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天
——记忆中的青藤书屋
徐渭只能将自己交付给艺术,让已死未死的人顶礼莫拜。只有痛苦是他的,分裂的灵魂是他的。
——题记
斗转星移,历史已经将他推向遥远的角落。人们似乎忘记了徐渭这位画坛奇才、词场飞将。他那悲愤激越的呐喊只有几缕短促的回响,旋归沉寂。我无力告慰他的英灵,愿以此文记之。
四月的江南因多雨而感觉潮湿,略带些阴冷。我是在五年前的四月的一个黄昏,拜访徐渭的青藤书屋的。
古老,阴凉,纵横如蛇的碧青藤蔓爬满寂寞而斑驳的素墙。砖地的简陋屋内隐散些微的湿意。泛黄的线装书堆叠或漫卷。那光亮木门口站着的,是一个孤独的长衫的背影。“青藤书屋”,多少次读到或写下这四个汉字,内心总是显示上面的一幅意象。
对照地图,问了一个当地的老者,从一条繁华商业街西拐,就进了前观巷。在这条巷中,我嗅到真正绍兴城的气息。狭窄油腻的馄饨店,高低不平的石头路,脚踩的帐蓬绿色三轮车,不时载着客人从身旁擦过。在前观巷的中段,有一条南北向的小弄,老者告诉我,青藤书屋,就在这条大乘弄内。“大乘”?普渡众生?徐渭?以一生的坎坷遭际启思于后人以为“普渡”?我寻思着其间的关系。大乘弄又深又狭,一位穿文化衫小伙骑自行车从对面行来,我不得不贴墙避让。
一方镌刻着“青藤书屋”四个行楷的古朴石头,嵌在又高又黑的墙上。到了,这就是现实中我亲眼见到的青藤书屋。
“数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狂乱中杀妻,拿斧子砍自己的头盖骨,将三寸长的铁钉戳进耳窍,用铁器锤碎自己的睾丸。何其惊心动魄!然而,残虐身体的徐渭是清醒的。“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超拔于俗世之上的清醒必然带来不同于俗世的异常痛苦,而郁积于内的浓重痛苦必须得到渲泄,生命才能勉强维持平衡。而这种渲泄的外在形式,往往就是俗人难以理解的疯举。
坎坷多难的命运,造就了旷世奇才。徐渭的诗文识见超群,被后世誉为明代第一诗人;他的书法精奇伟杰,拓万古之心胸;他的画恣肆放纵,泽被后世一系列杰出的画家,如朱耷、石涛、郑板桥、吴昌硕、齐白石等;他的杂剧高华爽俊,如屈子之《离骚》、司马迁之《史记》。
由徐渭,我不禁想到四百年后同诞此域的鲁迅,想到鉴湖女侠秋瑾,想到刺杀恩铭的徐锡麟,甚至想到了光复绍兴的王金发。宁绍地区的越人,与我们湘西地区的楚人相比,个人感觉除具有聪慧、精细等共同特点外,还另有自己的地域气质,我理解,大概就是性直、狂傲、异俗,以及满含刚性的韧吧。
在文长先生的书屋,印象最深的是后院一口深井。据书屋内的徐姓老者介绍,此井系明朝遗物。俯身而观,一泓清冽之中,挤满了碧青精致的桂叶。这才发觉,后院内还有两棵刚才被我忽视了的桂树。桂树干净、修茂,有一种他处没有的繁却静的风姿。只可惜不是八月,不然,想来这儿的桂香也会飘香全城的。
在幽暗、阴湿的书屋内站着和老者闲聊,再没有其他的参观者。老者是会稽山麓兰亭人,应该和徐渭同支。在他方言极重的叙谈中,我知道了更多遗落在历史之外的有关徐渭的民间逸闻。
从书屋出来,四月的黄昏在我的头顶笼罩了浓重的雨意,我知道,这是徐渭所为。徐渭的一抹幽灵,四百年了,仍然固执地在此潜居不移,翔舞不止。但我辨不清他所递送给我的印记,是表示对寂寞中访客的欢迎,还是对破坏了他清守孤独之梦的来人的抗议和拒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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