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相别

1.毕业

我们是最后一批国家包分工的师范大学生，快毕业了，很多人都在构思自己的毕业梦想。当政策宣布下来，交1400元改派费，可以改派到四川省的任何一个地方，而到“三州”（即甘孜藏族自治州、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凉山彝族自治州）可以不交改派费。我们这群所谓幸运与不幸交接点的大学生开始互相探讨自己的毕业去向。

无论去哪里，大家都一致认为坚决不去“三州”，就像一句顺口溜说的那样：“争成都，保德阳，实在不行到绵阳，打死也不进甘阿凉”。

在成都，学校比比皆是，各领风骚，有道是：“川大的牌子、财大的票子、交大的路子、医大的刀子、师大的妹子”。我们学校没别的，就漂亮女生比较多。快毕业的时候，其他学校来我们学校掠夺女生的男生也比较多，都想带一个漂亮女生走上工作岗位。与我同班同桌的蔡云是他们争夺比较激烈的一个焦点。

云属于有主见、爱文学的那种古典冷美人，她宣布不会跟任何人走，她会去西部的阿坝州，谁愿意可以同行，但不承诺作谁的女朋友。

由于云太冷太美，我这个近水楼台并未得月，就连月光也未分享。大学四年，我很少跟她说话，从未像那些痴情的男生傻傻地站在女生宿舍大门口约她，而我却在平静和沉默中暗恋了她四年。听说云要去西部，我知道自己最后的希望已经完全破灭，我没有挽留她，也没有邀请她一同去心仪已久的大上海，我知道，自己除给她贫穷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有。

当她的留言簿传到我的面前，我知道任何的语言都是苍白的表述，任何的表述都是无力的语言，我没有必要留下一把锋利的小刀，在最后关头解牛自己牢固的操守，让我背对今年的桃花怀念一瓢淡淡的清水。但，我还是这样地、这样地写道：

“看着你远去的背影

我的心像座空城

所有的心事找不到借口

我只有埋得一深再深

我不敢约你出来

是怕路灯误解了你我的单纯

我不敢给你电话

是怕尴尬误入你我的心灵

那次粗心的手臂打翻你的课本

那次小心的斜视没逃过你的眼睛

那次你病倒的空位占据我的课程

……

也许若干年后你已记不太清

但我会记得很深很深”

当我的毕业留言簿传回来时，我拼命地舔着食指，翻着硬硬的纸页，终于，在第35页，我看见了她那令人神往心碎的娟秀字迹：

“就让故事的原文

被隔壁的公主偷听

就让沉默的火焰

保持原有的余温

就让风行的脚步

隔舍沉重的灰尘

就让我们彼此看见

车尾的红灯

……

高原的风雪不会太冷

因为左侧有你的余温

青山和绿水还有琴音

因为怀里有你打翻的课本

……

如果，如果你真的希望看见彩霞

就站在有阳光的黄昏

如果，如果你真的愿意陪我一程

我在一张车票的缺口等君”

她走的时候，我偷偷躲在一张完好的车票后面，看着她在驾驶员再三的催促中，慢慢退入车里，让我在客车的尾灯里看见自己失落的眼睛。

我没有云勇敢，没敢去气候寒冷、条件艰苦的西部，而是去了马永贞争霸过的上海滩。

2.上海

没有邻居的城市，流行一种说不出的痛，我像狗一样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为着生计疲于奔命。

当过小工、送过牛奶、卖过报纸的我，在一天天艰难地奔波中，打磨着毕业时的年轻气盛；在华灯初上的夜晚，隐身闵行区号上村一个上海人6平方米的小屋；在无数次浮躁辗转之后，我穿上蓝色的工作服，走入吴中路贺利氏电力骑士公司成为一名最低级的工人。

疲倦掏空了我的身体，思念掏空了我的灵魂。每个夜晚我都不是自己，我完全地属于她。夜深人静的时候，惟有思念一个人才能忘记浑身上下的疼痛，而思念就像黄埔江的水，越涨越浑，越浑越害怕沉淀，我知道，那思念沉淀下来就是一座山。这种思念是翘翘板的两端，一端下来，令我静得窒息，另一端下来，令我疯得爆炸。就这样，无能为力地想，无可奈何地想，无边无际地想，无穷无尽地想，没有希望、没有结果地想。

想极了，我便用左手握住右手，蘸着夜色里灰暗的寂寞，每天为她写诗，写着写着，我便清瘦如诗。

想极了，我便幻想自己骑着中世纪的黑马，闪电般掠过她的门前，用强盗的皮鞭瞬间点中她爱情的要穴，将她揽入汗渍斑斑的胸膛，我看见，她在我霸道的臂弯笑靥如花。

想极了，我便疯狂地寻找她留下的蛛丝蚂迹，买来周公解梦、易经八卦、面相手相大全等等等等，用她的生日，她的名字，她的话语，她一切的一切，来猜测、推演、分析和判断我与她的姻缘。

一个阳光毒毒的周六，我与同事在车间里来回搬着沉重的成品包装箱，同事说，“好久没下雨了，要是下点雨就凉爽了。”

于是，我就在心里默默祈祷，“要是我真的与云有缘、应该主动去联系她的话，老天，请给我一点雨吧。”

一会儿，云来了，天暗了下来，人们期待已久的风和雨都来了。我在心里激动而又胆却地说，“老天，不会吧，别耍我，如果我和云真的有缘，就在下班前将雨停了吧，我没有带伞啊。”

下班前10分钟，雨停了，天上出现了美丽的彩虹，人们争相出来看这难得的胜景，久久不愿散去。一对恋人在厂门口，背对吴中路呼啸的车辆，紧紧拥抱在一起，女孩兴奋地说，“是不是你今天对我表白了，天上才出现了彩虹，我到上海五年了，第一次看见彩虹。明天肯定是个晴朗的星期天，我们去逛‘易初莲花’吧。”

我的心一凉，不会吧，老天是针对我们还是他们，再和老天赌一次吧。于是，我又在心里对老天说，“如果明天下雨，就说明我真的和云有缘，我就立即去联系她。”

晚上，无眠，望着晴朗的夜空、满天的星星，一边在想这下完了，我和云没有下文了，一边又在想，这下好了，终于可以停止无休止的幻想，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了。就这么透过窗户看着夜空反复想着，天快亮时，我睡着了。

突然，我被隔壁一个叫丽芳的女孩叫醒了，“小四川，快起来收衣服，下雨了”。我急忙穿上衣服，打开门，一股凉爽的风迎面扑来，门扣上挂着我的衬衣和长裤。丽芳对我微微一笑，说，“睡懒觉，衣服给你收回来了，就在那里。”我没有给她道谢，而是对着细细的雨发呆，“老天，我和云真的有缘吗？相隔十万八千里，可能吗？同桌四年，她从没主动和我说过话，她会像我想她那样想我吗？”。

“昨天晚上那么晚都不睡，是不是心里有意中人不敢说？要不，找个高人帮你算算姻缘。”丽芳是江西辣妹子，直截了当地问我。

我脸一红，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那里有什么意中人啊，没……没有的事。”转身闪入房中。转过来一想，对啊，既然我和老天打的赌这么灵验，找个半仙问问姻缘也好。又向后一仰，探出头去，憨笑一声，问她，“到哪里找人算姻缘？你知道？”

丽芳立即大笑起来，“我说是吧，不承认，告诉你吧，出村在吴中路虹中路站乘坐87路车，到龙华站下车。空调车2元，普通车1元。坐普通车要注意，有的上海大妈不按报站器，直接用上海话报站，你听不懂的。

“那怎么办？”我深知拥挤的车内根本无法看到站台名，全靠耳朵听，我这个初来乍到的人，最害怕走错站，在浪费时间、浪费钱财的同时，还像个耗子一样在人流车流中乱窜。

丽芳，这个景德镇的姑娘，笑着对我伸出一双白瓷般的手，弯曲着右手大拇指，说，“你上车就数，要过9个站！”

3.算命

来到龙华，繁忙的小巷和密集的人流令我晕头转向，茫然不知所措。我在广场边游动，在寻找该通过什么方式去找到这位高人。

这时，一名环卫工人从我身边走过，我顿时大悟，为何不问她呢？她应该是这里最熟悉的人。我躬身上前，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问道：“大姐，附近有没有求签算命的高人？”

她直起身子，用毛巾擦了擦汗水，回身一指，说“侬从这个巷子过去，有个高人，求签算命不要太好。”

经她指点，我转过一个巷子，在一个很偏僻的角落看到一个布幌，上书“泄尽天机下炼狱、指点迷津渡苍生”，下面偏坐一位摇着芭蕉圆扇满头银丝的老人。我对他说明来意，他斜眼看了看风尘仆仆、大汗淋漓的我，说了一句上海话，我没听懂。

他顺手提起毛笔一挥，写下了四句话，“风来雨去雪满山，阳光纵来云半天，彩霞尽头星月稀，姻来缘去聚天边。”

拿着这句批语，我按他扇子敲打的方向看去，桌侧压吊着一长条纸上写道，“批张二十元，解读一百元。”我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不敢再问释语，只有揣着它慢慢退回。

看了太多周易、推背、算命书籍的我竟然不解其意，只有拿给丽芳看，她不假思索地给我解释道，“你们情感经历风雨之后，终见阳光，绽放彩霞，相聚在花前月下，且地点都说明了，天边——那不是青藏高原吗？不是离天最近的地方吗？恭喜你了！”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疯狂地寻找她的联系方式，电话——没有、地址——没有、电子邮件——也没有，怎么办？我一急，给我大学时关系最好的蒋老师去了电话，蒋老师焦急地对我说，“杨光啊，你怎么现在才来电话，蔡云都打过五个电话问你情况了，我给你个地址，快跟她联系吧！”

我用颤抖的手抄下了云的地址，一头扎进小屋，开始酝酿这封柔肠寸断、扣人心弦、前途未卜、旷古绝今、不是情书的情书该怎么写。

4.情书

一整夜，一个人，一封信……

“彩云：

刚才，给蒋老师打电话，想问候他近况如何。听他说，你一直在打听我的信息，非常高兴你还记得我这个沉默寡言的同桌。

7月份，我和同学分别后，没有回家，直接到了上海，在这里创业非常艰难。没有起点的人只有等待机遇，而上海的机遇只给有起点的人，因此，我没有起点，也没有机遇，只有辛苦的工作。我现在在一个企业里面当工人，真正的无产阶级，每天生活的概念只有三种内涵，一是用辛勤的劳作换来一身疼痛，二是用微薄的工作换来朴素三餐，三是用仅剩的时间换来胡思乱想。

工作没有意义，生活没有目的，唯有学校的回忆能够安慰寂寞的心灵。

……

昨天晚上，我买了一本《古希腊神话》，看到这样一篇神话，非常感人：

英雄亚力是阿伽门农的八百勇士之一，在一次征战胜利后回归的路上，他遇到了一名年轻漂亮的女子，他爱上了他，他悄悄跟随她进入森林，原来女子名叫凯瑟，是森林之王的女儿。他听说过森林之王的傲慢和凯瑟的冷艳，他温暖的心开始泛起一丝凉意。

回到自己的城堡，亚力病了，每天在病痛中呼唤着凯瑟的名字。他的诚意感动了爱情之神，爱情之神给他带来了一只鹰，帮他传送信息。他将自己对凯瑟的爱写在纸上，交给了鹰。

不久，鹰回来了，带回了一张空白的纸页。亚力彻底绝望了，他纵身跳下城堡……

但故事结局的那篇纸被撕掉了，不知道你看见这本书没有，如果看见了，请告诉我结局，好吗？

盼你来信。

阳光”

在信中，该说的不敢说，只有编造了一个没有头尾的故事，算是安慰自己紊乱的心吧。

没多久，云回信了，她在信中说，

“阳光：

7月份分手时，我在西门车站等了你很久，你没有来，我孤身一人来到了川西高原。我外表是那样坚强，内心是那么脆弱，真的好希望有人能陪我到这寂寞异乡，如果谁来的话，我发誓我会嫁给她，一生一世爱她。而环绕在我身边的人，只有你在犹豫和徘徊，只有你来送我了。那天，在车站，我能清晰地感到有个四年朝夕相处的人就在左右，但你没有出来，客车中间有一个空位，我知道那是你的，我想你在犹豫不决，你不仅是对自己战胜困难的能力没有信心，更是对自己的爱情没有信心。于是，我给你关系最好的老师留了地址，我想你会给他电话的，你可以通过他找到我。

如果有一天，我收到一封来信，信中会给我讲一个没有结果和续集的神话爱情故事，我知道那就是你，那就是你编造了四年的故事，你希望有人帮你完成这个故事。

故事的结局应该是这样的：

故事中亚力跳下去后，掉在鹰的背上，鹰将亚力带到了凯瑟那里，亚力终于知道了为什么自己收到的是一封没有字的信。因为，凯瑟看到亚力的信后，感动得哭了，边哭边回信，眼泪润湿了书信。途中，传信的鹰看到信中的内容，感动得一路哭来，眼泪漂白了信，所以，亚力收到的是一封被眼泪漂白看不到字的信。亚力知道自己错怪了凯瑟，便留在凯瑟那里，他们结婚了，幸福地生活着。

你不知道，其实，我一直在等待一个人给我讲这个没有结局的故事，更希望我能帮助这个人完成故事的结局。

我们该怎么去默契这个结果呢？我一直在等待，我知道等待的不是爱情和男生，爱情和男生在大学四年中我已经清晰地感觉和得到了，我等待的只是一份勇气。

其实，你不知道，云朵需要阳光的照耀才能形成美丽的彩霞。

其实，我们只是隔着一层吹弹可破的思念对坐，我们双方都没有离开过。

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那天，在来阿坝的路上，我像一滴疲倦的汗水在冰凉的脸上不经意地滑落，走过梭磨河，绕过绰斯甲河，进入了太阳河。路上，教育局的工作人员说，我教书的地方在海拔3000米以上的高半山，一师一校，气候寒冷，环境恶劣，没有电，更没有电视，但最大的困难还是语言障碍，为了说明语言交流的难度有多大，他讲了一个故事：

有个工作组到村民家开展工作，村民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为他们做了丰盛的午餐，在请工作组的人吃饭时，村民为了表达自己的好客，让客人不要顾及脸面，放开地吃，就想在客人吃饭时走开，去河里挑水。出帐篷前，他对工作组的人说，‘你们就不要脸地吃，我跳水去了’，工作组的人一听，吓得落荒而逃。

我听后，笑得前俯后仰，疲倦和惧怕少了好多，只是觉得这里的村民好可爱。

如果有空的话，就来玩吧。我带你去很多好玩的地方，保证你乐不思沪。

盼你来信。

彩云”

看完信后，我悬着的心如一块石头落地，顿时觉得工作有意义，生活有意义，一切都那么充满激情和活力，就连路边的小草也散发出勃勃生机。每天，无论上班下班、走路买菜，从我身边经过的人都被我投向他们灿烂的微笑和谦恭的温顺所迷惑，很多人在走过之后再回头问我，“我们认识吗？”

我将给她写的30多首诗寄给了她，将她的这封信放在枕边，每天枕着她入眠，经常在迷迷糊糊中不经意地伸手摸摸枕下的信，在感觉她的存在和幸福之后再安然进入梦乡。

第二章　相恋

1.幸福的滋味

丽芳看着我幸福的表情，对我说，“看把你美得，不是我说，你能成功吗？胆小鬼！新人接过房，媒人撂过墙。赶紧办招待。”然后，又问我，“恋爱的滋味真的那么美吗？看来我也得找个人恋爱去。”

丽芳是敢说敢做、说话算数的女孩，没多久便带回一个高高的、帅帅的男孩。两人都在台资企业上班，男孩是他的作业组长，他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开始丰富起来。

他们出双入对、形影不离、煞是亲热。我从丽芳进进出出的笑脸中看到了她的幸福和对男友的依恋，爱情真的很神奇，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但从此，原本静谧的夜晚，在男孩来之后开始喧嚣起来。夜里，男人粗重的喘气、女人低迷的呻吟和着摇摇欲垮的木床声音刺激着我的神经末梢，青春的热血在每个夜晚沸腾起来，涌上大脑，我愈加无法入睡。

幸好有云的来信可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云在信中说：

“阳光：

看到你寄来的诗，我很感动，这些诗成为我打发寂寞、驱除寒冷的最好依托。

这里的条件实在太艰苦了，我教两个班，一年级和三年级各一个班，四年级就到乡中心小学。一年级的小孩纯粹不懂汉语。一次，我指着一名小朋友，叫他到黑板钱来写生字，他站起来呆呆地看着我，茫然不知所措，突然，他冲出教室，给我抱回一块石头放在我的桌子上，弄得我啼笑皆非。在这里，教一年级必须使用藏汉双语教学。况且，我们原来学的是青少年心理学和中学教育学，用不上，我只有重新开始学习儿童心理学和儿童教育学，一切都重头开始，十分艰难。

夏天，山上的水仍旧冰凉刺骨，洗衣服冻得我两手通红、直打哆嗦。刚来不久，我水土不服，生病了，在县医院住了20多天，天天打点滴。由于我初来乍到，没有朋友，只有一个人料理全部生活。我没有办法吃午饭、没有办法上厕所、没有办法叫护士。一次，一名护士问我，为什么没有亲人来照顾，问得我放声大哭。护士知道我的情况后，报请院长批准，专门给我免费的特别护理。

阳光，要是你也在这里，该多好啊！我们一起面对困难，那再大的困难也是幸福的滋味。不知道将你带到我这里来的鹰在哪里？

……”

看着看着，我的心阵阵绞痛，我给他写信，要她到上海来，我们可以凭借自己的双手生活下去，这里至少有我。

她来信说：

“这里的老乡对我太好了，我不忍离去，况且我向他们作了保证，没有下一任教师的到来，我不会走的。

当初，我来的时候，村支部书记和村长租了一辆小四轮将我送到了学校，寨守召集全部村民，在学校为我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说我是“三个第一”：第一位公办教师，第一位大学生，第一位带着先进思想和文化的外地汉族教员。我在鞭炮声中向他们作了保证。

这里村民的生活开始慢慢在变好，最缺的还是知识，一些孩子很小就被送到寺庙里面去，接受严格教条的寺庙教育。他们必须在接受到正规的教育之后，才能逐渐改变自己的认识。我给你讲两个故事，你就知道他们多么需要知识。

村长要求大家参加集体劳动修公路，村民拖拖沓沓，快中午才到工地。当要求他们维修学校和修建寺庙白塔的时候，他们非常积极，争先恐后，很早就来到现场。

还有一次，我看到学校旁边一位老妈妈家里十分贫困，就给了她100元，她一直舍不得用。一个年轻力壮、体态丰满的僧人过路，她跪着将这100元钱捧给了僧人，僧人接过钱，摸了一下她的头，嘴里念念有词，‘嘛呢呗呗哄，嘛呢呗呗哄，’然后扬长而去。

我知道仅凭一人之力难以改变这历史造成的现状，但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你知道的，我也是穷人出身，靠父母贷款、奖学金和政府补助读完大学，我欠社会的太多了，我应该回报。再则来说，现在，我需要稳定的工作来供妹妹读书。

来这里吧，我们一起工作。

……”

我知道她的坚强和决心，但我又难以下定决心到别人打死也不进的“三州”，不仅是因为艰苦难熬的生活环境，更是因为难以示人的颜面。

就这样，你来我往，鸿雁纷飞，我们用最古老的方式传递火热的情感。

2.突然降临

不知不觉，冬天来了。我去信说，希望能来上海。她说，我要回家，不来了。

一个周末的上午11：50，我懒洋洋地准备烧午饭，突然，我的拷机响了，我回电话，云在那头说，“我来了，在火车站，来接我”。我先是一惊，然后，像触电一样快速冲出大门，向吴中路奔去。在吴中路虹中路站不顾一切地挤上了149路公共汽车，一直坐了10个站才到凯旋路淮海西路站，漫长的站，拥挤的人群令我焦躁不已，我下车后快步来到地铁四号线虹桥路站搭上地铁，又坐了7站才到上海火车站。（后来听房东说，还有更近的路线，可我一直没有发现，因为从此之后，我选择了这个有17站之多的路线。）

当我一见到她，刚才焦急的情绪烟消云散，奔跑就在见到她的一刻嘎然停下，心底泛起一种说不出的耐心和安静，我向她慢慢走去，微笑着走去。

她站在一个很高的塔下面，双手在身前握着一个红色的漂亮手提包，默默地看着我，她没有像电影里的镜头那样跑过来抱着我，然后原地旋转。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不停的呼出白色雾气，慢慢向她走去。

云伸出左手翻过来握住我的右手，我们向车站大门走去。我们在门口不远的小饭店吃过午饭，就向闵行而去。

坐过17站的汽车，到我租住的小屋时，已经天黑了。我为她做了煎蛋面，很不好意思地说，没来得及买菜，只有这些，将就吃点。

她笑着说，“我最爱吃煎蛋面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着她更加清秀的脸，说，“你瘦了很多，高原的生活很艰苦吧！”

“那里气候寒冷、环境恶劣、生活艰苦，难得吃上这么好吃的美味，但我觉得很幸福，那种幸福是不需要物质来支撑就可以感觉到的。”她一边香喷喷地吃着面条，一边回答我。

晚上，我们挤在6平方米的小屋，谈着各自半年来的生活经历，有伤心的，有高兴的。不知不觉，天亮了。

3.三天

第一天，我向公司请了假，带她去了位于方滨中路的城隍庙，交过50元买了两张门票，正门两侧的一对石狮威武雄壮，我对云说，我知道哪一个是公的、哪一个是母的，她半信半疑地笑着说“你吹牛”。我说，进去之后，就能看见一头大青牛，她问我为什么，我说，“我吹出来的”。进去之后，她说，“原来是道教的，难怪有青牛”。我们烧香许愿。我说，“但愿人长久”，她说，“千里共婵娟”。

逛过华宝楼，买了一条彩金项链、一个戒指。我拉着她的手，给她戴上戒指，说：“这是我给你订婚戒指，我会在你最期待的那天坐上鹰来到你的身边，那时，我娶你，好么？”她左肩轻轻地偎依在我右边胸膛上，说，“我等着”。我又将项链戴在她脖子上，她微闭着眼睛，幸福的表情洋溢在如花的脸庞，一种似有似无的气息在她通体流淌，就像一张渴望已久的草纸等待耶稣的圣油慢慢地将她通身浸透。

她侧过身来，圈着我的脖子，用一种很细的声音在我耳边说，“这就是那个故事的结局吗？”我说，“一切才刚刚开始，无法演绎结束。”

我看着她晶莹闪亮的眼睛，说，“我请你吃一种很好吃的东西。”我带她到了武大郎烧饼店，她向上指着大笑道，“天啦，窗子上面还站着潘金莲。真搞笑！”我们吃过烧饼，又去逛城，一直到晚上。

第二天，上午，我带她去了七宝镇的七宝公园。我对云说，七宝镇的“七宝”是“飞来佛、氽来钟、金字莲花经、神树、金鸡、玉斧、玉筷”，我的“七宝”是什么？然后，我又调侃地对她说，“你的微笑、你的泪，你的眼神、你的味，你的安静、你的醉，还要加上你迷人的美。”她笑道，“难道我只有七宝吗？不会吧！”我们在康乐桥旁边租了一艘小舟，在小桥流水间轻盈穿过。我想，当年文人雅士一手揽得美人，一手摇动纸扇，怎不惠达高洁、文思高雅、运笔如风、泼墨如雨。

下午，我带她去了外滩。我说，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来外滩，特别是晚上来，看着万家灯火，我就在想每一盏灯背后都有一个美丽的故事，都有数不尽的酸甜苦辣，它们在夜幕中或明或暗、时隐时现，默默讲述着自己的故事。这也是我的故事，我们的故事。我们今天晚上在这里站成属于自己的灯火，告诉在对岸或者楼上看灯火的人，我们是怎样在演绎自己的故事。

她说，“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可以这样说吗？”

我说，“是的，我们也在创造自己的风景”。

很晚我们才回家，搭着最后一班公共汽车，车上只有我们两人，司机不紧不慢地开着，生怕惊动了我们甜蜜的梦，仿佛要带我们去一个幸福的地方，没有终点。

第三天，天刚亮，门被剧烈地敲响了，我打开门，只见房东、社区保安和联防队的人站在门前，务必要我出示新来女孩的身份证、暂住证。经过再三恳请，在我出示云的车票证明刚来上海后，社区保安才说，“只允许在上海临时借住三天，超过三天必须办暂住证。”我知道初次办暂住证必须缴纳一年的暂住费用。

云说，“我明天就走”。我说，“你在上海吧。”

她说，“我回阿坝州等你。”看来，我只有送她走了。

4.难以割舍

在云的坚持下，我们去买了车票。

而后，我们去了乐购。我对她说，“我想带你去喜来登大酒店享受烛光晚餐，但是我没有钱；我想开着奔驰带你到淮海路兜风；但是我没有钱；想给你买一套漂亮的衣服，但是我没有钱。因此，我只有带你来这里看看。”我为给她买了一套较为便宜，但款式新颖的衣服，她高兴地试着衣服，我看着她美丽的笑脸，一种失落的空虚涌上心头。

然后我们又来到易初莲花，我为她精心挑选了一些零食和生活必需品。我们磨磨蹭蹭地办完这些事，坐上了有17站之多的公共汽车和地铁。

一路无话，她只是紧紧地挽着我的左手，头偏在我的左肩上，一头乌黑柔顺的秀发在我胸前自然垂下。喧嚣的人群和车辆声音似乎听不见了，一路闪过的高楼大厦和站台看不见了，人群的纷繁气味和汽车尾气闻不到了，只感觉心在不停地跳动，只感觉一种恍惚在麻木的脑海摇摆，只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我们两人在云层间飞翔，无声地飞翔……

正当我们在幻想中飞翔的时候，听见一个声音反复在说，“先生，到站了，下车了。”我猛然醒悟，下车向车站走去。

站台上，她拥抱着我，憋了一天的眼泪流下来了，她说，“你一定要来啊，我等你。”火车开动了，她在窗边隔着玻璃对我轻轻摇着手，娇美的脸在剧烈的抽泣中愈加令人心碎。

她走了，就这样匆匆而去，带着她平静而又热烈的期待走了，只留下唇齿的余温在我心里回荡。

第三章　相离

1.承诺

春节后，她上班第一天就给我来信了，她在信中说：

“阳光：

真舍不得离开你，在上海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是我留在上海，还是你到阿坝来。最后，我想起寒假临走时，老乡和孩子将我送出寨子，大一点的孩子还送我下山，一直到公路边，他们只有一句话，老师，开学后，你一定要来啊。我无法拒绝他们，真的无法拒绝。

阳光，上海可以没有你，也可以没有我，我们只是城市里可有可无的一粒尘埃；而这里需要我，孩子也需要我，我和孩子们都需要你，你对我们就是风雪之后的阳光。

……”

我回信：

“云：

首先要向你说明的是那天社区保安不是不欢迎的到来，只是上海的政策就是这样。

我相信，大多数上海人是热情好客的。其实我也知道，无论我们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很多上海人对外地人的看法，很多上海人一直认为上海是中国唯一的城市，北京是中国最好的乡村。

不管陈毅是否作过上海市长，不管小平同志是否曾经钦点南浦发展规划，但四川人总是外地人，不是上海人，我的根还是在四川。我会回来的，就在你最期待的时刻突然出现。等着我吧！

……”

我向她承诺，会在秋季开学之前回来。

2.她走了

云每两周下一次山，采购生活必需品和蔬菜，下山的时候必定给我寄信。然而，这周，我没有收到她的来信。我焦急的等了两天，还是没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弥漫心头。我找到县教育局办公室电话，用颤抖的手拨了过去。询问云的情况。

电话那头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你是蔡云的亲属吗？你不知道吗？”

我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死了。”电话里的男子说得很肯定，很有力。

我一阵眩晕，几乎跌到。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家中，将自己关在小屋，没有见任何人，也没有去上班，我病了。

隔壁的丽芳敲开了我的门，她问我，“她有新男朋友了吗？”

我没有回答。她又说，“别怕，我给你介绍一个哈，保证漂亮。”

“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走了。”我说完，第一次哭了……

丽芳抱着我的头，我感觉到她内心和我一样的悲伤。她知道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弥补的。

她每天为我做饭、买药，照顾我，无微不至。我身体逐渐康复，但心灵是无法康复的了。

3.回归

就在我快康复的时候，丽芳被关进了收容站。

那天，我坐在床边发呆，拷机响了，我下到小店回电话。丽芳在电话里哭着说，“快来救我啊，我上街买菜忘记带暂住证了，被联防队和社区保安抓进了光华路收容所，我给男朋友打电话，他不来，要交3000元，才能赎人。你帮我先交上，我出来还你，一定还你。”

我急忙赶到光华路，将丽芳赎了回来。她浑身上下沾满了泥灰，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看到我，她奔跑过来紧紧抱着我，我感到她的身体在不停的颤抖，像是刚做完一场恶梦醒来。

我带她回家取了衣服，然后到新龙路蔬菜市场的公共浴室去洗澡，她要我站在浴室外面，每隔5分钟她都要喊一声我的名字，如果我不答应，她会很快很大声的继续喊，直到我答应为止。

晚上，她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她说害怕，她一直躺在我的身边。我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她不说，只是问我，“作我的男朋友，好吗？我们都忘记过去，好吗？”

我摇头，说“我要回去了，你多保重，找一个靠得住的男人结婚吧。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云的夙愿，我要去完成。”

第二天，我走了。丽芳送我到站台上，我头也没回的走了。当我跨入火车门的那刻，我听见身后丽芳撕心裂肺的哭喊：“杨光，你不要走，你不要留下我。杨光，我爱你。你别走……”她伤心欲绝的呼喊掏空了我本来已经空虚的灵魂，我像僵尸一样行走着。我躲在窗下一个人的背后，偷偷看着丽芳捂着嘴独自站在站台上哭喊，零乱的长发在寒风中飘舞。

我背过身，坐下来，然后躺在桌子上……

第四章　相思

1.遗物

我来到了阿坝州，在县教育局办公室里，有关人员告诉了我云是怎样离开我们的。

两周下山的时间到了，云像往常一样，头天晚上就与老乡道别。第二天，天没亮，她锁上校门，下山了。天亮的时候，老乡们在一丛刺树里发现了云，她已经被冻僵了，头在树桩上撞破了，浑身都是刺抓伤的痕迹，可以预想她作过多大的努力去挣脱这些刺，然而，她没有成功。太小的力量使她无法挣脱出来，她在雪地里流尽最后一滴血，然后慢慢地成为冰块。

教育局的工作人员将一封未寄出的信交给我，信是写给我的。我握着这封信，不敢拆开。

我来到了她工作的地方，在山路上，我看见那丛刺已经被寨子上的老乡砍伐干净，并在那里插上了五颜六色的嘛呢旗，那是老乡们对自己所尊敬的老师最深的祝福和最愧疚的祈祷。

我在下面的小沟里看到一个红色的小电筒，开关开着的，但已经没有亮光了。或许是她摔落下来的吧，可以想象她在黑暗中孤独无助的挣扎和喊叫，可以想象她在冰冷的雪地里慢慢的变冷，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是不是还在叫我的名字，叫我回来。

我跪在地上，心中无限悔恨，我应该早一点到她身边来，陪她去面对艰苦的生活，陪她去完成她的夙愿，我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却远在都市里面做着自己辉煌事业的春秋大梦，我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呼喊我名字的时候却为着自己的脸面在犹豫不决。

我太自私了，太自私了！我的错误无法弥补，我需要终身来悔恨自己因为虚幻的梦而犯下的错。

2.继承

我的错误，只有我自己才能弥补。我向原籍县教育局和这里的教育局提交了申请，很快，申请通过，我来到了云所在学校。

学校坐落在一个常年积雪覆盖的高山，一师一校，9名学生。他们每一名学生都戴着黑纱，我指着他们臂上的黑纱，问他们为什么全部都这样？他们齐声回答，“老师！”

我看见教室背后的黑板上画了一幅画，一望无际的草原开着美丽的小花，牛羊在草地上安静地吃着草，天上几片七彩的云，在阳光的照耀下更加鲜艳夺目。我知道，那就是我和云的世界。

上课前，我问小朋友，蔡老师教过大家什么歌？同学们齐声说，“每当我走过老师窗前”。我说，会唱吗？同学们都齐声唱道：

“静静的深夜群星在闪耀

老师的房间彻夜明亮

每当我轻轻走过您窗前

明亮的灯光照耀我心房

啊每当想起你您

一阵阵暖流心中激荡……”

我在这里教着令云魂牵梦绕的学生，看着山上常年覆盖的冰雪，摸着云留下的课本，走着云经常走过的小路，一种如释重负的柔情和得到宽恕的安慰萦绕心头。

我通过关系找到了云的妹妹所在的大学，要求资助她的学杂费和每月的生活费。在听完我讲的故事后，系领导答应了我的请求。

也许，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3.彩霞漫天

山上的花开了又谢，雪来了又化。由于辛勤的工作和成绩，教育部门几次调我到县城行政岗位，我没去，坚持留在了这里，直到去年，由于优化教育资源，拆小并大，我才调到了中心校。

在中心校，我遇到了红梅，她用善解人意的温柔将我窗前那串曾经的忧郁轻轻摘下，对我说，今后我们一起走过，好吗？

在红梅的鼓励下，今年，清明节，我和红梅冒着满天的雪花，来到了云离开我们的地方，在那里，我打开了那封曾经不敢打开的信。

“阳光：

前不久，我去了离这里不远的情人海，那里的景色实在太美了，花香、雪舞、海静，真正的香雪海。

情人海有着非常美丽的神话故事，有着神奇的魔力，她会让分开的人相聚，让爱着的人更爱。那里的活佛告诉我，我和你最终会缘定情人海，在这里完成我们的故事。

这里就是阳光和云彩相恋的地方，我决定了，我们就在这里举行婚礼吧，有善良的藏族人民和美丽的自然景色，真是最完美的创意。

……”

看着信，尤感云不灭的爱情火焰仍在静静燃烧。我在心里默默对云说，“云，我来了，我还爱着你，我在继承你的夙愿，你知道吗？六年心痛之后，我身边多了一位善解人意的女孩，她叫红梅。我们明天去情人海，如果你同意的话，请将雪花收回，给我满天彩霞，让我看见你温暖的微笑，好吗？

第二天，我们来到了情人海，看到了云描述的美丽景色。

情人海，云的情人海，让我能够在那美丽的神话故事里，在那生生世世情人盟誓的海边，在那缠满金钢结的情人树下，在活佛诵读的注定前世姻缘的经卷里，看到云那经历了无数磨难、无限等待、无尽爱恋却依然温暖的火焰……

村民们告诉我，昨天还雪花飞舞的天空，今天万里无云，阳光灿烂。我知道，那是云给我的暗语和祝福。

黄昏，我站在山顶上，看着满天彩霞，突然，我明白了上海龙华算命高人给我的诗句，也突然明白了，阳光和云彩相恋的地方，那就是天堂！

云，让我们天堂里相见，好吗？那里还有你教的孩子吗？我们一起教他们，好吗？

说明：根据国务院常务会议、《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做好2003年普通高等学校毕业生就业工作的通知》（国办发[2003]49号）和2003年全国高校毕业生就业工作电视电话会议精神，国家决定从2003年开始实施大学生志愿服务西部计划，自此，西部的教育力量得到了保证。

谨以此文献给那些在大学生支援西部计划实施前默默战斗在贫困山区的老师们，同时也献给在大学生支援西部计划中作出重大贡献和巨大牺牲的同学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