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父亲就像只苍蝇不断在我耳背叨唠：干什么不重要，赚钱才是硬道理。年少时，我对之不置可否。那个年月里，对长辈还是抱有希冀和敬重。时过境迁，现在每次听完他如此训诫，我都会在心里抄他。如今，我工作性质拿父亲的话说就是“不够体面”，并且收入低微，这让他颜面尽失。

我从小就“反父道而行之”的决然态度，令父亲恼火不已。而我对父亲的怨恨，倒也清清楚楚写在我跟他遭遇时每一张脸孔上。一直没有探明是什么原因造成我跟父亲形同陌路。当中，有他对我教育环节上的失败，有相互性情上的天生敌对，也有后天我沾染的恶习的投影。这不是几句话能够交待清楚。站在我的立场上看，对他的恨更像是一种转移视线。每当诸事不顺，我就在内心里埋怨他给予我的太少。我始终无法消除是他栽种我今生苦果的印象。

我跟父亲早已停止情感上的接触。这种状况持续的时间，足以冷却他在我心中遗留下的所有温情。而今，我仍然寄宿于他创造的家庭里，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我留下来理由，既是为了能看着他一天天老去，也是想自己最后的结果。

总有些人，不值得你尊重。如果你尊重了他，那是对你自己的不尊重。我对父亲的态度可谓如此。在我的世界观形成的那段岁月里，父亲多数时候都在充当反面角色。贪婪、自私、奸诈、冷漠、吝啬、狂暴、愚蠢……这是我从他身上捞到最多的东西。当然，父亲身上同样具有勤劳、刻苦、坚毅、节俭，等等许多优良的品质。我用心感着过父亲人生的脉搏，唯恐误解了他，忽略了父亲身上的某些品质在我身上继续发挥的作用。假如我是他的另一个翻版，那么我有什么可责怪他呢？一直以父亲为耻，他认为是对在我看来永远都是错。

不应要求一个迟暮之人调整姿态去迎合年轻人。我若能去适应父亲，这对我对他对所有的人都是莫大宽慰。但这样的前提已经不复存在了。孝顺这个词，在我眼中陌生而又恐惧。我无望成为一个争气的儿子，连做回普普通通的儿子也不可能。有时候感觉父亲是那样的无辜，他没有被命运绊倒，但世事弄人，命运将他的骨肉栽培成逆子横亘在他面前。假如没有我，或者由另一个人取代我成为父亲的儿子，结局总不至于这般糟糕。　

很早以来，我和父亲始终保持着渐行渐远的姿态。我对改观已经不抱指望。事已如此，深究下去恐怕也没有多少意义。或许，岁月的激流冲刷了生命中浓郁的情感，人注定要与冷漠为伴。如今，我和父亲情感仅剩一种形式上的链接。对于一个辛勤养育子女的父亲来说，这是不公平的，并且很难接受。　

那些和父亲做游戏的美好画面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有父亲出现的记忆中，童年是我唯一怀念的岁月。

黄昏中，看着远方山脉高大的背脊，我忍不住感慨万端。那一刻，父亲在我眼里只剩下佝偻的轮廓，朝着地平线的方向沉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