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子去新加坡的事儿来得太突然了,太快了,以至于他都来不及去理发店剪一剪他那像鸟巢一样的头发,拉着塞满了内衣、衬衫和满是褶皱的裤子的行李箱,就匆匆忙忙地去了火车站。
哥儿几个都不知道他要走的事儿,除了我。的确,下午快递公司送来了枣红色的护照藏蓝色的海员证,还有晚上的火车票,他根本来不及通知在外地工作的奇和辉。
那天下午我在院子里的一小块阳光下做日光浴,我希望被晒得比现在更黑些,那样我的阴谋就得逞了,我可以免费加入一个富产黄金的刚果国国籍。正在我想入非非的时候,保子来了一条信息:
“快来找我,明天我去新加坡。”
我眯着眼看了一眼太阳所在的方向,估计现在是下午一点左右,人们除了会有短暂的午休外,不会说出这么不切实际的荒唐话。我用同样的语气回复了保子:
“保,醒醒吧,该吃早饭了!”
接着,我又躺下,闭上眼,重温那个成为刚果人的梦。其实,做个沙特人倒也不错,除了喝水困难些。保子紧接着给我回复了信息,从信息的内容、语气以及我对他的性格的了解来看,他大概不是在开玩笑或是扯皮的胡吹。我一个骨碌坐起来,拿起上衣走出了家门。
到保子家的时候,保子正在电脑前抽着烟,神情严肃,眼神难以捉摸,好像很迷茫,又或者是无奈。
我不解地问:
“怎么了,保子?去新加坡?真的假的?”
“嗯,刚才快递公司送来的,船公司也给我打电话了,让我今晚就出发,二十号赶到广东,再去新加坡。”说着,保子扔给我两张证件,一个是枣红色的护照,一个是深蓝色的海员证。保子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仰着头吐了出去,烟一直上升到房顶才慢慢地消散,稀释到空气中,整个房间灰蒙蒙的,被烟雾笼罩着。
保子边用手弹烟灰边对我说:
“你说我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我有些拿不准。在家天天泡在网上,虽说一个月能挣个六七千块,可心里不舒坦,我的性格你不是不了解,我是那种能坐下来稳得住的人吗?挣钱再多,接触不到人,学不到东西,跟死人没什么区别;可要是去了的话,我舍不得她。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呢,我真舍不得她。话又说回来,我还有点儿舍不得这网店。”
保子用夹着烟头的食指和中指指了指电脑屏幕,又说:
“毕竟这网店是我一手经营起来的,生意做得还不错,半年时间,产生了感情,这要是突然要离开它,还真有点儿舍不得它呢!而且,这还是我的第一桶金啊!”
“嗯,我能理解你此时此刻的心情。哎,时间紧迫,也容不得你再思量了,你还是去吧,网店交给你弟弟经营。这次上船或许就是你的人生的转折点,一个华丽的转身。这半年多的时间你整天憋在家里,对你来说可是活受罪了。出去见见世面也好,看看这个世界。你朝思暮想的事情现在就在你面前!当初那么多的人做海员训练,为什么现在只要你们两个上船,这说明你是优秀的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保子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红塔山,用那支将要熄灭的烟屁股点燃了新的一支,接着又深深地吸了几口。
“她,你不用担心!”我知道保子这时肯定在想他,保子是个重情义的人,轻易不动真感情的,可一旦动了,就是真格的了!“晚上你和她见上一面,说说话。我和文在周末的时候抽时间去看看她,我们会照顾好她的,你放心好了!”
我和保子并肩坐在电脑前的床沿上,沉默了一会。期间,保子一直在抽烟,他的烟瘾比以前大了,小小的烟灰缸里已经容不下过多的烟屁股了。
我始终关注着保子的情绪变化。我们兄弟几个当中保子的性格最难捉摸,他是最讲义气的,是最腼腆的,是胆量最大的,是脾气最暴的。和保子相处得提溜着半颗心,生怕一句话激怒了他,惹他发火。我在中学时曾与保子闹过一次别扭,原因已经记不真切了,大概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们互相呕着气,谁也不肯跟谁说对不起,其实我在心里已经消了气,不想因为这点事情坏了长久以来积淀的友谊,毕竟好友难逢。我主动去找他搭话,以示友好,可他的脾气像头倔强的黑驴,不买我的帐,对于我的搭讪嗤之以鼻,我也只好灰溜溜的躲到一边去,等他从自己处心积虑营造的过度愤怒的氛围中逃脱出来,然后蹑手蹑脚地靠近他,试探性的问上一句,到这时他大概已经恢复正常了。
奇和辉同在一个城市里,彼此有个照应。想到他们,我不禁问了一句:
“奇和辉知道你要走的事儿吗?”
保子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烟从他的鼻孔里冒出来,顺着两颊上升,保子用手背揉了揉被烟熏得几乎要流出眼泪的眼睛。
“不告诉他们也好。其实告诉他们也是徒劳,他们的工作很紧张,一时半会儿的赶不回来。再说,告诉了他们,他们也只能惦念,反倒影响了他们的工作。”
保子又没有说话。他习惯在某些时候保持沉默,至于在那些时间、那些场合,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吧,总而言之,他的沉默是对你的提问所做出的自认为最好的答复。
接下来保子的房间陷入一片沉寂,静得几乎能够听到烟丝在燃烧时发出的轻微的“嘶嘶”声。我不习惯在这种环境中停留,这种氛围会使我窒息,甚至会让我感觉比窒息更难受,离开是最好的办法。但在此时,这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也是不合乎情理的选择,是一种迂腐的选择,换句话说,我不能离开!保子的心情很是烦闷,需要朋友的关心和安慰,奇和辉在外地,文在上课,保子的她在短时间内也无法出现在他面前,这项看似轻松实则困难的重任顿时压在我的肩头。
我试着引导保子不要想太多的选择,也不要徘徊在自己亲手设置的痛苦的挣扎的边缘。我拍着保子的肩膀,用调侃的语气说:
“保子,咱们说好了啊,到了船上先跟船长挑明了,去哪儿都成,什么马尔代夫啊,夏威夷啊,火地岛啊什么的,就是别去索马里海域……还有百慕大……哥儿几个都等着你建功立业呢,等你凯旋了,哥儿几个为你洗尘!你可千万别一去不复返啊”
保子听了这一番几乎是不着边际的话,苦笑了几声。
这时,保子的弟弟回来了,保子把他弟弟拉到电脑前嘱咐着什么,关于网店的很专业的东西,我听着头大,就走了出去。保子家的小狗在院子里的南墙根下酝酿着午睡,小眼不时的眨巴眨巴。我蹲在它面前,伸手抚摸它的小脑袋,圆圆的,滑滑的,很好玩,它用鼻子嗅了嗅我的手,接着就张开嘴用稚嫩的牙齿咬我的手指,它那细嫩的手头在我的手指肚上磨来磨去很痒。一开始它趴着咬,再后来索性就郑重其事的站起来,用小爪子按着其他手指,让它们安分些,专门咬一只,不知道是不是平日里保子没有喂饱它,它咬的很卖力,似乎一定要把它要下来不可。我开始感觉到疼痛,知道它动真格的了。
我躲开了它,以示投降,然后转身去了水池洗手。等我到水池边洗干净手,甩着手上的水的时候,保子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拉着那只已经显得有些陈旧的行李箱。我们四目相对,竟没有了话说。我接过保子手中的箱子,保子挥手与家人作别,我跟在他后面。
保子走了,我没有去送他,离开家不久,他就坐了出租车去火车站,因为保子的她此时正在火车站等着他。我想应该给他的她留些单处的时间,毕竟,保子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
我只希望保子平安,平安的去,平安的回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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