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工厂是一家老军工企业,当年为了支援国家的“三线”建设,响应党的号召,诞生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山窝窝里。如果说我们的工厂是一只气宇轩昂的大公鸡,那么我们的学校便是头顶上那片鲜艳夺目的鸡冠,盘锯在威虎山顶。通往学校的路,是一条从灯光球场蜿蜒而上,直达山顶的水泥大道。路的两旁,种满了槐树,高矮不一,粗细有别,一年四季青翠欲滴,生机盎然。我的整个童年就是在这个山窝窝里度过;我的小学中学也就在这座威虎山顶圆满峻工。
记忆里最深的,依旧是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依旧是山路两旁沉默的槐树。这山这树,烙印在心底,是生命中不可遗忘,无法忽略的风景。
小时候,很自卑,容貌上的小缺陷,对当时的我来说是奇耻大辱。可每一次,走在路上,走在人群中,依旧高昂头颅,把清高孤傲镶在伪装的姿势里;把忧伤痛苦埋藏在心底,绝不让人发觉。所以,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孤独的人,我行我素,独来独往,却不寂寞。忧伤是一种高贵而浪漫的情怀,让人多思多情又多感;让我的内心变得丰富,心思变得细腻;让我对人对事对物感受敏锐又深刻。
对槐树有一种莫名的情怀,这种情怀说不清,道不明,但分明强烈而持久地存在。许多年后,当我成为一名知性女子,回想曾经的槐树情结,感叹这一切大概源于自己对心灵深处另一个完美自我的潜意识追求;源于槐树对自我残缺心灵的修复与塑造!
离开故乡已十八载春秋,故乡在洞庭湖的另一岸若隐若现,是一根插在心尖的肉刺,在每一个寂静的夜晚,疯狂地长成蔓延的青藤,爬满床头,钻进虚空的心里,惊醒长长短短的记忆。记忆总在那条灰白的水泥山路上,在那一排排绿得夸张的槐树上来来回回……
记得小时候,总习惯早起,早起只是为了能独自安静地走在上学的路上,静静地看看槐树,静静地想想心思,静静地梳理情绪。小时候一直觉得槐树是一种很安静的树,一如秀外慧中的女孩;是一种高深莫测的树,神秘又低调;是一种值得信赖的树,让人静心,安于淡泊。当年的我,体弱多病,容貌平凡,还在脸上长了一个该死的肉瘤,这个肉瘤一直长成背脊上沉重的十字架。内心潜意识地抵触同学,老师;抵触自我以外的一切。我始终沉默,用这种固执的沉默一层一层包裹自己,我以为这样就能让人忽略我的缺陷;我以为这样自己就不再脆弱;我以为这样伤害就离我远远的。直到有一天,当一股无辜无邪的力量,无情地击破坚硬的外壳,敲碎柔弱的心灵,揭开那张戴了十年之久的面具,才发现现实是血淋淋的,我们没有力量回避现实。除了面对,除了勇敢地直面现实的血腥,在血腥中洗礼升华,在血腥中学会坚强,然后努力去改变现实的残酷。除了这样,我们别无选择。
面具被撕开是在五年级的那个春节,爸爸妈妈为了锻炼我和哥哥,就让我们两个十来岁的小孩子,独个北下,去几百里外的常德老家过年。爸爸在家排行老幺,所以堂兄堂姐大我很多,都已成家有了孩子。大年三十的晚上,众哥哥姐姐们拖儿带女的来到了奶奶家团年。当大家吃得正欢的时候,突然大姐姐家的女儿非常惊讶地指着我说:妈妈,她好吓人,好丑好丑,吓死我了。一边说还一边扔下碗筷,蒙住了眼睛。那一刻,所有的人都停下来,十几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盯住了我。瞬间,我的脸火烧火燎的,象是焙干的龙虾;眼泪决了堤,哗哗地直往外泻。
“我看你还说,我看你还嘴多,看我不打死你”,大表姐在小侄女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了起来,在打与劝打的过程中,我贼似的溜了出去,一个人独自走在寒冷的雪地上,迎面而来的风把脸上的热泪冻成了冰棍,满天飞舞的雪花,落在心里,也不觉得冷,只是无休止地难过。这份感伤一如身后的脚印,清晰明了,让人没有自欺欺人的借口和理由。我躲在公园的角落,看着鱼池边低垂的杨柳,不由得想起学校的槐树。不管世界怎样纷扰,槐树总是安安静静,该发芽的时候发芽,该落叶的时候落叶,该开花的时候开花。绿有多浓就让它有多浓,花有多香就让它有多香,不在乎别人的鄙视;不在乎别人的嫉妒;不在乎别人的指责;不在乎别人的诋毁,活得自我,活得与世无争。是啊,我就是我,活得自我才是快乐;介意别人,只能痛苦自己。在这份清晰的疼痛中,在这份异常的寒冷中,在这份特别的思念中,被自己逼进死角的心灵,突然柳暗花明,豁然开朗。也许面具一旦撕开,也就无须再遮遮掩掩,对心灵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是真正的解放。
从此以后,我不再紧锁自己,其实心锁一旦打开,世界便钻了进来。心会承爱痛苦忧伤,也会感知快乐甜蜜,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是新鲜的,也是精彩的。
当轻舞飞扬的我站在槐树旁的时候,槐树依然沉默。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一种境界,槐树在这种境界中,超凡脱俗。
在中学的一篇文章中写道,槐树是我的加油站、止痛膏、清醒剂、镇定丸。是的,我所有一切一切的情绪在槐树面前,都归于宁静。浮燥的心能够安静;妒嫉的火能够熄灭;纠缠的情能够理清;痛苦的过往能够淡忘……
槐树是沉默的,是无言的。但槐树给予我的力量是无穷的、是具有韧性的。它扭转了我的心灵,塑造了另一个更为完美的灵魂。
槐树是沉默的,始终沉默,它的所有言语化成无法遮掩,无法控制的槐花。槐花一串一串,小巧精致,洁白清香,缀满枝头。花长得很收敛,但开得却很张扬。花开的季节,走在上学的路上,远远看去,路的两旁,象是挂满了白绿相间的帷幕,白的彻底,绿得清新,把灰白的、死一样沉寂的山路,映衬得含蓄而婉转。这个时候,我总是要采摘很多很多的槐花,要么做菜吃;要么泡茶喝;要么捣烂敷脸;要么揣在怀中。菜是香的、茶是甜的、敷在脸上是清凉的、揣在怀中,暗香四溢……
吃槐花,喝花茶,用茶敷面,暗揣槐花的习惯,一直保持到我离开故乡。也许真的是沾了槐花的灵气,我的皮肤越来越好,好得就象洁白的花瓣;我的容貌越来越独特,虽然依旧平凡,但韵味悠扬;我的情怀越来越优雅,就象雨后槐树那一身新爽的绿!
冬去春来,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窗外绿得过火的树木,透过那一层又一层的绿浪,百无聊赖的思绪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故乡那条求学之路,回到了槐树那一片让人怦然心动的绿意里……
现在我所在的城市,没有了槐树,但是故乡的槐树始终长在梦里、长在心里、长在或长或短的记忆里,不熄不灭,暗自发光,是我生命前方那座黑暗中的灯塔!
做人就要象槐树一样,寂而不疏、遇忙不乱、处变不惊、张驰有度、心阔如海、质纯如玉;就要象槐树一样,清新自然,暗香四溢……(2009-4-18)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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