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老人的海风雨如磐

发表于-2009年04月18日 晚上11:09评论-53条

海在天黑后沉寂下来。

白日里的光彩悄然隐去,黯然而寥落。海面上不见了飘摇的帆低翔的鸥,连那奔涌的浪似乎也没有了力气,只是低吟着,一排排费力地扑打着宽阔而潮湿的海滩。一些浮在海面的海草海藻随即被遗弃在沙滩上,弯曲着,仿佛还想挣扎回海中,无奈那疲倦的潮却离它们越来越远了。

同那些兀立的岸礁一起,德平老汉站在海滩上,向模糊的海天相连处久久凝望。潮湿且夹杂着腥味的海风尽兴地吹着他,吹着他灰白僵直的短发和他紫黑色的皱纹纵横如撒开一张网的脸,吹开他没结扣的衣襟,吹着他赤luo的胸膛。他那双铁打一样的赤脚深深地陷进柔软而细腻的滩沙里,两条粗壮的僵直了一般立着的腿支撑着他象一堵墙壁一样结实的身板。

他在等儿子归来,等他出海的大儿子月新的归来。

两个月前,他在这里送别月新。那天,天气好暖啊,月新披挂着一身白花花的阳光大步登上了渔轮。当月新转过身来,微笑着对爹爹和妻子桂莲扬起一只大手时,象每次送儿出海一样,望着月新那魁梧的身影和憨厚的笑脸,甜蜜和辛酸搅在一起充溢了老汉的心。年月过得多快啊,他老了,月新也不是那个瘦瘦的连张撸都抱不动的小孩子了,跟着他这位在海里漂泊了一生的老渔人顶风破浪十几年,月新熟悉了海的性格,摸透了海的脾气,成了一个能够驾驭着渔轮在恶风险浪里长久颠簸的船长。而且,月新和他的伙伴们该是多么称心如意啊,因为他们用不着象他年轻时那样摇着破旧的小舢板在风里浪里提心吊胆,他们有渔轮,钢筋铁骨的渔轮,可以尽情在海上抖威风。但是,出海就意味着同亲人的分离,分离就免不了让亲人牵肠挂肚。要知道这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几十天,几个月。早逝的妻子给他撇下两个儿子,他最喜欢的就是大儿子月新。还有就是月新结婚还不足一年……身后有嘤嘤的哭声,桂莲哭了。她怀孩子了,有七八个月了,恐怕等不到月新回来就生了……他望着船上,月新微笑着向他们挥手,转身离开船舷,大步走进船舱。船锚哗啦啦提起来,机器突突响起来,船远去了,月新走了,留下了憨厚的微笑,走了。德平老汉永远忘不了大儿子那笑,两片厚厚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排白生生的齐整牙齿,两道浓浓的眉毛也舒展开来……

呜----

一声悠长的船鸣远远传来。船,黑夜里有船驶过来了。德平老汉眼前突地出现了大儿子那健壮魁梧的身影,哦,月新回来了,笑吟吟地站在船头,同他那几个年轻的伙伴一起,对着站在码头上含泪迎接他们的亲人们扬起大手……

船笛消失了,船开向了远处。德平老汉的身子趔趄了一下,重重的悲哀又回到了他的心里。

月新回不来了,同他那几个年轻的形影不离的伙伴和那艘心爱的船儿一同留在了海天相连的地方了。不是他自己不想回来,他哪时哪刻不想回家呀,家里有他的老父,有怀孕的娇妻;也不是不能回来,他们已经在返航的途中了,但是,为了搭救另一艘遇难的渔轮和船上那些素不相识的人,狂暴的风和恶狠的浪,还有那些藏在海水里的暗礁把他和他的伙伴们留下了,月新,他最喜欢的最有出息的大儿子永远也回不来了……

海风象只冰凉的手撕扯着他的肌肤,悲哀象只沉重的锚钩抓着他的心。两个多月,六七十个日夜,哪日月新不在他的眼前?那夜月新不进他的梦里?月新本来就不该出海吗?出海就很难说不会发生意外的事情。可是这么多年了月新不是一直愉快地出去平安地归来吗,他和他年轻的伙伴们还有那几艘渔轮为这个渔村拖回了多少欢乐啊:那金色的黄花,银白的带鱼,还有缆绳一般粗的大对虾,让这渔村的男女老少有过多少笑声啊!况且老汉相信,那渔轮坚硬的铁甲足以把所有的恶浪击得粉碎。他满心欢喜地等待,等来了变换的季节,等来了小孙子的降生,却没有等来月新,他的大儿子的归来……

夜的晦暗象块无边无际的黑布把一切都蒙盖了起来。海天溶和在一起,没有什么能够从这溶和中分离出来。远处海礁上不住眨闪着的航标灯是唯一不被其吞没的东西,在这愈加深重的晦暗中,它的光却愈加明亮,给过往的船只指点着正确的方向,传递着生的希望。奔腾喧嚣了一个白昼的海确实疲惫了,脱离了风的鼓纵,在暗色的天幕的庇护下静谧地安歇了。不时响起的哗哗的潮汐拍岸声该是它舒心的呼吸或是甜美的鼾声吧。一切都安歇了,海,船,渔村,渔人,可是,痛失爱子的德平老汉还要在这潮湿的海滩和浓重的夜色里站多久呢?

爹。

轻轻的一声唤,在凉森森的夜里含一股温热的气息飘向麻木一般的德平老汉,是桂莲。他转转身,看见了桂莲在夜色里显得更加惨白的那张瘦削的脸。

哦,桂莲。

爹。

孩子呢?

睡下了。

睡得安稳吗?

恩。

孩子,月新和桂莲的儿子,他的小孙子,到现在还没有个名字,桂莲一直在等着月新回来为他们的小宝宝起一个好听的名字。

爹,回家吧,别凉着。

他听从了儿媳妇的规劝,向着那已经看不清楚的遥远深邃的海天相连处望了一眼,心里说一句,月新,爹走了,明天再来看你。桂莲上前搀扶着他,离开了海滩。身后的潮声依旧在哗哗地响。

连着渔村的小径虽是窄窄的,路面上还布满了尖的或圆的海卵石,但在德平老汉的脚下并不难走,他走了几十年了,几乎数得清这路上有多少石头多少沙子。他走得很慢,他可以走快一些的,但他不想,他想借这机会,把在心里翻腾了好久的话说出来,说给自己那跟大儿子一样温驯厚道的大儿媳妇。

桂莲,爹想跟你说几句话呢。

爹,您说呀。

一声悠长而深重的叹息从德平老汉的心中发出,他觉得自己的嘴角在微微哆嗦。

孩子呀,爹希望你不要伤心了,也不要想月新了,多想想自己吧。

爹,我知道。

孩子,我眼瞅着越来越老了,过不几年了,你还年轻啊,若是日后有合适的,就再成个家吧,别守着我这么个半死不活的老东西,把好日子都浪费了。

这样说着的时候,他感觉儿媳妇搀扶着自己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肩膀也在上上下下地起伏。

爹呀,您老嫌弃我了?

没,没呀,孩子。

那,那您怎么撵我走啊?

桂莲轻声哭了。

好孩子,爹不糊涂,爹是为了你好啊。

爹呀,你现时撵我,打我骂我,我都不走的,等我把孩子拉扯大了,给您养老送终了,我再走,那时候,我也对得起月新了……

桂莲呜咽着说不下去了,一阵温热从德平老汉心底翻起,涌到眼里,滞留了好久不肯散去,但他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他把泪都给了在海里长眠的儿子了。

桂莲开了灯,屋里立刻涌动着一片淡薄的昏黄,象太阳落下时铺洒在海面的那种颜色。炕上的被褥已经铺好,平展展的。一切看上去都利利落落,那么顺眼,但这笼罩在屋里的沉寂却使人感到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少了一个家庭最不应该少的欢乐。月新在家的时候,屋子里总是笑语不绝,好象这屋子都有点小了,装不了那么多欢笑。如今,这欢乐让月新一下子都带走了,同月新一样再也回不来了。

小儿子月明还没回来。自从出了他哥哥的事,他就变得失魂落魄。家留不住他,外面总象有块磁铁吸着他的心。这么晚不回家,兴许是在为出海忙着准备东西吧,过不几天又该出海了。要不就是跟那位正黏糊着的青青在一起。老汉奇怪,青青,那个身腰细细眼睛大大的姑娘怎么就能看上月明那样个油头滑脑的东西,而且象着了迷,连她的爹娘都拗不过她。

德平老汉拖鞋上炕,倚着墙壁,在展开了的被褥上坐了下来。人老了,特别耐不了寂寞,他现在真盼着月明回来,跟自己唠一唠,唠唠海,唠唠出海,唠唠出海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事儿。虽然他不象喜欢大儿子那样喜欢这个小儿子,但大儿子已经不在了,这是自己唯一的儿子了,而且过不几天又要离开自己出海了。老汉茫然地环顾着空静的屋里和屋里的一切,想唤起自己一点温和的回忆,然而他失望了,灰白的墙壁,壁下陈旧的木桌,木桌上零乱的书籍,都不属于自己,那都是月明的。不出海在家的日子,月明总是呆在家里,坐在桌旁,把眼睛贴到书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不明白月明读的是什么书,因为他自己没读过一天书,而那些书又会给他带来些什么,就是他那最喜欢的大儿子,他也只让他读到了初中就上船当了渔工。渔家的子孙是离不开船的,难道月明不是依旧得出海打鱼?依旧得在船上摆弄鱼网缆绳锚链?离开这些渔家的子孙怎么能活下去?

扑踏,扑踏……

脚步声,重得如抬不起脚来,月明回来了,听这脚步声就知道一定是他。门低吟了一声,然后就见一张憔悴的脸探进来。

爹,你还没睡下?

月明摇晃着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头发乱蓬蓬的,声音沙哑,眼睛无神,老汉闻着了一股很浓的酒味儿。

你喝酒了?

月明垂下头,低低应了一声。他怕父亲不住地问下去,但很奇怪父亲没有再问下去,只是长叹了一声。

爹,早些睡吧。

月明说完,走进里边他自己的屋子,刚在床上躺下来,就听到父亲的声音:

出海的事都弄好了吗?

老汉的声音很轻,也许是怕让隔壁的大儿媳妇听到,也许是真的没有力气大声说话。他等着儿子回答,但没有等到,探头看看,已经没有了灯光。可能是睡下了吧。忙了一天了,也许是太疲乏了,又喝了酒,就让他睡吧,明天还得忙呢。老汉拉灭了灯,但没有躺下,仍倚着墙壁坐着,点上了旱烟袋。能睡着就睡着,睡不着就这样到天明吧。缕缕烟丝从那只小小的铜烟锅里往外扯着,在老汉面前缭绕,在屋子里飘散,就象老汉心中的悲哀。

黑暗里,月明睁开了麻涩的眼。

过量的酒精让他的头晕沉沉的抬不起来,浑身没有力气。他原想喝到一醉方休,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忘记失去哥哥的悲伤,忘记郁积在心中的烦忧,忘记一切。但是没喝完的半瓶让青青让那爱着他的姑娘咕嘟嘟全部倒在了地上。

他的生龙活虎的哥哥,朝气蓬勃的哥哥,温良敦厚的哥哥,就那么走了,再也不能回来了,再也不能和他谈笑风生,和他挤眉弄眼,和他一起下海捞海参摸鲍鱼了。他的手拉手地上学肩并肩地摇橹在风浪里一起长大的哥哥永远的从自己的身边消失了,连最后的身影都没有见上。他再也见不到哥哥那憨厚的微笑和那总是笑吟吟的方脸盘,再也听不到哥哥那温情的絮语了。哥啊,怎么会这样啊?我再上哪里去找你啊?过去我担心时,你不总是笑着安慰我不要紧,没有事,怕什么……

月明这样在心里痛苦地喊着。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心里这样痛苦地喊着。哥哥是那样地爱这个家,爱这个家里的所有的人,而又是那样地爱那片海,爱那些船。他的生活就是两点一线,从家里到船上,又从船上回到家里。即使不出海在家赋闲的日子,哥哥也是整天溜达在海边,逛悠在船上。就连自己也是被哥哥硬拉上了船出了海。可是自己真的喜欢那种长时间漂泊在海上的日子吗?那种在风浪里打滚在潮头里颠簸的日子是自己真心喜欢的吗?不是,那只是爹和哥哥强迫自己做出的选择,自己的理想是离开这个渔村,去看外面的大世界!哥哥走到了尽头,大海把自己最亲爱的哥哥要走了,自己还要继续走哥哥的路吗?在哥哥的身后,踩着哥哥的脚印,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不能走了!等着自己的,谁敢说就一定不是哥哥那样一个结局?

他也已经在海上度过五六年的时光了,说老实话他不是个好水手好渔工,他也不想做一个好水手好渔工。从被爹推着被哥哥拉着上船那天起他就在想自己的一生是不是就这样投掷在这茫茫无边的大海上了,自己读过的那十年的书,用过的那十年的功就这样在这些整日撒网收网抛锚起锚中白白浪费了吗?人生的价值就是这些吗?就是天天同那些满口粗话识不了多少字的船工们混在一起吗?但哥哥为什么就是那么一天到晚乐呵呵的呢,他不明白。也许哥哥生来就是属于大海的,但自己不是,自己喜欢的还是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以前在船上在海上都有自己的哥哥在身边,他觉得只要有哥哥一切都会好起来,但是现在已经失去了哥哥,而过不了几天渔船又要出海了。

爹,我真的不想出海了!

他真的想翻身坐起对着外屋的爹这样大喊一声,但是他不能。夜是这样安静,爹或许已经睡着了。而且在这些日子里哥哥已经把爹的心给带走了,他一天天的见爹老下去,这几十天的时间爹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年。但是爹真的就没想过自己兴许也会走上哥哥那样的路吗?爹真的就没有替自己想过吗?哥哥的事情只是让爹伤心吗?真的没让爹想得更多一些吗?爹呀,这些日子你都在想什么?只是在为哥哥伤心吗?就一点没想到你这唯一的儿子月明吗?

月明轻轻翻下身。窗帘没有拉齐,露出的窗玻璃在黑暗里泛着微光,象被水打湿了,象他的姑娘青青那双泪涟涟的眼睛。青青,他的小猫一样乖驯可爱的姑娘偎依在他的怀里,送上自己温软而芳香的嘴唇让他长久地吻着咬着,并第一次把他的手拽进她的乳罩里面让他抓着那两个小鸽子一样温软而滑腻的ru*房,那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感觉,就在海边,在淡雅的月光下,他解开了青青的乳罩看到了那两只嫩白嫩白的小鸽子,他把青青紧紧抱住,把自己的脸和鼻子贴在那两只小鸽子上,又把那两粒红红的樱桃含在自己的嘴里,他有一种天上人间的感觉。那一刻,他什么都不想要,就想要眼前这个人,这两只小鸽子,这两粒红樱桃……

爹呀,你不会硬逼我出海吧?

月明的眼泪流出来了,这一刻,他想得很多,有哥哥,有爹,有青青,还有这个自己没看到多少精彩的世界,眼泪滑过了脸庞落在枕头上。明天吧,明天一定要跟爹说开,爹会体谅他的,想想哥哥,想想自己的晚年,想想唯一的儿子还没成家立业,会答应自己的,一定会的。就这样想着,月明进入了混沌的梦乡。

爹。

月明在德平老汉对面怯生生地坐下来,低头叫了一声。刚吃过早饭,桂莲在堂屋里收拾着碗筷,老汉用自己那掌了几十年船舵的大手抖索着装了一锅烟并点上。蓝色的烟雾淡淡地升起来,遮盖着那张没有了表情的苍老的脸,那双无光的眼睛直直地审视着儿子。

想,和你说个事儿。

一口浓烟从老汉的口里喷出来。

说吧。

月明慢慢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眼前这张被海上的阳光晒黑了而且永不可能再褪色的脸,那交叉蔓延在脸颊和额头上的皱纹刻着这老渔工在风浪里度过的那些年年岁岁。对着这样一张脸,月明忽然失却了勇气,涌到嗓子眼的话又咽了下去。

说呀。怎么不说了?

月明犹豫着,但他想,这样犹豫是没用的,不如说开,说开了随他老人家去吧。

爹,我想和青青去登记结婚。

月明怕爹听不清,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

哦,青青乐意吗?

恩。

她家里人乐意吗?

恩。

什么时候?

你同意的话,就今天。

不是快出海了吗?

爹,我不想在船上干了,我不想出海了。

月明费了很大力气说出了这几个字。

德平老汉不说什么,只是抽着旱烟锅。那噙在嘴角的烟嘴儿一抖一抖的,这让月明看得很清楚。一锅尽了,他又装上了一锅,但却没有点燃,只是那么拿着,用深陷的眼睛久久地瞄着自己的小儿子,儿子低着头,不说什么,十个指头绞在一块,等着爹的回话。

德平老汉也不知道说什么,他的儿子,小儿子,也是自己唯一的儿子,在他的大儿子离世还不到两个月的时候想要结婚了,男大当婚,也不是什么错。但是就是选这个日子,出海之前,明摆着是要逃避。他是怕了,怕海,怕浪,怕出他哥哥那样的事情。或者他也是想过安稳日子了,想娶妻生子,想传宗接代,这也不是什么错,自己能说什么,可是选这个时候,明明就是为了避开出海,这会让村人们耻笑的。

儿啊,你想成家立业我不反对,可这时候不对啊,你不能出海回来再办吗?

爹。

他听到儿子几乎是哭了。

爹,你想没想过,你就剩我这么一个儿子了?你就不怕我象哥哥那样吗?

这话把老汉的心刺疼了。是啊,就这么一个儿子了,谁能保证不会再出大儿子那样的事情?自己真的要把这唯一的儿子往那条路上逼吗?可是不出海,那些已经准备好了的别人家会怎么想?

老汉颤巍巍地站起来,长出一口气,不说什么,也不看那已经伏在地上哭泣的小儿子。他说什么呢?说什么都不合适。他走出屋。屋外的阳光很充足,很亮很温和。沿着洒满阳光的路,他走向海边。不一会就走到了海边,看到了那片波光粼粼的海,站在海边,对着远方,老汉忽然大喊出来“

儿啊,我的好儿啊,爹又来看你了!

又一个温煦的日子向晚了。夕阳一半露出海面,一半浸在海中。黄中掺红的光浓浓地涂抹着平静下来的海面,但看得出海再宽阔也无力托起那半块夕阳,很快夕阳就只坠得剩下了一片球冠,好象战栗了几下,蓦地沉没了,光照随之消失了,海天之间一下就暗下来。

德平老汉在海滩上走着,走向海湾里泊着的几艘渔轮。他看到一些人还在甲板上忙碌着。明天,当天蒙蒙亮的时候,这些船和船上的这些人就要载着亲人的嘱托和希望驶向远方的海了。

德平老汉走近船,眼睛在那些忙碌的身影中搜寻,他希望能看到儿子的身影,他能认出来的,细高的个子,长长的头发,但没有。

月明已经三天没回家了,他问过青青,青青只告诉他让他放心,月明挺好的,到时候会告诉他在哪里,说完就是低低的哭声。而他问桂莲,桂莲也是一样的口气,却不告诉他儿子到底在什么地方。他多少有些后悔了,那时为什么就不能答应他的那个结婚的要求呢?为什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家呢?他一定以为自己的这老爹是个不通人情的老怪物。这些天他到底躲到哪里去了,在干什么,以后真的不见这个老爹了吗?

拖着一双沉重的腿,德平老汉回到家里。

灯光下,桂莲抱着孩子呆呆地坐着。

爹,您回来啦。

哎。

爹,吃饭吧。

月明他还没回来吗?

哦,回来一趟,拿了些东西,又走了。

没说上哪儿吗?

没说呢,爹。

哦。

把饭菜端上来,桂莲又坐回原处。

爹,您吃吧。

好啊,你呢?

爹,您先吃。

爹呀,月明让我告诉您,他不结婚了,他说,他想了好久,最后决定,明天就随船出海,他说,您不用去送他,赶明天早上,船开了,您站在咱家门口就行。只要您站在门口,他一定就能看到您。他还说,有您在,他一定会平安回来……

桂莲说不下去,呜呜哭起来。

德平老汉什么也没吃,他什么也吃不下去。从板凳上站起,他突然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两条腿软软的,身子沉沉的要塌下去一样。他用力扶住墙,一步一步走出家门,走出村。

他又站在海边,看到那片平静下来的海了。

海风呼呼叫着掠过他的身边,他没有感到多少凉意。海潮有节奏地拍打着沙滩,哗哗地响,远处有几点渔火在闪烁,象天上坠下的几颗星星。

德平老汉走向沙滩,走向礁石,走向海。浪扑向礁石,扑向沙滩,一朵朵浪花在他身边, 在他脚下,脆响着开放了。

他老了……

德平老汉坐在礁石上。望着眼前的海。他老了,而眼前这片海却依然年轻,依然是他年轻时的那片海,一点也没变。海是不会老的。他的一生都给了海,从海那里,他得到了妻,一个老船工的女儿,还有两个儿子。妻不在了,大儿子也不在了,小儿子又要出海了。海兴许会把他的小儿子也留下吗?那么,就让自己陪着小儿子一起吧,因为他本来就是海的儿孙,让海留下他吧,只要能和儿子们在一起!

德平老汉的眼角有几颗泪在抖动着,一直不肯落下来。那佝偻但却硬实的身躯同黑色的礁石连在一起,远远地看就象是一块矗立着的完整的礁。

正是月亮刚刚隐去,太阳尚未现出的时候,呼呼响着的海风和着码头上一些唏嘘的哭泣扑向正在渔轮上忙碌着的船工们。一些怀抱着娃娃或手牵着孩子的妇人和一些白头的老妪站在船边频频抹着泪眼。软心肠的女人总是用眼泪送走出海的亲人,又用眼泪迎回归来的亲人。

德平老汉站在船头,望着站在船下抱着孙子的儿媳妇。桂莲没有想到自己的老公公会突然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村里的领导劝了无数次但根本没用,只好由着老人。但村里领导答应把照顾桂莲的事情全担下来,这会儿,桂莲只看见老公公站在船头,朝着她的这个方向张望。就是自己的小叔子现在也不知道爹和他一起出海并在一条船上,因为他是摆弄机器的只能在船舱里。

风把船工的喊声送过来:

德平大叔,回舱了,开船了!

船开了,机器声和哗哗的海浪声融会在一起,很快机器声就弱了下去。驶离海湾的船儿在站立在码头上凝望的人的眼里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渐渐变成几片小小贝壳样的影子,不见了。机器声也听不到了,只剩下单调而沉闷的海浪声。

太阳出来了,从海天相连处跳跃出来,仰起涨红的脸,抛洒着绚丽的光,广阔的海在阳光的照耀里熠熠闪光,呈现一种油画般的美,一群海鸥互相追逐着飞向远方,也许追逐的正是那一队驶向远方的渔轮,所以它们的叫声十分欢快,十分清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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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一泓清水点评:

海是渔民的生计,更串联着渔民们的梦想和亲情。
出海遇难,亲人们深受煎熬。老人用镇定和坚强为年轻的后生竖起了榜样!
文笔厚重,人物形象很鲜活,给人以精神的震撼。推出共赏了!

文章评论共[53]个
归燕-评论

青春奉献给了海,最爱的儿子也伴海长眠。一腔深情为大海,海的儿子又出海。一位可亲可敬的老人,感动中。。。。。。at:2009年04月18日 晚上11:52

风雨如磐-回复归燕好!一直喜欢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欣赏小说里的主人公那种孤注一掷的精神,所以经常翻出来读读,于是就有了这些文字,其实也是早前的文字了。重新润色了一遍。感觉写的有些牵强。谢谢归燕。多写诗歌啊!期待中! at:2009年04月19日 凌晨1:46

一泓清水-评论

欣赏了风雨大哥的好文章,过来问好!at:2009年04月18日 晚上11:59

风雨如磐-回复真的非常感谢清水深夜编审这篇文字并给予这么高的评价。文字也想学着<<老人与海>>表现一种精神,其实故事本身并不精彩,也许还很难读。但不知道做到了没有。写的有些急噪且没有深入到主人公的内心世界。谢谢清水了!问候你!早点休息! at:2009年04月19日 凌晨1:52

风飘露冷-评论

感动中! 问好!at:2009年04月19日 凌晨1:34

风雨如磐-回复呵呵还有一位夜的天使在天涯一方守护夜的寂静。谢谢来读!问好风飘露冷朋友!期待你的诗歌更加精彩纷呈!请及早休息,这对美容有利! at:2009年04月19日 凌晨1:54

风飘露冷-回复呵呵,你也这么晚呢。周末愉快! at:2009年04月19日 凌晨2:18

风飘露冷-回复诗歌写得好,小说也很出色! at:2009年04月19日 凌晨2:20

风雨如磐-回复过誉!谢谢! at:2009年04月20日 凌晨1:11

enetplok-评论

欣赏,问好!at:2009年04月19日 清晨6:04

风雨如磐-回复谢谢来读。问好兄弟! at:2009年04月20日 凌晨1:13

关小平-评论

老人是一片海!匆忙欣赏,先问候风雨兄周末快乐。at:2009年04月19日 清晨7:17

风雨如磐-回复谢谢小平来读这些普通文字。一种老而弥坚的精神!问好兄弟! at:2009年04月20日 凌晨1:15

湘西山鬼-评论

又品风雨佳作···喜欢。问好,周末愉快!!at:2009年04月19日 早上8:36

风雨如磐-回复文字简单,鬼兄见笑。迟复为歉!感谢并问好鬼兄! at:2009年04月20日 凌晨1:17

语燕呢喃-评论

海是老人的全部,海是有情意却又是无情的。问好,风雨,小说也这么出色呢,欣赏!at:2009年04月19日 上午10:01

风雨如磐-回复语燕好!文字简单,情节平平。你的文章写得很好,向你学习。问候语燕! at:2009年04月20日 凌晨1:19

墨指含香-评论

风雨的小说文笔细腻,情景交融,很耐读!细品了~at:2009年04月19日 上午10:38

风雨如磐-回复含香来读,十分荣幸。很简单的故事。谢谢并问好! at:2009年04月20日 凌晨1:20

释藤-评论

来欣赏大哥的小说了,浓郁的海边风味呢,想是大哥居住在海边的原因吧?:)呵呵说笑的,大哥的诗歌写的好,小说也如此了得啊,真是佩服呢!at:2009年04月19日 上午11:04

风雨如磐-回复释藤过奖!一个虚构的故事,生活中这样的故事或许不多。海的博大让我们永远也写不完。谢谢来读,惭愧于你的美言。问好! at:2009年04月20日 凌晨1:22

雪飘舞在2006-评论

又见风兄佳作,青春奉献给了海,最爱的儿子也伴海长眠,一腔深情为大海!文笔细腻,情景交融,很耐读,欣赏!周日快乐!at:2009年04月19日 上午11:32

风雨如磐-回复谢谢雪飘兄弟来读这个简单的故事。能力有限,写作仓促,无法展开,只能这样语至一半。希望下一篇会更好。问候兄弟! at:2009年04月20日 凌晨1:26

嫣云含笑-评论

佩服我的偶像,学习问好!感动中。。。at:2009年04月19日 上午11:37

风雨如磐-回复我也佩服你,精品散文迭出,令人目不暇接。谢谢来读。问好早安! at:2009年04月20日 凌晨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