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接到潘卫群的电话,我就对2006年5月1日这天充满了期待,因为这天是我们吕中86届高中同学聚会的日子。
电话搁下的那一刻,时光里那些尘封的记忆,记忆里那些依稀的容颜,从岁月深处纷至踏来,恍惚间,时光溯回,同学们伏案挑灯夜读书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课间晨昏的笑语争执在耳边清澈的响起。而我还是那个临窗而坐,在自习课上望着天空飘浮的云朵发呆的小姑娘。于是,我看到了你--潘老师,你正捧着教科书从走廊经过,轻扣玻璃窗对我说,要用功哦。
有所期待,是因为我真的很想见见他。二十年了,他好吗?他还记得我吗?他会如期而至吗?
聚会前一天晚上,和黄美一起站在香樟树下看星星,我自言自语,不知明天潘老师会不会来?她说,应该会来的吧。有人这么惦念他,他能不来吗?我给她一拳。流星划过,我把双手合在胸前默默地许愿,她说,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袁俊昌打来了电话,晓伟,明天你一定要来,我真的好想见见你!我笑,真的吗?常言说相见不如怀念啊,凭这句我就偏不让你见,哈哈。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拉勾吧,你可不许耍赖。都快入不惑的人了,竟还像个孩童。
但我真的还是让他失望了,计划永远都追不上变化的脚步。五一长假,姐姐妹妹带着外甥外甥女来看母亲,母亲一早给我来了电话,让我们一家到她那里吃饭,话语里满是喜悦,她说,你们姐妹几个平时忙工作忙孩子,难得有机会一家人都聚在一起,今天真好,一个都不少,比过年还团圆。我想说我今天有很重要的事,但话到嘴边终究未能说出口。我不能拂了母亲的心愿。父亲走了这些年,女儿都不在身边,母亲晚年很孤独。
一上午买菜烧煮,陪着姐妹和母亲聊家常,等到吃完中饭从包里拿出手机时,看到屏幕上有无数个未接来电,正想回电过去,铃声骤然响起,袁俊昌在电话那话狂喊,你个癞皮鬼,电话也不接,你还真好意思不来?我正想解释,他又喊,快点,大家都在等你呢!
走到吕四港宾馆门厅前,看到黄美,陆瑛,陆桂琴等好几个同学都在外面等我,袁俊昌不知从哪窜出来,迎面就给了我一个结实的拥抱,她们几个对视了一下,然后捂着嘴窃笑,还一个劲地说,我们啥都没看见。
在同学们的左拥右抱下上到四楼我们班的聚会厅--一间ktv包厢。和老师同学握手寒喧过后,我的目光在人群中来回搜索,却未能找到着落的点,记忆中那个熟悉的身影,你在哪里?同学们三五成群地叙着旧情,一首一首唱着老歌,我从喧闹声中悄然退出。我有种预感,他一定来了,或许是在其他班级的聚会厅吧?
刚到走廊,就碰到了陶老师。我很冒昧地问了一句,你见到潘老师了吗?陶老师虽不是我们的班主任,也是高中时候最关心我的老师之一。他一眼就认出了我,并叫出了我的名字,见到他,我特别高兴。吃中饭时潘老师就坐在我们旁边,我刚还看到他的呢,你再找找。然后意味深长地笑笑。
黄美过来找我,同学们要一起去看海。听我问起潘老师,黄美埋怨道,上楼时我没来得及与你说,上午我看到潘老师来了就给你打电话,打了多少回都没人接。他在哪?我迫不及待地问。吃过中饭他就走了,可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吧。他是为了这次聚会特地从北京赶回来的。
在海边,袁俊昌死乞白赖地坐在我身边与我勾肩搭背,我使劲推了他一把,差点让他摔个嘴啃石头,老同学笑做一团,我的脸从耳根红到脖子。他不停地与我说着上学时的趣闻乐事,而我却有点心不在焉。潘老师走了,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或许抱的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多吧。
二十年来,他是那个我最想见的人,我曾无数次设想过与他相遇场景,然而今天,终究还是错过。
聚会在觥筹交错中结束,人群散去,大厅寂然。我却呆呆地站在空旷的大厅里,久久不愿离去。看着照片里的他在同学中间微笑着,仿佛听到他的声音还在大厅里回响,我想像他会从哪个角落突然走到我的面前。
潘老师,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二
潘老师是我高中时候的物理任课老师,起初我对他并未留下太深的印象。只记得他常穿一件藏青色的中山装,头发有点乱,有时趿双拖鞋就进了教室。他讲课时声音不高,板书的字小小的,觉得有点缺乏阳刚之气,但知识点讲得极有条理。他人挺随和,似乎很少发脾气,所以我还是蛮喜欢听他讲课的。
记忆最深刻的是高二的文理分科。我是那种文理明显偏科的孩子,文科很好,在全校名列前矛,而数理化却很薄弱。在父亲“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荒谬理论,加上他的拳脚和高压政策下,我迫不得已地选了理科。坐在理科班的教室里,我哭得昏天黑地。我知道,我的大学梦至此将与我无缘。我想退了学出去打工。
班主任胡老师,还有潘老师、樊老师、陶老师等几个老师都找我谈了心,说即使数理化像珠峰,只要努力向上爬,一定也能征服它,在老师们的教诲和劝说下,我终于放弃了退学的念头。化学陶老师还经常在自习课时帮我补课。但接下来的期中考试,让我又一次坠入了绝望的深渊。我的数学和物理挂了红灯。父亲把我打得遍体鳞伤,脸上手上全是淤青。
记得那天晚学后,潘老师把哭得眼睛通红的我叫到办公室,给了我一本参考书,让我回去好好看好好做,有不懂的题目就去问他。那时的参考书金贵得很,不像现在多得满天飞,一个物理教研组也就那么几本。
于是,课间或放学后,我成了理化办公室的常客。潘老师和陶老师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解,有时一道题目要给我讲一遍二遍三遍我才能听懂,我的基础太差了。
在潘老师和陶老师的悉心指导下,我的理化成绩突飞猛进,学期未,我的成绩进入了前十名,他开心地送给我好几本练习本,鼓励我再接再厉。到高二下学期时,理化在班上进入了前十,总分经常能进入前五。我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
时间长了,接触得多了,潘老师对我的情况也有了更多的了解,知道我生活在一个充满暴力的家庭,他很同情我的遭遇,而我眼里,他已不仅仅是老师,更像是我的兄长,我的朋友,我的亲人。有什么难过的事,开心的事,我都想与他说说,我喜欢他温和的眼神,喜欢他脸上温暖的笑容,仿佛阳光一般暖暖地洒进我的心里,我听到了内心深处冰雪融化的声音,一种情愫如春花悄悄萌动。
虽然我很想见到他,但我还是减少了去理化办公室的次数,有什么疑难问题尽量在课间解决掉。他并未觉察到什么,还是温和地对我说,有不懂的要多问,学习不能留下漏洞。否则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高考的脚步紧锣密鼓地近了,预考时,我发挥出了最佳水平,考了全校第十八名。班主任在班会课上表扬了我。那些没有通过预考的同学失去了高考的资格,哭着回家了,教室里空荡荡的,空气到处弥漫着伤感的离愁别绪,我的心湿漉漉沉甸甸的。我特别感激潘老师和陶老师近二年来对我辛勤的付出,如果没有他们,也许回家的同学中也有我啊。
那段时间,父亲因为工作的不顺心,把所有的怨气撒到了家人身上。那时姐姐妹妹都已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家去了汇龙的棉纺厂,家中只有我和母亲还有八十多岁高龄的外婆。父亲每天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摔碗砸锅,再不解恨就骂人打人,打完了我打母亲打外婆,我被他打得旧伤未愈新伤又添,根本做不成任何的作业。我再次陷入了绝望,想到了自杀。
那天下课,潘老师来查卷子时无意中看到了我手臂上青紫的伤痕,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缘由,我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流泪。再问我时,我哭着说,老师,你别管我了,我不想活了。
当天晚上,潘老师,陶老师等几个老师起到我家里做我父母的思想工作,让我到学校寄宿,并且免除我的寄宿费用,他们舍不得父亲毁掉我的前途。按照预考的成绩,我是完全能够考上理想的大学的。在父亲的淫威下,母亲没有同意老师们让我到学校寄宿的建议,老师们无奈地离开了。我也最终未能在十年寒窗过后,通过高考那座独木桥。
在我的抽屉里,有一个白底蓝花的笔记本,那是我高中毕业时的“同学留言录”。白色的纸张早已浸染了岁月的痕迹,泛着微微的黄。打开折起的一页,是潘老师的留言:晓伟,人生总会有许多的不如意,不要自寻烦恼,要学会自我解脱。这平常的话语,根本不像是老师写给学生的毕业留言,更像是朋友间的开导和劝解。然而我知道,他是唯一真正懂我的人,他看穿了我坚强背后内心的脆弱,笑脸背后的泪影,希望我能从容地面对人生的坎坷风雨。潘老师,我一直都懂你的良苦用心。
人生的路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二十多年来,前尘往事,笑泪参半。我失意过得意过,伤心过开心过,跌倒过爬起过,疼痛过幸福过。潘老师的话犹如海边的灯塔,照亮了我生命航程的黑暗。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谁能幸免?生命之树若是被烦恼的霜雪覆盖,如何迎来绚烂花开?不去自寻烦恼,学会自我解脱,以宁静平和的心态应对世事的沧桑变幻,早已成为我人生的箴言。那个留言本,亦成为我一生的珍藏。二十年岁月的洗礼,让我成为一个心境淡泊,宽容自信的女子,过着幸福安祥的生活。潘老师,感谢你,这一切都源于你!
三
这次同学聚会给我留下的最大遗憾是没能见到潘老师。
那天下午,我几乎问了所有同学和老师,他们都说潘老师走得匆忙,没有留下他的电话。自此后,我又将与潘老师天涯两茫茫,不知相见是何年了。错过一次,或许错过的就是一辈子。
毕业之后,我也籍着各种理由到过母校几次,也到理化办公室找过他,只看到了陶老师。
再后来,听别的老师说,他辞职下海了。
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好像是在九三年的秋天吧,那时他站在老车站旁的建行门口等人,我叫他,他回头看我,他等的人刚好过来了,我看到他们匆匆地上了车。从此一别十几年。
说来也怪,有些想记住的人和事,记着记着,忽然哪一天就再也想不起了,而潘老师对于我,却是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的那一个。
有时在电视上看到老师教学生做题,舞动着圆珠笔讲解,我就会想起潘老师当年教我物理时的情景,好像是在昨天在眼前。有时听女儿说到学校里某个老师说的某句话,我也会想到他也曾经那样对我说过。还有一次在吕四街上,我看到潘老师从轿车里出来,就追上去喊他,他没有回头,我以为是他没有认出我。走到那个人面前一看,原来是我认错人了,闹了个大笑话。
后来也零零碎碎的听到他的一些信息,说他在北京发展得不错,公司开得挺大的。具体情况我也问过一些老同学,但谁也说不清。
2007年7月28日傍晚,我正在烧菜,黄美给我来了电话,她说收到了同学聚会联系册,那上面有潘老师的电话。我立即关了液化灶,让她把号码报给我,我记下这一长串的数字时,激动得手在颤抖。这一天,我等得太久太久了。
当天晚上,我就给潘老师发去了信息:潘老师,您好!很多年了,真的是很多年了,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那个望着天空的流云暗自神伤的小女孩?似水流年,往昔的记忆已是岁月深处一道模糊的影子,然你我师生相伴的日子,却深深刻进了我生命的每一条纹络。是你为我释疑解惑,是你为我点燃心灯,是你如春风化雨,融化了我心中千年的寒冰。老师,或许你再也记不起我的名字,再也想不起我的容貌,但我真的一直一直记得你!现在的我是个平凡的女子,生活幸福安然,心态淡定从容,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你!我不是你眼中的好学生,但你是我心中最敬佩的老师,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师恩难忘!祝福你和你的家人在未来所有的日子里幸福安康,快乐地久天长!
然后就一直等着潘老师给我回信息。可是等到半夜他都没有给我回复,我以为他是真的把我忘记了。那一夜,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以前的很多很多事情,一幕一幕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播放,望着天花板直到清晨的阳光将房间照亮。
去上班时,我已平静下来。我想,无论他在天涯在海角,无论他记不记得我,我都永远记得他。他曾给予我的爱与温暖,都是我一生永恒的念想。一生中,能有一个人让我静静地思念,默默地回忆,真的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这时手机里悦耳的铃声响起,打开一看,却是潘老师的信息:晓伟,你原来家住石灰厂,当时十七八岁,是个清纯的小女孩,你现在在哪里,过得不错吧?我在北京做些事情,多年过去了,谢谢你还能记得我,非常感动!谢谢!
原来,他也从未曾把我忘记!
后来,潘老师加了我的qq,只要有空我们就会在网上说话聊天。偶尔也会发个信息彼此问候。我们的称呼也由师生改为了兄妹。
直到今天,我们也没有见过面。其实,见不见面真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知道彼此幸福着,就已足够了。
那些曾滋养我生命之树成长的朋友啊,愿你们好人一生平安快乐!我会永远地祝福你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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