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最不喜欢在凌晨酣睡时,被母亲急促惊慌的音调叫醒,且叫声里还有一种无法掩饰的欣喜。
“草儿,快起来,东地放荒儿了,快点儿啊。”
我还沉浸在美梦里,就被母亲连拉带拽地从床上给轰下来。我只得极不情愿地穿起衣服,揉着发涩的眼睛,打着呵欠,魔魔怔怔地找着拾荒的工具——耧耙,绳子等,领着同样噘着嘴巴没睡痛快的妹妹出了门。
这样的早上,母亲要是去,她那么能干肯定比我俩拾得多,但她得留在家里给一家老小做饭,然后还有更多的活儿等着她做。
天,昏苍苍的,几颗稀疏的星星在天边眨着困倦的眼睛,有点冷,我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四周很静,只听见这家那家“咚咚咚”地相继拉动门闩开门关门的声音,和向着天空“汪汪”的几声清脆的狗叫,此起彼伏——别人也都知道了放荒的消息。所有要去东地的人们都扛着家伙,从四面八方如潮水一样汇合到一条路上了。人人都来不及梳洗,个个蓬头垢面、无精打采的。我常常纳闷:大人们刚从被窝里钻出来,咋这么快就知道了哪块地要放荒儿呢?
我宁愿他们都不知道,让地白白荒着,那样我就可以在凉爽的早上美美地睡上一觉了。
远远地,在浓如白乳的雾气里,看见人们黑压压地散在光秃秃的东地里,或弯腰、或蹲地忙活着,我们也快走几步融入其中。
不只我们庄的,方圆几里地的人也来了。我更奇怪了,这消息长了翅膀?
我一边快速地捡拾,一边询问身边的外村人,原来我们村里有他们的亲戚,哪块地刚收割过,四下的人们清楚得很呢,他们互相留神着,闻风打听着,谁也不愿错过这个捡便宜的好机会呢。
这便宜我却不愿捡。不是我偷懒贪睡,是因为我很清醒、每个人也都明白这里面是没有多少“便宜”的。
放荒儿,就是生产队长带领群众把一块地的庄稼收完后,这块等着下一茬播种的地等于暂时荒(托管)了,生产队长就大方地发出命令,准许人们随便进地“拾荒儿”了。
别人都在以“家”为单位,精神振奋、风风火火地“做争抢状”。 此时抢到手里的就属于自家的,这是光明正大的捡拾,没人敢来干涉的,这份自由是难得的。那种投入和疯狂,如抢珍宝,整块大地上充斥着你争我夺的紧张气氛,犹如晨雾弥漫,更如“蝗群”进地,一扫而光,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白天给队里干活时,尽管为了挣工分,每个人都干得很麻利,但缺少了现在积极主动的劲头,就像自觉学习的学生和被老师逼着学的状态,是大不一样的。我既然来了,也不能袖手旁观吧,否则会被别人当“傻子”看的,而且空手而回,不仅混不嘴里饭,空了一夜的肚子里的五脏六腑也不会答应,还会被在家等候我们满载而归的母亲骂的。我和妹妹小手不停地东抓西挠,“左右逢源”,把浸着露水的湿漉漉的麦秆抓起来,攒成一堆。嫌手不济事,还拉起耧耙像梳子一样从麦茬上耧过,那静躺了一夜的麦秆,就乖乖地顺着耙子跟我们走了。
又累又饿,满野的晨霭散尽,东边的太阳已经露出了小半边脸儿,土地和着露水弄脏了每个人的手脚和裤腿,手指头被麦茬扎破了口子,生疼生疼的。望着田野里堆起的大大小小的麦垛——那是每家的收获。我没有多大的喜悦,因为那软绵绵的麦秆上,是没有留下多少麦籽的,除了带回去多几把烧火的柴用。
昨天被全队的人们经过割下、装运、耧过等几道工序,经队长鉴定符合“颗粒归仓”标准后的麦田里,哪还有那么多的麦籽留给人们呢?
玉米地的放荒也是一样,被掰后的地里,玉米棵如缴了枪支的士兵,空落落的,衰败颓唐地立在田野里,又像一群穿着破衣烂衫被风吹得“哗啦啦”响的“叫花子”,那架势明确无误地告诉人们:我们都一无所有了,休想从这里得到什么。我们这头跑那头,这垄摸到那垄,也许会溜到几个被收割的人们忽视的“小雀头”一样的棒子,但最多的是摸索出几个被秋虫和田鼠啃噬后的秕包,掰回去喂鸡鸭。
我常常用“狗咬脺泡空喜欢”来理解人们的拾荒是“瞎忙活”,但被饥饿折磨着的人们,哪怕从公家的田里捡走一穗麦子,一棒玉米,一块疤瘌红薯,对于自家都是一个额外的收获,饥馑的年代,没人会拒绝这份收入的。
如今,土地早分给了各家,高高粮仓里囤积着的“陈谷子烂芝麻”,总也吃不完,各家都是毛毛草草、粗枝大叶地收割后,就拉着大车小车排着队去镇上卖余粮。我的父老乡亲们,谁也不会再想起当年那份火热的“拾荒”场面了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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