家怕给你办了,再黄了咋整?”
母亲叹道:“嗐,可咱家这个崽子就是不同意,你说咋整。这世道没个户口就跟下三滥似的。在农村吧,没个奔头,出来吧,又拿个户口卡你,也不知农村哪辈子该欠城市的。”父亲回头跟青秋说:“小秋别上火,这不还赶趟吗,哪天我回老家一趟,不行咱就回老家考。”
青秋的学习成绩很好,一家人都不忍心放弃。
青秋赌气地说:“不能考就不考了,早下来早挣挣钱。”
。母亲就催父亲:“这事呀,你还得找全勇,让他透个话,哪怕是先把小秋的户口落上也行。”
父亲说:“这话我都说过,人家也想有个把柄攥在手里。”
十一
人言可畏。
曾给青青介绍工作的那个人跟青青的父亲说,听说你家青青处了个对象?父亲说嗐小孩子不懂事。那人说我听说这小子是在黑龙江偷红松犯事了,才跑到他姐姐家避难来了,他们单位院里的树就是他放倒的。
单位放树是有这事儿,那是因为那两颗杨树根部已烂,危及到楼房的安全才放倒的。树也确实是秋生放的,当时没有人明白怎么放,秋生说不能直接放,先在树上拴上绳子,大家拽着,防止倒向楼房那面,在这面先锯三四公分深,以防劈裂,然后再在另一面往上十公分左右的地方下锯。
别人就说:“哥们你挺在行啊。”秋生说:“我们那儿年年冬天采伐,那里全是红松林,我跟着干过一冬。”
那人开玩笑说:“你不是偷红松犯事了才跑来的呀?”
引逗得大家都笑了。
真是人言可畏,传来传去,竟传出秋生是盗窃犯。青青父亲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回家后死活不让青青再去上班了。
一连几天,青青都没去上班,秋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又不敢去青青家,没办法,只好每天晚上在青青家门口走来走去,希望能见到青青。每次青青看到秋生来都要出去,父亲都喝令她不许出去。母亲就跟父亲说,老这样也不行啊,要不就让青青上她姥姥家住些日子父亲说孩子大了真不省心,不行就让她小姨接走吧。
青青听说后,赌气地说:“你们就是把我送走了,他该来还是来!”结果又和父亲理论了一通,终归不能说服父母,气得青青第二天就跑出来找秋生来了。
正值中午休息,秋生躺在床上,听见有人敲门,秋生便去开门,一开门,见是青青!
“青青!”秋生心里一阵狂喜,仿佛青青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似的。
秋生忙把青青迎了进来,关上门,两人紧紧搂在一起,时间都默默地落泪了。亲了好半天,秋生才问青青怎么没来上班。
青青说:“我爸不让我上了,我又和我爸吵架了。”说着眼泪就又掉了下来。
秋生洗了毛巾,青青擦了脸。秋生说了些安慰的话,又把青青安抚在自己的床上躺下了。秋生侧身躺在她的身边,右手托着头,面对着青青,青青哽咽着,情绪稍稍好些,拉着秋生的手说:“你,你能带我走吗?”
秋生镇静了一下,说:“我能带你走,可是我不能那样做,如果你父母知道了,他们会多伤心,外人也会笑话,说谁谁家的姑娘跟人家跑了,多不好听,凡事都有个过程,慢慢地跟你父母说,相信有一天他们会理解我们的。”
听秋生这么一说,青青也平和了许多,气氛中也有了几分和悦。两个人又亲吻在一起,那是最美最幸福的时刻,梦样的仿佛这个世界没有了重量……
秋生直感觉自己的下体阴湿了一片,青青也热烈得不能自抑,伸手紧紧搂住秋生……
两个人都气喘吁吁。这时,青青屏住呼吸,问侧身俯在自己身上的秋生:“你,你会欺负我吗?”
秋生理解青青的意思,很敬爱这个大胆的赋予自己一切的女孩儿,更觉得她美丽可爱了!然而秋生却认真地说:“不会的,因为你太可爱了,你就像花儿一样纯洁美丽,我不忍心那么做,如果你愿意,我会的。”
青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挥起手打了秋生一下:“说啥呐!”
过后秋生真是后悔,恨自己假正经,一点都不理解人家,自作清高,辜负了人家女孩儿的一片心。
青青从秋生那回来时,天都快黑了,一进门就被父亲数落一通,青青据理力争,说你们光想你们自己,怎么不想想我的感受?!结果父女俩又大吵了一顿。母亲想,孩子不懂事,大人不能糊涂,,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事儿,于是就写信让青青的小姨把青青接走了。
十二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秋生没有青青的音信,更不见青青的踪影,每天像没了魂似的盼,时常拿出青青给他的那把塑料梳子看。睹物思人,愈加思念,不想一时失手,梳子掉到地上,齐齐的摔成两截,秋生心疼无比,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拾起后,长叹一声,把梳子重新放到了一个稳妥的地方。
这日,正是单位开工资的日子,秋生领了工资后刚要走,会计说你告诉麦青青一声,她还有半个月的工资,叫她来取。秋生答应了一声,出去了,心里一阵兴奋,心想:终于有机会了!
中午,秋生就去了青青家,刚走到门口,他母亲就迎了出来,秋生忙问:“大姨,青青在家吗?”
“青青去她姥姥家了。”
“哦,那她回来叫她去单位领工资。”
“行,回来我告诉她。”
青青母亲也没让秋生进屋坐会儿,秋生犹豫了一下,说道:“大姨那我走了。”
秋生失望地回来了。他知道,青青是被迫躲开了自己,也就预示着两人从此分手了。秋生眼前一片空白,就像天苍苍没了边际,路漫漫没了尽头……
下午下班后,也无心擦机器,呆坐了半天,才没精打采地把门锁上。这时,会计走下楼,准备回家,正巧碰见了魏玉秋和艾文玲上厕所回来,会计便招呼艾文玲说办公室有你一封信。艾文玲听说有信,丢下魏玉秋就往楼上跑,这一跑却跑出了祸端!就在她跑到楼上门口,顺手掀起彩色塑料管穿起的门帘时,一条腿已抬起向屋里迈去,只听一声脆响——两瓶茅台酒被艾文玲膝盖撞了出去,摔得粉碎。艾文玲吓得“妈呀”地叫了一声,定睛一看,原来是排版车间的“武则天”——她姓武,人们都这样叫她——“武则天”拎着两瓶茅台酒正往外走,不想恰恰撞见急忙往屋里跑的艾文玲。
只听她心疼地叫道:“我的妈呀!完了完了……”随即瞪着一双愤怒蔑视的眼睛看着艾文玲,伸手重重地扇了艾文玲一巴掌,“小屄崽子,你瞎了你!”
艾文玲的眼镜都被打掉了,已顾不得去捡,满眼的怯懦和祈求,泪水簌簌:“大姨,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就完啦!”“武则天”不依不饶,“告诉你,你今天必须赔我,要不没完!我好不容易托人买的,却让你给撞碎了!你赔,你赔!今天不赔就不行!”
一地的酒香衬着不和谐的气氛。
这时,任秋生和魏玉秋已跑了上来,其他几个下班还没走的的工人也围了上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劝。
“武则天”更显威风:“这些个臭盲流子,也不知道都往城市里挤什么玩意儿,没他妈好东西,大家伙说说,我容易吗我?刚托人买的两瓶茅台酒准备送礼,这下完啦,耽误我多大事呀,啊?这叫一百八十块呀!告诉你今天必须赔我,必须陪我!不配就不行!”
艾文玲早已哭得一塌糊涂,连连委屈地说:“大姨我赔,我赔,我这就给你取钱去。”说完转身就回宿舍去了。
秋生知道艾文玲一时也拿不出那么多,自己兜里的加上开的七十多块钱,还不到一百,都是在外打工不容易,能帮就帮一把。于是来到艾文玲的宿舍,见艾文玲正两手握着钱坐在床边哭泣。秋生走上前,说:“不够吧,差多少?我这有。”
艾文玲抹了把眼泪,说还差五十。
“给他,何必叫他挖苦!就好象咱们跟她有多大冤仇似的,撞碎了赔她就是了,又不是故意的,干嘛这么损人。”说着递给艾文玲五十元钱,“别怕,在外都不容易,要是用钱,就跟我说。”
这时,魏玉秋也过来安慰艾文玲,说不够我那还有。
“谢谢你们。”艾文玲抽搭着接过秋生的钱,“任师傅,这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说完转身出去了,秋生和魏玉秋跟在后面。
艾文玲把钱递给了“武则天”,说了声:“对不起了大姨。”眼泪簌簌,眼帘下垂不语。
“武则天”一把夺过钱,往手指上吐了口唾沫,把钱点了,嘴里依旧不干不净:“这些个臭盲流子,臭农村的,没个好鸡巴玩意儿!耽误我多大事儿,啊?!”一边骂一边下楼去了。
艾文玲本已脆弱的心再也受不了这样的辱骂,仿佛有千万支鄙夷的利剑从“武则天”的眼中射出,射到自己本已自卑的心上。心想:天哪,我可怎么抬得起头哇?我再怎么见人啊?!艾文玲手捂着紧闭哆嗦的嘴转身跑回了宿舍……
晚上秋生也没吃多少饭,想想青青就这样和自己分手了,内心本来就很失落,加上下午又看到“武则天”的嘴脸,又是悲苦,又是愤恨,本不能喝酒的他一瓶酒竟喝了半瓶!最后昏昏然睡去。
秋生不知不觉地进入了睡梦中,梦见青青推开门,在向他微笑,手里端着一盒饭。秋生努力睁眼看也看不清,眨眨眼再看时又是艾文玲,艾文玲怯懦而又辩解地对秋生说:“任师傅你一定是以为我说了你们的坏话,我真的什么也没说,不信你去问青青……”又说,“我看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又不忍心不告诉你,其实你和麦青青今世无缘,何苦这么折磨自己。如果有父母还是回父母身边的好,即使是兄弟姐妹,也是靠不住的。你没看那些势力人个个都用那种鄙视不屑的眼神在看我们,我不愿出门,就是想躲开这些人的眼光。躲在一个可以保护我的空间,我才会没有压抑,哪怕是小小的空间,我可以抬起眼看,可以深深地呼一口气,可以自言自语,可以随便做些什么,因为小小的空间没有世俗不屑的眼神。我们也是人,我们也有人的尊严,我们也想自信地活着,可是我们没有‘城市户口’这个自信的资本。我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可去之处,更没有一把可以擎在我头上的伞。我走了,就算朋友的忠告……”
秋生在梦中努力睁着眼,却怎么也睁不开,想走过去拉住她,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天渐渐亮了。魏玉秋朦胧中觉得艾文玲出去了,好半天,睁眼再看,艾文玲依然没有回来,心里就有些猜疑,忙穿衣下地,发现桌上有一张纸条和一枚金戒指,纸条上写:
我本无牵挂,我走了,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借了任秋生师傅五十元钱,我有
一个戒指,是我妈留给我的,就以此戒指相还。
艾文玲
魏玉秋吓了一身的冷汗,急忙去敲秋生的门,说艾文玲出事了!秋生突然被叫醒,听魏玉秋说艾文玲出事了,急忙和魏玉秋冲到楼下,楼前楼后都没有踪影,魏玉秋说是不是上厕所了,就往北面走去,刚拐过楼头,楼旁的一棵树上吊着一个人,吓得魏玉秋“妈呀”一声,瘫坐在地上。秋生的腿也哆嗦起来,忙说快快,快给厂长打电话!
厂长报了警,警察来了,勘察了现场,做了调查,一一的作了记录,最后把“武则天”带到了派出所作进一步的审理。
做为死者的遗嘱,警察把那枚戒指给了秋生。从此秋生搬出了宿舍,回到了姐姐家。魏玉秋也打点行李回老家去了。
秋生搬回姐姐家后,厂里又把原来打更的老头找了回来。不久,厂里又陆续来了几个年轻人,又在重复着秋生他们的故事……
十三
暑假已经结束,麦青秋便急着催父亲早点回老家联系,别误了高考。父亲说这两天就回去办。父亲请了假,就回老家联系高考的事去了。跑到学校,又跑到县教育局,结果很失望,说在这没有学籍,不能参加考试;如果转学也没有多大意义,因为两省的课程都不一样,现在已基本进入复习阶段,肯定会影响到考生的成绩。无奈,父亲只好回来了。
回来后,就把情况说了,一家人守候的这个最后的希望就这样破灭了,青秋觉得自己的前程一下子灯灭了样式儿的黯淡下来,呆了一脸的绝望,大半天才醒过神来,跑到自己的屋里憋屈地哭泣,哭自己就这样断送了前程,哭自己这么优秀的成绩得不到认可!
第二天下午,自己出去偷偷买了瓶农药,晚上就喝了下去,以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睡死过去,可是喝下没几分钟就折腾得受不了了,打着滚大叫,弟弟被惊呆了,母亲和父亲问怎么了,也不见说话,只是大颗大颗的黄豆样式儿的汗珠滚滚而落。母亲猛然间发现了药瓶,才知事情不好,大叫“他爹快点儿!”自己的腿脚便不听使唤了,瘫在地上举着药瓶说:“药!快!”
父亲“啊?!”了一声,忙背起青秋向医院奔去,幸好在半路上遇到一辆出租车,才及时送到医院。
青青由于住在乡下的姥姥家,第三天才接到电报,接到电报后,便急急忙忙地和小姨俩赶了回来。来到医院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妹妹,又听母亲说明原因后,泪水更是止不住地流,说小秋你咋这么傻!半天,又蹲下身,握着妹妹的手,说:“别再这么傻了,啊?好好养病,好好上学,有姐姐呢,姐一定让你上大学,啊……”说完,又去妹妹的额前拂了下头发。
妹妹强笑道:“姐,我不再傻了,我不读了,上到高中我也知足了。就是考上了,家里也供不起,咱还有个弟弟,我也想上班……”“姐就是想上大学,姐没考上,姐不能再眼看着你不去上啊!你学习这么好,一定能考上!”
后来,青青答应了那门亲事,定完了亲后,没多久,户口就落上了,果然再也没有来收治安费的和暂住费的了,妹妹和弟弟上学也不用交高价学费了,也吃上供应粮了,也有豆腐票了……
户口办下来后,全家人特别是父亲总觉得欠青青的,总觉得青青受了无尽的委屈,甚至父亲从来都不敢正眼看青青。
路两边的杨树经过了一夏一秋的风雨烈日,由起初的新绿变成了如今一树树的秋黄,树叶没有了光泽,不时的被风摇落,顺路望去,两边高高的杨树黄黄的遮掩了道路的尽头……
在这样的一条路上,秋生和青青踱步而行。青青变了,变得很低沉、成熟,没有了往日的轻松和自信,秋生仿佛看到了她的心上有如树叶纹脉般忧思的皱纹。
青青说,自己已决定了那门亲事,这次能和秋生见面,就是要和秋生说分手,说声再见。
“真的就这样决定了?”
青青沉默了一会儿,无奈而又歉疚地说道:“决定了。”
“你不后悔?”
“决定了的事情,就谈不上什么后悔不后悔。”
停了片刻 ,秋生说道:“青青,你知道你走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发生了什么?”
“艾文玲死了。”
“她?!她怎么死了?”秋生把经过说了一遍,青青叹息了一声:“太可怕了!”
“都走了,我也不想在那干了。真是那句话: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沉默一会儿,又说,“青青,要不,我领你走吧,咱们去南方……”
青青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到哪儿,谁还会把我们没有‘户口’的人看在眼里?没有户口,就等于没有一切,什么都是水中月,镜中花;再说,我也不想再生什么枝节了,我就像这秋天的落叶,风愿意往哪吹就往哪吹吧……这次能出来见你,也想和你说一声,和你道个别,说声再见。世界这么大,比我好的人很多,希望你找个好人,找个比我强的。”
秋生无望的眼睛望着他处:“世界之大,却容不下小小的我们。”
“别那么悲观,要学会面对生活,面对现实。”
秋生递给青青一个精美的日记本儿,说道:“分手了,送给你,留个纪念吧;你给我的梳子,我每天都在用它梳理自己的头发和心情,我会永远珍藏的,永远珍藏在我的心里。”
“还是忘了吧,这不过是人生中的一段经历,别太在意。”
“要分手了,你能把你的地址给我吗?我好给你写信。”秋生寄托着最后的希望。
“不必了吧,我真的很累,也不想再生什么枝节了。”然后青青微笑着伸出手说:“握握手,说声再见吧。”见秋生眼含泪花,自己强作微笑说,“一切都会过去的,你还有梦,你还可以有追求,真心希望你找一个比我好的……”
两颗相亲相爱的心分开了,就这样分开了。青青走了很远,慢慢回头,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看见秋生像一个失去亲人的孩子,依旧孤单地站在那里……
青青高高举起手臂,向秋生挥动着,挥动着……
青青真想跑过去,紧紧拥抱住秋生,说我们永远不再分开!可是,她不能,她不能……秋生在给青青的日记本上写了一首诗,——《情殇》:
一个多情郎,一个怀春女,
相思在两地,重愁一衷曲。
云暗为我悲,叶落为我泣,
可恨世俗猖,花叶两无依。
含泪已作别,相见恐无期,
孤独身与魂,此情谁怜惜。
路遥途更陡,坎坷又凄迷,
谁与我同行,身影伴自己……
青青看后,心痛不已,又有谁能陪伴你的孤单?今生不再,试问来生?
十四
秋去冬来,转眼春节将至,秋生在这里工作已一年多了。姐姐秋霞说怎么也得到厂长家去看看,谢谢人家,于是便买了些礼物,和秋生来到厂长家。
秋霞一进门就说:“赵姐,挺忙的?我来看看你。”
“看你,来就来呗,还拿东西,快进来。”
秋霞进屋坐下说道:“我弟弟在你那儿没少添麻烦,怎么说也得谢谢你不是。”
“咱姐妹还这么客气。”
厂长说着又端来水果和瓜子。唠了一阵子闲嗑,秋霞又旧话重提,问厂长:“你们厂没有合适的,给秋生介绍介绍?”
厂长说:“秋生不是有对象吗?”
姐姐笑道:“啥时有的,没有的事儿。”
厂长问秋生:“你不是和那个麦青青处着呢吗?”
秋生一脸不好意思:“黄了,早就黄了。”
“不是处得挺好的吗?”
秋霞还不知道咋回事:“怎么,你处对象了?”
厂长说:“其实那小姑娘挺好的,才二十一吧?”
秋霞用手指点着秋生对厂长说:“你说这事儿连跟我说都不说一声,主意正着呢!”
厂长就笑:“年轻人的事,何必操那么多的心。”转而又说,“我只知道她七八月份就不上班了,我还以为处着呢。”
秋生说:“她不上班时就黄了。”
“是啊?”
秋霞说:“你说我这边给他找,他在那边处,你处倒不要紧,倒跟我说一声啊,是个啥样人儿?”
“她家是农村的,搬到市里没几年。”秋生说。心里却在说:谁还敢跟你说啊?
“农村的——”姐姐很生气,“这小孩儿,能气死你。”
厂长说:“有啥气的,这不也没成吗?那什么,我们厂里有个姑娘,就是岁数大点儿,说了你能知道,就是原来咱们厂小王她妹妹,今年二十九,个头不太高,也就一米五左右。”秋霞的眼睛立马亮了起来:“是吗!你说我怎么就没想起这茬来,也不知人家能不能愿意。”
秋生觉得自己的命运就像攥在姐姐的手里,任其拿捏,尽管姐姐是一片好心。自己一无所有,寄人篱下,你又能说什么?
厂长说:“要是行,我就问问。”
“那你就费费心吧,赵姐。”
秋霞和厂长又扯了一阵婆长媳短的话,看看时间,起身说:“不早了,你们休息吧。”又说,“赵姐这事儿你就多费费心。”
“不用客气。”厂长说,“我问问,行不行我再告诉你。”
姐俩回去了。
回家后,秋霞就把秋生一顿数落:“处了对象也不吱一声,找个农村的你找不找有什么用!那就在家找,又何必在市里费这劲!自己干啥就那么主意正。”
数落得秋生一句都不敢还,再说姐姐那里听他的解释。
姐姐说:“这回这个要是行了,你得好好处。你们天天见面你还不了解她吗?”
秋生说:“她这人,心高,瞧不起个人,脾气还挺大的。”
“谁还没有点脾气,大不了让着点呗!”
在厂长的说和下,秋生和小王俩人走到了一起。
小王依仗自己的社会地位比秋生高,什么事都喝五吆六的,以显示自己的地位和尊严。一方面嫌秋生是农村的,一方面还想显示自己不比别人差,常常领着秋生到一些亲戚、朋友和同学那里给人家看,并嘱咐秋生说:“跟外人别说自己是农村的,就说自己是市里的。”
秋生真是厌倦这种无聊和浮夸,但又不能不逢场作戏。看青青多好,坦坦荡荡,落落大方,从来就不做这些虚伪的事情。
结果俩人别别扭扭处了不到半年,就结婚了。正像小王的父亲说的那样,把西厢房收拾了一下,就住进去了。秋霞拿出一部分钱,加上亲友们的礼金,给简单地买了些结婚和生活用品,还有一台电视。
十五
秋霞帮弟弟结完婚,长出了口气,像是个大功臣,跟父母抱怨:“我们苦家苦业地挣两个钱儿,帮这个帮那个,他姐夫就是个傻子他也会多心的,嗐,真是帮不起……
母亲就说:“你不是姐姐吗,姊姊妹妹的,说不上那天人家还不帮帮你?”
秋霞就摆出小市民的傲慢:“别说帮了,不惹我生气我就烧高香了。”秋生听了这话,非常气恼,又无以辩解。仿佛受了嗟来之食,嘴不说心寻思:同是姐妹,何必这样!以为住了两天半的城市,就摆出一副小市民的姿态,别的没学会,倒学会了一身的臭毛病,就好像别人都不如她。
秋生结婚不到半年,几乎是在吵架中过来的,秋生做什么小王都看不上,本来两种生活环境下的人,生活方式和习惯是不一样的,小王非但不理解和体谅,反倒讥讽鄙视秋生。
后来,在一次吵架时挖苦秋生说:“你城市不城市,农村不农村的,你是个什么玩意儿!”
气得秋生说:“你也用不着这么看不上我,是,我没有户口,我什么都没有,是个农村的,没有社会地位。你看不上我,那你当初干什么来着,我又没隐着藏着,我看这日子没法过!你要觉得不行,咱们就离,也别迁就。老这么打打闹闹的也没意思。”小王更是不让人,说:“离就离!东西别想拿走,要走你就一个人走,净身出户!”
气得秋生说:“瞅你他妈那点儿出息,东西我不要了,我这就走!”
秋生一摔门,走了,走进了夜色茫茫的城市里,茫茫的没有了归宿。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怪兽,张着巨嘴,正欲吞食秋生……
秋生裹紧棉衣,他想家,想自己的父母,想和青青在一起的幸福的日子,想得星星都落泪了,月亮都不忍心看到他的孤单,躲到了云层里。冬天的夜很冷,他只有不停地走动,漫无目的。此时,他多希望能见到青青,要是见到青青,青青一定会说一些暖心窝儿的话,来陪伴一下自己的孤单……
迎面走来一个人,秋生情不自禁地念叨:青青,是青青?
“你能耐不小哇你!还挺有章程的啊,有能耐一宿别回家!,他妈大半夜的还得出来找你!赶紧给我回去!”原来是小王。
秋生见是小王,心里就堵得慌,冻得他说话都打颤:“不是让我净身出户吗?又何必来找我?!
“别他妈给脸不要脸,我们全家人都是为你服务的,都得出来找你!”
随后小王的父亲也到了,说:“快回去吧,秋生,天这么冷,别冻坏了,有话回家再说。”
无奈,秋生只好跟着回去了。
小王父亲跟小王说:“小敏你先回去,我跟秋生说两句话。”
小王先走了。
小王的父亲说:“小敏的脾气,是,不让人,我也没少说她,不过今晚你走就是你的不对了,有什么话你可以跟我们说,三天两头这么吵,也不是个事儿。像今晚你走了,真要出点什么事儿,两家都不好说,我也知道你委屈,在人家住着不仗义……”
“我倒没这些想法,只是她这脾气不让人,我怎么做他都看不上,还老嫌我不如别人,我知道,这是看不上我,嫌我是农村的,又没钱又没社会地位。”
“慢慢来,两个人走到一起也不容易,凡事都有个过程。”
“爸,我能理解你们的心,你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离婚,你也看到了,这不光是我们两个人性格合不来的问题,我们之间有着一个城市和农村的等级差别,你是个有文化的人,我这么说,你也能理解,我们这样在一起也都很累。我们都提出了离婚,现在只差双方的家人接受不了,感情的事也不是勉强的事,谁也改变不了谁的性格,就是勉强说和了,终究有一天还是要走这一步的。早离了,对各自都有好处。”
“秋生啊,你说的我能理解,古语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话是这么说,可是哪个老人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离婚呢……”
说话间,已到了家门口,小王的姐姐姐夫也都回来了。
秋生真是难于迈这个家门。脚刚踏进大门,就听到小王的母亲破口大骂,:“这他妈什么玩意儿,动不动就闹,这还是过日子的人吗?”
小王的父亲就说她:“孩子都回来了,还说什么,赶紧进屋!”
进了屋,就说老伴儿:“你别破马张飞的,你自己姑娘什么样你自己还不知道?别什么事都怪人家。”又说,“弄不好哇,这回还非离不可呢。”
“这成什么事了,还不让人家笑话掉大牙?!”
“老这么吵闹也不是个事儿,离就离吧。告诉你你别跟着一样的,有点深沉……”
第二天上午,秋生来到正房,说道:“……二位老人也别太伤心了,这样对我们俩也都有好处。分手后,我什么都不要。以后,我会来看望二老的。”说完,给小王的父母鞠了一躬,略停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和小王办理离婚手续去了。
十六
秋生离婚后,别的什么也没要,只是拿走了自己的衣服和几本书,还有精心珍藏的青青给他的那把已摔成两截的梳子。带着王家给的算是离婚补偿的一千元钱 ,离开了。
秋生又回到了姐姐家。
秋生执意要自己出去租房子,姐姐虽责怪,但又不忍心,也怕被外人笑话,便暂时让秋生回到自己家。秋生自打离婚后,就再也没去印刷厂上班,自己出去找了一段时间的工作,没有找到,不是嫌你是外地人,就是要当地户口,要么就骗取你的廉价劳动力。秋生身心疲惫,便跟姐姐说,自己想要回家看看,母亲也惦记。姐姐叹了口气,说:“想回就回去吧,回家看看也好。嗐,我也累了,也操够了心……”
临走前,秋生想再去印刷厂看看,毕竟那里让他留恋太多,感悟太多,依依情怀难舍。秋生来到那座曾经和青青相恋的山上,看看和青青在一起坐过的地方,如今已物是人非。站在山巅,回首望去,城市就像海市蜃楼,飘渺在氤氲之中。秋生长叹一声,感慨万千:
城市啊城市,为什么没有我的一块立足之地?为什么要用一纸户口来分出等级和尊卑?分出农村和城市,难道城市就是城市人的城市?在社会发展的进程中,几代农民的付出就这样被抹煞了吗?难道我们不应该问问自己,我们的认识提高了吗?我们的胸怀敞开了吗?我们的思想真的解放了吗?本是同根,何必要分出尊卑、等级?
秋生站在那里,回想着两年来的打工生涯。他看到了很多,经历了很多,思考了很多,特别是青青的出家和艾文玲的死去,以及自己的婚变,让他感悟太多太多……
为了躲避熟人,在已近下午下班的时间,秋生才从山上走下来,来到印刷厂,看了看自己工作过的、初恋的地方,依依惜别的情怀油然而生。
这时,原来那个打更的老头从楼上走了下来,秋生问道:“吃饭了吗大爷?”
“没呢。”老人应道,随后问秋生,“这些日子没看着你,咋没来上班儿?”
“不在这儿上班儿了,我要走了,”
“到哪去?”
“回老家。”
“哦,怎么想起回家了?”
“想家了,回去看看。”
“哦,那你来有什么事啊?”
“没事儿,要走了,过来看看。”
“还回来吗?”
“不一定,看看再说吧。”
“哦,那——不到上面坐会儿?”
“不了,大爷,我就在外面转转,不上去了。”
秋生又来到艾文玲殉身的地方,感叹岁月的无情。他看着那棵树,默默地为艾文玲祈祷,祝愿她在另一个没有等级差别,没有鄙夷目光的世界里开心快乐!
秋生手里拿着艾文玲遗留下的戒指,轻语道:“艾文玲,我知道,这枚戒指是你的心爱,是你精神唯一的寄托,它的价值已远远超出了我借给你的五十元钱 ,你就放心地去吧,我会用心替你珍藏,等到我将来也去了那个世界,再还给你……”
秋生又回到了铸字室前,看看昔日的楼梯,看看曾经和青青相约的地方,心痛无比,仿佛看到了青青凭栏微笑的神态:
“明天,明天我在家洗衣服。”
“那,你洗完衣服再来行吗?”
“行。”
“明天九点钟,我在这儿等你。”
“那好吧。”
……
这时,从宿舍里又跑出三个追逐嬉戏的姑娘,都二十岁上下,活蹦乱跳地跑下楼梯。秋生看了看,都是新来的,不认识。
三个小姑娘手拉着手,嬉笑着,朝着斜对面的小卖店跑去……
-全文完-
▷ 进入李墨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