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上午,我正在超市购物,一个女孩喊了我的名字。我抬起头来,发现是那天在游泳池认识的娜塔霞,她也是来购物的。小镇上的人们就是容易经常相遇,因为这镇上就这么几家不算很大的超市。我看到只有她一个人,便问道:“怎么没见你姐姐和弟弟?”
“他们都是懒虫。我是一个人走来的。”娜塔霞说,然后又问我道,“你呆会儿可以送我回家吗?”
“当然可以。”我回答道。
买完东西后,我开车送娜塔霞到他们家门口。她客气地请我进去坐会儿。我说改日吧,而她却说就今天晚上吧。我便盛情难却地答应了。
记得那天离开游泳池的时候,我的朋友们一路上一直在猜想着娜塔霞的姐姐贝琳达,很像美国的一位黑人电影明星,当时我便将哈莉?贝瑞的名字报了出来,获得了大家的一致首肯。
事实上,在为贝琳达吹奏“生日歌”的时候,我就有那种感觉了,但因当时我发现她的脸上有一抹淡淡的忧郁,故没有去提及那个话题。因为毕竟我们还不熟悉。
晚上,我决定带上邻居小伙子阿新一同去贝琳达家,因为他很想结识当地的女孩子,可他英语口语太差,与人交流实在困难,所以他曾对我说,若有什么能同异国女孩交往的机会,尽量带上他,好让他开开眼界。说实在的,我也很希望有个人陪,“单刀赴会”似乎有失体统。怎么说我在当地也是一家不算小的针织厂的老板吧。
阿新的英文名字叫彼特,还不到三十,光棍一个,长得不算太糟糕,似乎还蛮爱打扮的,据说是为了不坍中国人的台。我告诉他今晚去走访贝琳达家时,他兴奋不已,早早就开始准备晚餐,还邀请我加入。我一点没客气地接受了他的共进晚餐提议,因为阿新做菜的手艺,绝对比他不坍台地打扮自己要来得更让我称赞。
那天去游泳,阿新也参加的,他对异国的女孩子兴趣很浓。由于贝琳达姐妹俩的身份未明,阿新早就暗示过我能去贝琳达家走走,看看是不是有可能和她们姐妹中的一个处上朋友。阿新曾向我流露出,他觉得贝琳达姐妹俩是他见到过的混血儿中最最漂亮的,他更为她们姐妹俩的迷人身段深深吸引。我当时问他对她们的棕色皮肤怎么看,阿新说那看上去很健康呵。既然小伙子如此情深,我想成人之美,亦属君子风范,那么,就给他点机会去试试看吧。反正“师傅领进门,修行在自身”。
出发前,阿新特意照了下镜子,拢了拢小分头,并喷洒了些香水,虽说有点刺鼻,但多少有点味道。他还问我要不要喷点,我说免了,我是大自然的老情人了,越自然就越有风度;况且,今天“相亲”的对象又不是我。听我说到“相亲”两字,阿新更兴奋了,好像我们真是去相亲似的。
我带了两包“冠生园南非分公司”生产的“大白兔”奶糖,作为初次造访的见面礼。我特意将糖递给阿新,好让他有个献媚的机会。阿新不好意思,想掏钱给我,被我狠狠地骂了几句后才感觉失言。不过,最后却说了句:大哥帮忙于我,小弟必将后报。
从我的住处,走去贝琳达家,只需两分钟的路程,因为是同一条街,门牌号码也只差30个左右。到达贝琳达家门前,我仔细观察了一下那幢房子。
屋子四周是由尖头朝上的木栅栏围住的,门口有两棵高高的棕榈树,院内有几棵不算很大的柠檬树和一棵结有果实的石榴树;碧绿的草坪边上,开着不少柳叶菊和金盏花;而花叶优美的紫锦草,则使人顿生幽静的遐想。
我们进入院内,走到门前按了门铃。出来开门的是娜塔霞。她见我们来到,显得很高兴,将我们迎进客厅后,便招呼在主卧室内的姐姐贝琳达,说是有中国朋友来造访。
娇小玲珑的贝琳达,穿着三分袖的紫色细毛衣和黑色长裤从里屋走入客厅,对我们友善地笑了笑,说很高兴能再次见到我们。
这时阿新献上了他的糖,姐妹俩愉快地谢过阿新。我建议她们马上拆一包尝尝是不是喜欢,不过我加了一句:若你们担心吃了会发胖就免了。娜塔霞紧接着便说,她们才不管那么多呢!
她们吃得很有滋味,贝琳达频频点头表示味道很不错,而娜塔霞居然大叫太好吃了,她可以一口气把那一包全吃完。我说那你如果发胖了你男朋友来找我们麻烦怎么办。娜塔霞说她还没有男朋友。我便反应特快地说那未来的男朋友找我怎么办。她问我哪来她未来的男朋友。我似开玩笑地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这位彼特先生,他可很喜欢你噢!我又假装问阿新是不是这样。阿新居然一口气讲了几百个“yes”,好像对这个英文单词很有感情似的,并且笑容可掬到令人无法不感动的地步,至少我当时有点想哭。
娜塔霞依然笑个不停,说我们中国人还真会开玩笑。她还说我们应该已有老婆孩子了吧。我说我是有两个老婆,可彼特一个也没有,他还没结婚呢。娜塔霞抓住我的话问:“你们中国男人可以娶两个老婆?”
我答:“因为一个是前妻,一个是马上就要成为老婆的女朋友。”我故事编得很快,只是需要考虑,在英语口语里,也要适当地讲究一点时态,要不然很容易产生误解。
我那潇洒之言,似乎让姐妹俩微微一怔。随即,贝琳达问我道:她在南非吗?我说不,她在中国。又问我:你们为什么不在一起呢?我说她是一个爱国主义者,不肯来这儿。
她们对我的回答似乎半信半疑,当然我也无所谓她们信还是不信。为了考察我的英语交流能力,我转过话题,继续无组织无纪律地猛开玩笑,居然把这小姐妹俩逗得前倾后仰的,跟练醉拳似的忘乎所以。
就在我同娜塔霞无所顾忌地开着玩笑的时候,一边的阿新实在显得太可怜了。他无法单单只用yes和no来表达自己对心仪女孩的好感,更糟糕的是,他居然连我曾经教过他的那句“阿爱老虎油”都给忘记了,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还想同洋妞谈什么恋爱,不是在折腾外国友人嘛。
我问朽木想对娜塔霞说点什么吗。阿新说让我告诉娜塔霞他很喜欢她,并问她是不是也喜欢他。
我按阿新的意思对娜塔霞说了。她先是开心地笑着说谢谢,接着又问我阿新是不是不会讲英语,我点点头。
接着她告诉我,她实际上已经有男朋友了。她说得很认真,而本来就不认真地开玩笑的我,感觉那一定是真的。于是,我假装非常遗憾地对阿新说,娜塔霞已经明花有主了。阿新显然很是失望,好像嫁不出去的丑公鸡似的一脸沮丧。可是,不一会儿后,这个刁民又打起了姐姐贝琳达的主意;他让我再去问问贝琳达,有没有和她交朋友的可能。
说实在的,如果对娜塔霞的试探,带有浓厚玩笑色彩的话,那么一旦和贝琳达开相同的玩笑,我倒觉得有点坍中国人的台了,那也实在太急猴猴了吧。阿新只知道在外表上不坍台,但我得保证在言谈上不坍中国人的台呀。但不问又不行,阿新这只不会叫的雄知了,此刻是多么希望立马停靠在他爱侣的身边,因为展现在他眼前的两个女孩,在阿新看来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美女了,虽然她们有四分之三的黑人血统;虽然他对女孩所说的洋文,就像我们听那会叫的知了在树枝上唱歌一样风情难解。
于是,我就这样问娜塔霞:你们是和父母一起住吗?
娜塔霞犹豫了几秒后刚想回答,她的姐姐贝琳达代她回答道:这是我的家,我的丈夫现在开普敦,他是个商人。他经常出差在外的。
贝琳达的语气很平静,只是那有点忧郁的眼光,好像对丈夫的远离,显得有些伤感的样子。
我对南非的女孩子小小年纪就已结婚或者生孩子什么的,并不感到惊讶,只是听到贝琳达的回答,使我再次替阿新感到失望,因为今次的机会,已对他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阿新用中文对我说了些实在太遗憾之类的话,我则安慰他以后还会有很多机会的,使得阿新的情绪还不算太烂。
得知贝琳达的丈夫是个商人,我便问贝琳达是否以后可以在生意上进行合作。因为我的工厂里有许多库存毛衣正想尽快销掉,商人总是把利字考虑得比较周到,我当然亦不例外。贝琳达很认真地说让我先拿样品给她看看,如有可能她很乐意跟我合作的。
在同贝琳达谈及贸易合作的时候,我发现她的脸上开始漾起悦怀的喜色,说话的声音也不再含有以前的那种忧郁色彩。我心里虽然有点纳闷,但能和贝琳达顺利地交谈,我还是觉得蛮有成就感的。
离开贝琳达家前,我们交换了彼此的电话号码。贝琳达希望我能尽快地将毛衣样品给她,我说会的。
分别之际,我似乎觉得贝琳达的眼神有点异样。曾经的岁月,让我读懂了那份少女的温情,这使我的内心充满了难解的疑惑。
又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带上几件毛衣样品,想叫阿新陪我去贝琳达家。但这次阿新却说已和别人约好了要打麻将,要不然一定会陪我去的。考虑到水里的鱼儿,也是因为那诱饵,才去亡命咬钩的,所以,我想还是下回准备好诱饵后,再让他骚一回吧。虽说没有跟班的,有点不习惯,但想起满仓库的毛衣,我还是放下了中国老板的架子,一个人去了贝琳达家。
来开门的是个中年女子,我问贝琳达在吗?她说在并告诉我她是贝琳达的母亲。我问怎么称呼她,她说就叫她昂蒂吧。我感觉有点吃亏地叫了她一声昂蒂。她很浪地笑了起来,我被吓了一跳,没有想到,做母亲的,也可以这么自由的。
这时,贝琳达像兔子般地从屋里跳了出来,脸上的喜悦,使我怀疑南非是否有会变脸的妖怪;她那一千八百度的大转变,令我万分错愕。但我的眼睛,被逗得异常滋润,在那凝视的风流里,我的心河在暗涌——我蓦然发现自己,原来从小就那么喜欢活蹦乱跳的小兔子……
的确,在那一瞬间,我好像第一次体会到,对贝琳达那美的赏析,并没有因她的肤色而使我产生那不可逾越的偏见鸿沟。只是一想到她已是个标准的家庭主妇,年轻的邪念,便顿失风采,心河漾起的,是那利用荷花。
我把带去的毛衣样品递给了贝琳达。她快乐地说我太守信用了,还问是不是可以吻我一下。我赶紧问她吻我哪里?因为我对南非的爱滋很恐惧,更因为我们生活着的这个那他省,又是全南非爱滋发病率最高的省份,每十个人里面,就有好几个人,是被授予爱滋荣誉称号的,我哪知道眼前这位俊俏可人的女孩,是否也有爱滋;再想,既使她能守身如玉,而她那个做生意的男人,相信连上帝也不敢保证,他会纯洁如出土文物。所以当时,我生怕贝琳达会吻我的嘴,死怕为礼吻捐躯而留下那黄色的千古骂名。
后来我才发现,是我自作多情了。贝琳达只是在我的脸颊上,像小鸟啄食般地点了一下,好像似感谢的意思。但我当时,还是享受了一点小小的抽筋意味。
出于礼貌,我没敢把脸颊上的那一小块温馨的湿地处理干净,而是被贝琳达今天出奇的美艳所感染。我情不自禁地夸了她一句:你今天看上去很美。她却微笑着反问道:就今天吗?
我马上回答道:我刚才说错了,你仅在我眼里美了一秒钟而已。她假装很失望的样子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我不是你的情人。我接着解释说,在我们中国有句俗语,叫做情人眼里出美女。怕她听不明白,我特意将西施改成了美女。我觉得解释最浪费口舌了,即使解释浪漫的爱情故事也不例外。
听我这样一说,贝琳达很灿烂地笑了起来。而此时,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昂蒂,却冷不丁问了我一句:约瑟夫,你喜欢贝琳达吗?
我的脸顿时有点发烫,还没开始犹豫,便听到贝琳达斥声嗔怪她母亲道:闭嘴!看你的电视吧。然后她让我一起去她的房间,免得受她母亲干扰。
来到那间主卧室,我感觉眼前一亮。朝北的大落地窗,遮阳的厚窗帘,几乎全部被拉开了,很温和的阳光,从那白色的尼龙网眼窗帘透进屋内,使房间洋溢着一种少妇闺房的况味。透过那层窗纱,可以隐隐看到院子里天鹅绒似的绿草坪;那张大大的双人床,被桔黄色的床罩,温情地覆盖着,左右床头柜上,分别放着台灯和电话;床的正对面,是带有玻璃镜的梳妆台。当然,最引起我注意的,是墙上贝琳达的两张身穿时装的艺术照,照片上的贝琳达,显得美艳无比,这让我对她的丈夫充满了兴趣。于是,我提出想看一下他们的结婚照。
当时贝琳达正在镜子前面比试样衣,我的话先是让她一怔,马上,她便说等把毛衣的事谈完后再给我看。
我带去的所有样衣她都很满意,问我分别是什么价格。
我问她是不是付现金,她说不是,因为她丈夫在忙着做大生意,一时资金比较紧张。我皱了下眉头,转而一想,反正放在仓库里也是放,就答应她先做点试试。我说你先拿两百件去,但一个月后先得付清一百件的款。她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付款条件。
把毛衣放好后,贝琳达把一本影集递给了我,她说里面有他们的结婚照。我马上将影集打开,然而,令我未曾想到的是,贝琳达的丈夫是个百分之百的黑人,并且他长得还有点像电影里的黑道人物。
贝琳达似乎也看出了我的疑虑,她不解道:你看上去好像很惊讶!我忙说不是,并说她丈夫蛮潇洒的。因我正好翻到一张照片,是在他们举行婚礼的教堂门外拍摄的。那上面,她丈夫穿着一套白色的西服,非但牧师是白人,而且还有几个白人朋友。我心里想,她丈夫一定是属于那种比较富有的黑人阶层。
我对贝琳达说你丈夫家里蛮有钱的。她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不置可否。我又开玩笑似地追问道:是不是看他很有钱才嫁给她的?她说不是,因为说来话长,只有等以后再告诉我了。见她不想说,我也就无法再问下去了。
我在贝琳达家里往工厂挂了个电话,让人先送二十箱毛衣到贝琳达家。
我雇的黑人司机,很快就将毛衣送来了。当司机刚想把毛衣往下卸时,却被贝琳达阻止说:不用卸下来,我想把它们放去外公家里。她对我说,她外公那里有很多客户,可以先拿去那里卖。
无奈,我便随车往贝琳达外公家而去。
路上,我有点纳闷,在当地,像他们这样的家庭,有个一台车应该是起码的,但我每次路过他们家门口时,从未见车库门开启过,也未曾看到那院子里停过什么车;我还想起那天娜塔霞去超市买东西,也是走着去的,一般有车的家庭,是不会去省这点油钱的。想到这些奇怪的地方,我内心便希望,能在跟贝琳达外公闲聊时,了解到其中的一些什么蹊跷。
贝琳达的外公,住在普普通通的“卡拉区”,那儿除了极少部分黑人和印度裔南非人外,绝大部分都是混血人种。从贝琳达外公家的住房来看,他们家在南非当属中下阶层。
下车后,贝琳达带我先去见她的外公。介绍我们认识后,她说她要去忙毛衣的事去。我心里巴不得她快走才好。我和贝琳达的外公还没聊上两句,娜塔霞和她的两个弟弟冲进屋来。娜塔霞像老朋友似地和我打招呼,而她的弟弟们则是出于好奇而来,因为他们家,还是头一次有中国人来拜访,而且来的人,正是那个在游泳池吹笛子的约瑟夫。当他们要离开时,其中的一个弟弟问我还有没有那“大白兔”奶糖,我说今天忘了,下次一定补上。
这位外公见我和他们都这么熟,居然以为我是贝琳达的男朋友,当然不是一般的“男的”朋友,而是情绪良好时,轻而易举就可以同他外孙女繁殖下一代的那种。我觉得有点好笑,便对他说我都四十好几了,你外孙女做我的女儿还差不多。他却无比惊讶地说:你有四十多!我无限认真地“呀”了一声。就听见他说:你看上去还不满三十的样子。嗨,中国人看上去真是很年轻啊。
可是,尽管我已表明我不是他外孙女的男朋友,但这位外公好像忘了我刚才说的话似的,还是把我当作了他未来的家庭成员一样,告诉了我他们家里的一些事情。
他说:本来贝琳达不会嫁给派屈克的,因她的爸爸赌钱欠了债,是派屈克替他还的,派屈克后来看上了贝琳达,虽然她不愿意,但也没有办法。债还掉后没多久,贝琳达的父亲就被人杀害了,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贝琳达的母亲只知道喝酒,不久前把房子也卖了,现在又搬回我这来住了。贝琳达命真苦呵!结婚没满一星期,派屈克就被捕了。
听到这里,我连忙惊异问道:派屈克被捕了!为什么?
在南非混了多年,我的英语听力已经够间谍的水准了。刚才听到老人提到派屈克这个名字时,我就很注意在听,现在听到贝琳达的丈夫,并非像贝琳达所说的,是在开普敦做生意,而是在牢里。对于如此重大的消息,我怎么会不感到惊讶呢!
老人也惊讶地反问起我来:难道贝琳达没有跟你谈起过她的这些事吗?
我知道老人真的把我当成他未来的外孙女婿了。但为了了解更多的情况,我开始装起傻来。于是我说:贝琳达在我面前像小孩一样,总是哭哭啼啼的。看来也只有你,外公,才能把实情告诉我了;外公放心,你把贝琳达的全部不幸都告诉我,也好让我好好安慰她呀。
我那欺骗的表情,看上去,诚恳得简直就像情人的爱问。老人看到有这样一位中国男人,喜欢上了自己的外孙女,他哪里还把怀疑两个字放在眼里。他接着说道:派屈克犯了很大的罪,他是那个贩毒集团的头,并还杀了人。还有一件事我告诉你,但你千万别跟任何人说。贝琳达曾经有过一个男朋友,她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但却莫名其妙地被人杀害了。他没再往下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我知道那潜台词是:百分之一百也跟派屈克有关。
老人的话使我震惊不小,我万万想不到自己居然和这么危险的一个女人在交往。我的出发点是让她替我卖毛衣,但现在看来,毛衣的款子是不指望收了。好在我只给了贝琳达十箱货,也就五千块钱,就当扶贫做善事也不算太多。
贝琳达来这里是想把毛衣交给她的几个阿姨,想让她们帮她在当地卖掉。她把事情安排完,就说跟我们的车一起回去。我发现她走时急得连招呼都没和她外公打一个,让我体会到他们之间的交流是很少的。不过,这对我倒是蛮有利的,因为贝琳达想不到我已知道了她的一些底细,她还会拙劣地演她的戏,而我想不想当观众就看我的良心了。
送她到家后,我说:一个月后等你的电话。她说没问题。
我笑了笑,让司机送我回家。
五周后,我给贝琳达打了电话,她说很抱歉,是不是能再给她些时间。她说那些买去毛衣的人,有的才付了四分之一的款。她让我下个星期日,再上她家去取货款。
七天后,我按时打电话给贝琳达,可怎么也打不通,我想,难道就为了这点钱,还需要躲躲藏藏的吗!于是,我便不抱希望地朝她家走去。我按了门铃,结果贝琳达出来替我开了门。我不解地问她:怎么电话总是打不进来?
她很不好意思地告诉我说,因为没付电话费,被电话公司断线了。
这话使我顿生起怜悯的情丝,尤其这事又发生在一位美丽而又可怜的女孩身上。
她知道我是来要钱的,便去她的卧室把准备好的钱拿来递给了我,并要我点一下。
我一看钱的厚度,说:差不多,不用点了。然后问她需要交多少电话费?她说她不打算用电话了,她开始用手机了,并把手机号码告诉了我,让我以后打她的手机。我的心又掠过一丝怜悯,因为南非的手机是单向收费的,付八十块可以接听整整一年。所以南非最穷的黑人,都会拥有一部可以接听对方说话的手机,这是贫穷阶层最奢侈的消费了。而贝琳达现在也和他们一样,因为没钱,而只能单单用手机了。
我只能避开这个令她尴尬的话题,问起了她毛衣生意怎么样。她很无奈地说:现在许多工厂都开工不足,所以工人们的周薪只能拿到三至四十块,一件五十块的毛衣,他们都需要分五次才能付清,否则他们就没法买。
她说的都是实话,因为我手下的人,在厂里也在将库存的毛衣卖给职工,付款条件都是差不多的。所以我觉得贝琳达的心理压力是蛮大的。我这个资本家此刻不知为何,对这个不幸的女孩,怀有一种深深的同情。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后,贝琳达看上去很难启齿地问我道:约瑟夫,你能否再供给我一些货?
贝琳达的这句问话,使我终于找到了问她不对我说真话的理由。于是我说:放些货给你没什么问题,但你为什么要欺骗我?
她惊讶地反问我:我欺骗过你什么了?
我问她:你的丈夫到底是在开普敦,还是在这淑女镇?
我的话让这个不幸的女孩彻底地崩溃了。只见她眼里透露出无尽的悽苦,泪水慢慢地滴落下来,抽泣的声音也渐渐嘹亮起来。她忧伤地将目光移开,随即转身向自己的卧室跑去,把我独自抛在了客厅里。
我没想到她会如此伤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想进去她房间安慰一下她,又怕人家说我无理。但整整十分钟过去了,她的哭声还是那样的令人难受。于是,我冒死走入了她的房间。见她正扑在床上哭得很伤心,我用一只手像碰蛇似的拍拍她的肩膀说:贝琳达,不哭好吗?也许我不该问你这些话的;只要你不哭,我以后再也不问了。还有,我会叫人再送三十箱毛衣来,钱不必急着付,什么时候有钱,你就什么时候给我,但你现在一定得不哭。
我本来想对她说如果她永远没钱不付也没关系。事实上,几百件库存毛衣对我也算不上什么,可是对贝琳达也许会起到雪中送炭的作用。但我怕言辞过分暧昧,以后不易自拔,所以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的话使贝琳达的哭声渐渐弱了下来,但那伤心的程度,使我心中顿生起千般怜惜,万种关爱。说真的,我当时真想把她温情地抱在怀里,并像对待小孩似地对她说:小女孩,不要哭了,忘记一切不愉快的事吧。只要有叔叔在,以后你就再也不会有悲伤了。
也许我的感情看上去有点虚伪。事实上,处于当时那种情况下,在一个可人又可怜的女孩子面前,几乎这个世界上所有尚存青春气息的男人,都不会想当一名“叔叔”的,而我,难道会例外吗!
离奇的是,在那样“动情”的时刻,我的理智依然像做梦一样清醒。我“梦”见了贝琳达的丈夫,已逃出监狱,且正在窗外紧握着沉沉的“五四式”手枪,等待着我对他那俏丽的小爱人,说一句越轨的话;然后,他再代表南非人民,判处我的死刑。
事后,我曾毫不犹豫地向全世界人民勇敢地发布过一条我的名言,那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在一个美丽女孩软弱的时候——决不应该趁人之危!
贝琳达在我诚挚的话语中,开启了感动的闸门。她无限感激地对我说:你真是个好人,我不知应该如何报答你;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我也不瞒你了。自从我丈夫被捕后,我们家就没了经济来源,父亲又不在了,母亲只知道喝酒,三个弟妹全靠我在供他们念书,我自己又没有工作做,到上个月,老本全花完了,就只能向亲戚朋友借了。可他们的条件也不好,再借也很难借到了,所以,我有时晚上就去赌场和酒吧打短工,但收入也很少。而且那些客人,总喜欢动手动脚的,有时还会侮辱我说,只要肯陪他们睡一晚上就付我一千块。我骂完他们后,但心里一直在着急,若再这样下去,我那一家人将如何活下去啊!为了生存,有时我真的也很犹豫。昨晚,我去了另一家酒吧,幸运地遇到了一个你们中国人,他对我很尊重,我只是陪他聊天喝酒,他后来付给我200兰特,这对现在的我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呵!他说以后还想找我陪他喝酒聊天。
讲到这儿,贝琳达朝我看了一眼,然后显得无比诚实地对我说道:我全力把该付你的钱凑起来还你,是想让你能不断地提供给我货源,我想从毛衣销售上,赚点钱来贴补家用。我不敢告诉你我的家庭状况,是因为怕你会担心我的付款能力,从而不愿再赊帐给我。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希望你能原谅我,好吗?
贝琳达的这一席话,让我难受了许久。我最不愿意看到女孩子伤感的样子了,但我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安慰她。突然,我想到了她刚才付给我的钱。于是我取出钱来,递在她的手中说:这些钱,你先拿去用。明天我再让人给你送些毛衣过来,你去卖,但钱留着自己用,不用付我了,这些毛衣我全都送给你。但你要答应我,不要再去酒吧和赌场打工了。你实在想做工作,就去我工厂做吧。
贝琳达决意不肯要我的钱,我在无奈之下对她说:你就当是你的叔叔给你的,行了吗?
她的眼中绽放出感激的泪花,微微点了点头。
这时,我想我该走了,便对她说:贝琳达,坚强些!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相信叔叔的话。说完,我转身朝门的方向走去。然而,我还没到门边,就被从后面扑上来的贝琳达,紧紧地抱住并听到她一字一句地对我说道:你-会-是-我-永-远-的-好-叔-叔……
听着她那带着哭音的话语,我的心里漾起了无限的爱怜,我当时真想吻吻她,就像吻自己的女儿一样,虽然我从未体会过做父亲的感觉,但我觉得那种感觉一定很温暖。
我转过身去,张开双臂,将贝琳达揽在怀中,抚爱地接受着她那无助的忧伤。当我们心脏的距离,已无法再贴近的时候,她那青春丰满的胸部,随着她那抽噎的节奏,弹簧似地顶压着我,令我呼吸难著;我的理智,在求助的边缘,死死挣扎……可是,男性的坚韧,还是不小心在难以阻挡的生命呼喊里,隔着人类的护帘,开始吝啬地,镌刻着哭泣女孩,那醉人的敏感疆域……
当罪恶的意念在邀请着我迷惘的灵魂时,身份,这个只有被我独自在傻傻炒作的虚伪的天使,让我羞愧地调整起理智的方向盘……可怜的司机,为什么一见到警察,总是担心自己会违反交通规则呢!
青春、美丽、迷人而又忧伤的贝琳达,用她那泪眼望着我问:你讨厌我还是因为你的爱人?
我说:我不讨厌你,也许是怕对不起她,所以我希望能成为你的好叔叔。
贝琳达有点羞赧地对我说:你会怪我对你的感情吗?主也曾要求我,把你当作叔叔,但我总是很难做到,因为爱一个叔叔也许会很痛苦。不过,我会听你的话。只要你能在我忧伤的时候,能像刚才那样抱抱我,我就满足了。
贝琳达深情的泪眼,充盈着无奈的光辉。我感动地凝视着她,说:我希望你能快乐起来,好吗?然后,我显得很笨拙地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当贝琳达脸上的忧悒渐渐淡去的时候,我说我得回去了。她无声地送我到门口,然后凄惘地问我道:我可以用吻来和叔叔道别吗?
我觉得有点沉重,但还是满足了她的要求。
这是她第二次吻我,和那个礼节性的初吻比起来,我发现,可怜的爱吻,会让人的心,体验无限怅惘。这让我想起了一首叫《kiss me say good-bye》的英文歌来。我不知道,这第二个吻,在我脸颊上印就的,将会是我们情感的句号还是逗号呢?而我又希望那是怎样一种符号呢?
回家的路虽不长,但我却想起了遥远的内蒙古草原,想起了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女孩……她离开我的那一年,也才只有十九岁,可她那灿美的甜笑,永远地留在了天国。而十九岁的贝琳达,会不会又成为我新的悲酸宿命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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