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七竖八:文明及其对立
成语有席地而坐这样一句,不曾流行席地而卧这样的说法。然而今日中午,我从外面回来,经过十几处重又挖开的树坑旁边时,一幕莫让人不触动的场面不由地在我的心中引发了些许的感慨。这绝不是一个文明的场景,然而它发生在我们这座文明的城市里。在我这样一个自认为文明的人的眼里。我惊诧!
十几个农民工模样出力挖坑的男人,他们一定累和乏的了不得。时候到了中午,今春先冷了几个日子后,这些天忽然一下子气温热到二十六七度,好像从春一下子就到了夏,中间没有过度。风也热,吹得让人疲劳。于是,都市里少有的一副画面就在这行人与车辆往来不歇的大街一侧的树坑旁边上演了。十几个男人横七竖八地或躺或卧,席地为床地躺在那儿了。他们姿态各异或高或矮,或长或弱,衣着裹体,发长须重,面目尘灰。与行走在大街上的城市人相比,即使那些“下岗”的男女,虽忧于生活的艰辛,亦要强过他们,不至于如此模样地躺在大街上歇息。城市人有自己的家,再穷苦和劳累,终于可以在自己的住所里安歇。与来到城市打工的乡下人比,我们是幸福的。
变化是这些年所有中国人的经历和感受。农民富裕进而成为城市新贵一样身份的虽然不在多数但赫然有之;入城打工挣钱回去富裕了些家庭的亦不为鲜见;然而,那些家乡仍然贫困,自己来到城市想解决些温饱,终日出着苦力的却是农民中的真实。他们白日里观着车水马龙的流动与高楼林立的危耸;夜晚目睹灯火辉煌的都市景象与屋宇阁楼内的生活和自由。他们内心想的只是能够挣了工钱回去。他们是我们特别应该关注对象。因为,他们不是少数。
大约二十几年前,轰动美术界的油画《父亲》,刻画了一位饱经苍桑的农民形象。作品题名为《父亲》,饱含了作者对一生倍偿艰辛,经历无数生活重压而无怨无悔支撑生活的父亲形象深深的敬爱和发自内心的谦疚。表达了作者对于农民父兄强烈的人文关怀。时过至今,当年老守在家乡于贫脊中挣扎的农民兄弟们走出家门,来到城市,成为造就城市人精致生活的打工人。当我们与他们相遇在城市里,彼此成为雇主与被雇者身份时,当年那种对农民父亲的怜悯同情和歉疚的感情也发生了变化。面对进城务工的农民兄弟和姐妹,我们和他们,彼此角色、地位、心里、情感和相互关系等也随之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并进行了一番前所未有的重组。城市人的态度和情感从原来的一往情深转为颇为复杂甚至有些冷漠的状态。
生活依据自身的逻辑进行着。
一、阶层和等级对人性的破坏和曲扭
躺卧在大街上的这些人中,还有一个是女人。她戴着一个黑色的大口罩,前额覆着头发,整个脸几乎只露出两个眼睛。她与仅有的几个没有躺下的男人一样,倚着墙坐在那里。她发现了我好奇的目光,眼睛里那黑白分明的眼珠从大幔布一样几乎遮了她满面的黑黑的口罩边缘上方仿佛发出两道冷厌敌视的射流,狠狠地黑了我一眼。我很惊异这些人当中有一个是女人!似乎她知道我在确证她的性别,我想她或者很仇恨我对她的猜测和注意。因为一个女人混在一大帮出力做活儿的大老爷们之间,不免会让外人看着觉得有失女人身份甚至认为其沦落于此而很看她不起。所以她才会对注意观望她的人报以近乎有些仇视的目光。
这女人终究还要保持自己女性身份的衿持和骄傲,因此尽管她同样累和乏,但她绝不会像男人一样无拘无束地席地而卧。她只能坐在那里。
原来上周六经过此地时,这些个树坑已经挖开。昨天周五晚上再经过此这里,发现原来敞开的树坑已被填上了。树没裁,坑却填平,让人纳闷。可一转念,我猜测一定是预先挖了树坑,本来等待着把树埋下去,可树苗却迟迟未来。当敞开了好些天的树坑时时有发生行人不慎失足跌落危险的时候,原来急于挖坑挣钱的头儿怕出了事担责任,便决定先把挖开的树坑回填,等到来了树苗时再挖开,也容易。于是,我便看到了昨天晚上未裁树苗却回填平了起来的“树坑”。并且旁边还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出力做活的人。他们面蓬头垢,天当房地当床。就那样躺下了。
不知怎么,我忽然一下子觉得,如我一样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仿佛脚下踏着他们的身体一样生活和行走在这人世间。只差一两米远近,我经过他们身边,心里有一种逃的感觉。生活似乎就是这样无情和理性,消费城市的城市人,只是眼看着来这城市里劳动的人为他们出力出汗。不知是谁安排了这样的人生模式。农村人被规定为只能为这城市出苦力。而城市人,大多心安理得地目视着穷困而少有见闻的农村人来为他们充当劳役的角色。
目睹他们卧地消乏的情景,望着他们那样的姿势和形态,昏灰沉寂中透露着血性。一旦激起,或如徐悲鸿画笔下的《田横五百士》,气壮山河;或可重现如影片制作中冲锋厮杀兵伍的真实,悲壮勇烈;或演绎他们的过去和原始,依旧是一哄而起参加械斗的农民,流血玩命!现在他们默然,用他们的劳动和自己的身躯塑造这城市的文明。他们一定会成为什么,只待着时世与机运。
城市人,乡下人两个阶层,不同等级,两种命运。那女人眼里冷冷地仇着的眼光,表达着一个女人因为屈辱而转变成与其温柔美丽相反的态度。城乡人不同的阶层和等级存在,让她感觉羞耻,他们是最下等。她那一刻一点点的柔美也没有。而我的安闲与自在甚至优越,恰恰是无视农民工那样恶劣的生存条件而自己生在城市里才产生的。我的心里虽然也同情他们,但还是把他们看成异类——我绝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我们之间有着深深的隔阂。因为我不能像他们那样躺在地上。
二、身份和角色造成人的对立和疏远
人们彼此的差距竟是这样大!且不说富人如何风光和体面,只以一般的普通百姓讲究起文明和卫生来,亦都会有模有样。城里人绝不可能有一时的形如苦力,更不能貌若乞丐般行走于这个城市里。我们的衣服干净,屋子明亮,寝食讲究,娱乐而享受。这些证明我们是文明现代的人。
城市人可以潇洒地走路,来到城市做工的乡下人却因为劳作得疲乏需要休息,只能就地躺下。如畜牲一样,不怕地皮的阴湿与脏渍。同一片兰天下,同是父母生养,同是一样的身体发肤,同样都有各自的情感悲欢与合离,家里也有老婆孩子爹娘兄妹。但我们各自生和活的方式却天地之差,一个站着,一个躺下;一个文明,一个落后;一个闲适,一个劳累;一个优越,一个卑贱;一个享受另一个的汗水和劳作,一个为另一个付出体力和辛苦。
他们背井离乡,别妇离雏。想女人的大多也要憋着睡干觉,出来挣钱不容易,少有敢去找小姐的。白天里做活累了没有歇息处,就地打个滚儿再起来干活。挣了钱好回家养妻儿老小,或者做些生活上的改善。农民啊,就是这样靠出苦力过活;我们则有老婆孩子在身边,无他们那样牛郎织女两地相思的苦。若有花心的,还可以随处去洗浴或者按摩处找找小姐,发泄那些隐抑的情欲。也不用从事又脏又累的活儿。日子过得好的住上好房,更可以开起车出来兜风,那生活美滋滋。
农民工在城市里是很廉价的劳动力,劳务市场中大部分人都是外来务工的农民。大约三十来年前我发现我所居住的城市里渐渐地多起了民工模样的农村人。特别是在建筑工地上,几乎全是他们做着挖沟抬土,砖瓦石块的苦力和上高等危险的活儿。他们就在我们身边,但离我们却遥远,因为我们的生活好起来,他们出了力,我们在城市里是专门享受的。曾经流行于一时的专门称呼农民工的语词,现在因为提倡和谐及以人为本,官方关注民生的政策和导向已经发生作用,使那些贬称他们的话语,少了许多。诸如“老倒子”等,差不多没有那么叫的了。看来应该是好事。但彼此本质上的隔阂远没有消除。
三、文明以不文明的方式产生和生长
国家资本的原始积累,城市人地位的优越,是以限制农民身份,牺牲他们利益为代价的。人类文明发展几乎都遵守着这一规律。世界上发达国家的空前文明,一般也都是遵循牺牲发展中国家资源和人力等非对等关系原则模式进行和实现的。汗水和辛苦成就了人类文明,而文明的辉煌永远遗忘了它的创造者和奠基人。就这一点而言,城市文明也是一种异化的产物。
我们的城市这二三十年来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楼万楼遍地起。楼更高更新,路更宽更好,房更大更漂亮了。出门坐的公交车也更新换代了。商店里的摆设也日新月异。吃的越来越时鲜,看的越来越新潮,穿的越来越漂亮。这一切的变化,背后都离不开廉价的农村劳动力的巨大贡献。是他们创造了现代城市的文明和发展,是他们为我们的衣食住行提供了飞速跃进的动力。是他们用汗水和心血浇灌了城市里的花繁叶茂。是他们弓起自己的脊背擎持了城市人优雅的文明生活。
他们来到这城市里,绝大多数租住的是最破旧简陋的危房和旧房;吃的是小摊点上最不敢相信是否卫生和环保的食品;他们穿的几乎大多是城市人淘汰的旧衣和陈裳,而绝没有时尚和时髦的打扮;他们的精神生活或许只是每天能看够电视或者到小摊贩那里买几个a片过过瘾。他们或者走街串巷捡破烂和回收旧家电;他们或者为城市里新买了大房子的主人砸墙,刮大白,干水暖装修等从事所有的劳动;他们之中的年青女性或者去饭店做零工,成为都市里饮服行业一支非常壮大的生力军,君不见每晚歌厅酒楼里高朋满座,灯火辉煌!怎不由得让写诗的颂者来贺这梦里今宵人间天上;急于挣钱的年青女性或者干脆到洗浴和歌厅里当小姐,以自己的色相和肉体满足那些性欲多多的各种体面的和不体面的男人们。怀里搂着乡下妹的爷们逍遥风流,满足得很呢!
城市人和农村人各得其所,一个出力气或者出租身体,一个便理所当然地享受。因为享受的出了钱,出力的和出身体的得了钱。双方也没二话,公平交易,合情合理。
我们城市的文明和繁荣正是因为有了这些还不那么文明的农村人才得以实现。于是,便呈现了这样一个事实,即我们的文明因为他们的不文明才得以实现和发展。他们的不文明也正因为我们的文明而无法从根本上得到改善。不给他们提供劳动机会,他们就无法在城市里生活。而回到农村他们的生活或许更糟糕。是他们的不文明创造了我们的文明,如果我们不保持现有的文明状态,降低现有的生活水准而补贴给他们,那么我们也会落入与他们同样的不文明地步。我们没有勇气把自己家的房子騰出来让他们歇息,只看着他们在地上躺着。但我们维持现有的生活状况(文明),那么,这样的文明反过来更加速了他们的不文明。这里文明与不文明成为相互依存,不能改变的双胞胎。然而这是两个畸形的胎儿。
四、人与人的冲突和矛盾成为文明发展的阻碍和代价
在那些横七竖八地躺着的农民工里面的那个女人的眼神,让我很难忘却。女性的娇弱,柔美,纤细,动人这些富有魅力的字眼一点也找不到。我想,那个女人心里早已对自己的处境充满了报怨。她一定非常羡慕城市里那些被男人宠爱着的女人,非常希望自己也与她们过上同样穿金戴银的富太太生活或者花枝招展的娇小姐的日子,非常想如城市女子那样任意地展示自己美丽的身体和娇好的面容,而绝不是把自己的脸用一个大得几乎完全把脸的眼睛以下部分完全挡住的黑布罩充当她的面部化妆。她或许在心里鄙视出来卖身的乡下女人,甘愿与一帮靠出力气为生浑身散着臭汗的男人为伍。她的处境不好,但心里因为清白而庆幸,但恶劣的生存环境下许多不利于女性的情况,亦会使其在心中时时产生自己竟不如那些出卖色相的女人过得体面既哀且怜的感触吧!
那些成天出苦力的男人们眼里时时窥视着他人的生活,烟云过眼既已刺激或也凄凉。心里思忖着许多失失得得的真实的场景,难免不感慨多多想法非常。城市里美好的生活不属于他们,他们只配流汗和出力。他们大多数会自认命运的安排。谁让自己出身农村呢。农村里能够靠读书,最后鲤鱼跳龙门的毕竟凤毛麟角。多数人都是那个命。出来混发了财身份能与城市人平起平坐的人数量仍然不够多,多数还是靠出苦力过活。即使混出模样经济上可与城市人相提并论甚至高于一般的城市市民水平,可气质和心态仍然脱不掉乡土气,因为他们被以往的“土气”压得太重了。头些年西装流行,可当我们看到满脸红赫,鬓须参差身着西装的汉子时,一望便知其绝非地道的城市人。
现在都市里犯罪群体中已经有为数众多的进城务工人员,他们或者原来就是农村中不务正业的二流子人物;或者因为受不了城市中灯红酒绿的诱惑而失足落水;或者来到城市后无法适应这里的情况和形势而走上犯罪道路;或者因为诸种原因没有走成做一个好人的路。对于无法找到挣钱办法,依据正规途径生活的农村人来说,城市即可以是一些人的天堂,也可以是另一些人的地狱。
“城市人”在一些农村人眼里,专门会享受,专门会花钱,专门会摆阔,专门会瞧不起别人。而且“城市人”似乎特别愿意在来到城市的农村人面前表现自己的优越和高级,“城市人”的那种眼神,语气,态度和行为无不流露出对他们的鄙视。于是城市街道上的井盖,居民小区围墙的护栏以及凡是能够用来卖钱的东西,都成了一部分不安分的进城人偷盗的目标。各种危害城市和居民生活安全的犯罪频频发生,这其中免不了有进城人参与;贩卖假证的大多是农民所为,似乎这成了他们的专业;窜到婚姻市场里的高级骗子也有农民的个人或者团伙的,而且还有被骗者是高学历女性案例发生;城郊附近总是不断出现制假工厂,其中的老板也不乏农民出身。
从农村来帮助城市人创造和建设文明的农村人,反过来也因为他们的存在而对城市文明带来麻烦和困难。马路上不遵守交通规则不顾危险随意乱穿的多是农村人;拾荒者推着自制的人力车行走于各类豪华机动车之间的是农村人;在人们往来通行最频繁人流最多的路口,十几、几十号人甚至更多手举牌子,等待用工者召去出力的是农村人。
这个城市只容许城市人生活,且不说城市人之间早已熟悉了彼此疏疏离离的相互关系,而城市人与乡村人之间更是无法亲密无间。从本质上讲,这不是城市人的错,这一矛盾是人发展到特定阶段,在特定的环境下必然发生的现象。城市创造了文明。或者说文明创造了城市,而城市也拒绝乡村文明的进入,或者将其视为不文明。它只容纳“城市的文明”一个在农村生活一辈子的老妪,一般极难将自己容于城市环境里来。我的外祖母本来身体很好。原来在乡下,可后来因为与儿媳矛盾来到城市生活,几年后便足膝疼痛,最后不能行动。以至身体愈差,终于有些早地过世了。如果仍然生活在她呆了一辈子的农村,我料定她一定不会死得那么早。
城市里人的关系异化得更为严重和露骨,人与人之间已经绝无乡间那种脉脉温情。人们为了生存每天疲于奔命。走路要看是否按线;驾车要看是否遵守信号;穿衣要看是否体面时髦;说话要看是否跟上时代和潮流。从某种程度上讲,每个人或者家庭都成了这座城市的零件和器物。城市人免不了要为缴纳各种费用而奔波,煤水电气费、物业费、宽带费、手机费、健身费和学费等等。有车的还要支出养车费。贷款的房奴们还要交房贷费。城市人几乎成了名符其实的“交费人”。然而这就是文明!城市在左右着人,而不是相反。或者说文明在控制着人,人成了文明的奴隶。城市里人与人之间的矛盾表现在城市人和农村人二者间的时候,呈现出从来未有过的紧张和冲突。
城市既是人类文明的产物,也是阻碍文明发展的一种存在。它制造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和矛盾。特别是城市人与乡村人之间的不相容。
横七竖八的农民工躺在大街上,旁边就是行走和生活在优越的城市里的社区居民,这是一副生动的画面,它就是我们现代城市的真实写照。就其与城市的缤纷色彩相比,自然呈现出极大的不谐和矛盾。但就其历史眼光看,它却显得非常贴切和精准。
马恩关于人类的发展问题有非常著名的论述。恩格斯在谈到文明的发展时指出:“数千年的文明制度建立,是以原始平等的丧失和纯朴道德的失落为代价的”、“文明每前进一步,不平等也同时前进一步。”(《马恩选集》第3卷179页)
此话有道理。但如何在最大程度上减少文明进程中所付出的代价呢!
2009-4-11至12于奉天丽仁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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