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州城往北三十里是青泥潭。
青泥潭扼涔水河而趣,任东西的舟楫、南北的行旅在脚下盘桓,渐渐便有了市集的声色。往北的官道,过张家场、刘家场,通武昌、宜昌;东行的水道,到津市入澧水并归洞庭,便通得天下了。不知哪朝哪代,州府斥资,乡民出力,青泥潭上简陋的木桥换作了三礅支撑的石桥,一座驿馆就依着河堤站了起来。
看守驿馆的是老兵老陈。老陈原本是河间府人,跟着总爷转战南北,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四十岁那年不知哪一仗里折了条腿。总爷念他是跟随多年的亲兵,驻跸澧州时,便赏了个驿卒的差事给他,老陈便在青泥潭落了籍。
老陈说一口南腔北调的鸟语,潭边的乡民便把他当稀奇把戏看。过得半年,渐渐觉着老陈除言语不大通外,与清泥潭的爷们也没别的不同。况且老陈还有一门吊烧酒的手艺,着实让邻舍乡亲得了些好醉。
澧州本地的烧酒一般用稻谷蒸吊,讲究一点的便用高粱或者苦荞,但老陈的烧酒却有些不同。他用高粱做主料,掺些黍子、苦荞,用秘藏的曲引,几蒸几取,吊出的酒色泽淡绿,入口绵软,曲香浓醇,三杯下肚,包你半个时辰便抬不起脚来。
老陈吊酒,却不做酒生意,只是自饮,间或送些与合时①的人,到驿舍落脚的民伕兵丁,若趣味相投,自然也落得一杯半盏。老陈酒到八分,便说些沙场旧事,说八月入黔,瘴烟如幔、赤水若冰;说十月进藏,白茅吹折、红旗似铁…… 若喝到九分,便吊起个破罐嗓,喊一段《伍家坡》:
一马离了西凉界,
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
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
薛平贵好一似孤雁归来……
隔壁向二哥成了老陈的忠实酒友。这年正月初三,向二哥又陪老陈闲混了半天。正巧外甥来拜年,向二嫂便踅向驿馆寻来。在门外听得老陈唱戏文,二嫂便唤:“向二,你个砍头的鬼,正月间也不落屋,莫不是也要做个孤老去?!”
及进得屋,却只见两个爷们都作玉山倾矣。二嫂摇醒二哥,忙把老陈扶上床,又拾掇好桌上的杯盘残肴,心下一抽,嘴里只道:“遭孽吔!遭孽!”
第二年春上,驿舍里就有了堂客。这女人是向二嫂的叔伯表妹,年纪也不轻,四十挨边,前年没了男人,家中儿女已经成人,原本是想守的,莫奈何她老表央求穿凿,得夫家应允后,便下堂青泥潭,做了陈婆。
陈婆心肠最软,幼时便敬神好佛,自从前夫病亡后,越发认定前世造孽,把个事佛的心便当作日课做:早晚三炷香,初一十五戒晕酒,观音菩萨生辰和年节必到灵泉寺布施随喜。到得驿舍来后,这陈婆把个为善之心又做大了许多。对南来北往的行旅,极尽体恤之情,见有钱的客,也让三分利;没钱的主,常常是随他把钱;就是乞丐上门,除了留宿款待外,还倒施银钱。
自从陈婆进门以后,老陈便在瓦檐上换了个布帘,上书“涔阳驿”三个大字,下注一行小楷“兼供酒食”。得向二哥帮忙,老陈在西厢房后搭了一间偏厦,半间作了取酒的槽房,半间作了猪圈。隔上旬月,槽房上炊烟缭绕,酒香顺着驿路飘,飘过湖广、氲氤川陕。江湖上都传荆湖路上有一壶好酒、一户好人家!
又一年腊尽,江南奇寒。连续下了七天大雪,刚要放晴,没成想半夜里北风刮起,把将融的雪水顿时冻作尺把厚的牛皮凌,驿路上眼见车马也行不得,天上又刷刷地下起了凌子。挨到巳时,陈公陈婆才起得床来,打开大门,天上一幔腊黄,地上一统绫白,凌风吹来,俩老叫一声苦。
陈公便问:“这样的天道,怕是没得客来落脚。老妈,今儿这门开也不开?”
陈婆应道:“俺这驿店,是行脚人的念想呢。老倌,你且把帘子挂起!”
陈公便找来铁锹篾箕,瘸着腿去铲门前的冰凌,陈婆忙着发火烧水,备洗菜蔬。俩老守着火塘,午后向二过来散过一会白话,一日无客。将近酉末,陈伯便去撤帘子,换上“气死风”的灯笼。正待关门,见驿道上踉踉跄跄走着一个人,直奔驿店而来。
陈公扶住来客,进得店来。灯下一瞧,那人约三十出头年纪,儒生打扮,如此严寒,却只着一件夹袄。胡子塌煞,面色苍白,肩挎一个书囊,也是空空瘪瘪。陈婆便问:“客官贵姓?将去哪里?” 瑟瑟抖抖中那人只说得一句:“店家救我!”便牙关紧锁,竟是昏了过去。
陈公陈婆嚇得不行,连忙喊来老兄弟向二,先把客人用温水浑身擦洗,又灌了一碗姜汤,然后抬上床,盖上两床棉被。到第二天,来客还是未醒,水米不进。陈婆又央向二,请两个后生跑二十里路,到垱市抬来了老郎中关效越,关老先生一把脉,眉头紧锁,半晌才问:
“老陈,此人与你何亲?”
“无亲。”
“既非亲戚,老夫便直说了。此人是寒火攻心,得了伤寒之症。俗话说‘伤寒伤寒,七分归地府,三分把阳还’,昔日英雄秦琼落难潞州,也就得的这病。老夫是诊得病来救不得命,今日给你开个方儿,熬成汤药灌下去,将息调理,看三天内得不得醒。如若醒不过来,便是神仙也难救了!”
陈婆封了二两诊金,把关先生送走,又急急找人抓药,连忙熬成汤,亲手灌进客官的口中。老俩口不分昼夜,轮流守在床前,到第三天,那人悠悠醒来,又调养半月,才慢慢起得床。每日里陈公陈婆粥饭茶水,洗抹照护,比对亲儿子还好。
待病人能言语了,陈公慢慢问得,那客官姓黄名道谷,是衡州府衡山县人士,原是个秀才,年前京里秋闱,却名落孙山。本来囊中艰涩,没成想归家途中又因病延滞。扶病体到得沔阳,忽遇大雪,眼见得是一把骨殖要异乡喂狗了,便拚却性命往家山挪。本来到张家场就要倒地不起,听人说涔阳驿是个救命所在,又拚死挪了一日。
病体稍复之后,黄秀才也善饮。正值新年嘉庆,与陈公陈婆相处,俨然如一家团聚。过了正月十五灯社,黄秀才辞行,陈婆怕他未复元,又苦留了半月。到正月将尽,黄秀才说家人期盼如悬,坚持要走,俩老才允他成行。临走时,对陈公陈婆道:“恩人待我,有如再造。所谓大恩不敢言谢,小生此时也无以为报。愿献一造酒方儿,以呈微末。”说罢,从书囊内搜出一小药丸,递与陈婆,附耳如此如此细语一番。然后作一长揖,掉头而去。
第二天一早,陈婆唤陈公到窑厂买口大缸,清洗干净后,陈公便从潭里担来满满一缸清水,陈婆在缸前燃香三炷,口中念念作词,然后打开黄秀才给的药丸,投到清水之中,半个时辰刚过,便觉得异香满屋,一缸清水已化作美酒,比陈公自家槽房酿的烧酒实有过而无不及。自此,缸内酒略少,续水便成美酒,若舀入别缸,却又清水如故。
陈公陈婆得此宝方,直不须槽房劳作,周边百姓见涔阳驿槽房不作烟,却有美酒源源不断,遂称之为神酒。陈公陈婆是老实人,只道是黄秀才家传秘方,也没往别处上想。一年半载后,见有去衡州进香的客,陈公便嘱咐打听黄秀才,却是始终没得消息,真个是杳如黄鹤。
如此几年,陈公陈婆免了劳作之苦外,渐渐有了蓄积。涔阳驿馆修葺一新,没耗官府一分银钱;向二得两老周济,起了大屋,几房男女,聚亲圆配,好不热闹!就连灵泉寺金皮剥落的几尊佛像,也得重新敷金,香火鼎盛。陈公陈婆被乡民视为活神仙,唤作福公福婆。
且说向二家的幺儿叫继魁的,本是个游手好闲的主儿,一日牌九桌上输光了赌本,还欠下三、四两银子,便踅向屋里问婆娘喊叫,婆娘当头便骂:
“你个没德行的臭王八,老娘自嫁到你向家,哪里过过一天舒泰日子?若不得陈大娘接济,早晚老小都得睏芦席②……”。
继魁自讨个没趣,灰头鼠脑在街面上乱窜,正巧一帮赢钱的泼皮在酒馆划拳行令,其中一位觑得,便唤:“老幺,快来凑兴!”
向老幺三杯下肚,一句叹气还没出口,这帮狐朋便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输俩钱算卵!来来来,干了这杯再扳本去。”
“各位哥哥是有所不知,兄弟是找不来扳本的本儿了。”
“哦,是嫂夫人夹得紧喽。你放着现成的金菩萨不抱,又何必找那个碓臼?”
“莫说笑话。我是小人穷思滥矣,又哪来的金菩萨抱?”
“你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你那老姨娘弄的是无本的生意,你不求她还待求谁?”那人说完,嘴角向驿馆一撇。
一语惊醒梦中人。向老幺回家,便涎着脸与婆娘如此这般一番商量。那婆娘当然不是善胚,俩人一拍即合,谋划半夜,一宿无眠。
第二日一早,向老幺两口儿携了些果品,便到父母家来,未等爹娘开口,巧媳妇便道:“爹爹姆妈在上,自从分家,媳妇也照顾得少,是媳妇的罪过!这年把来,继魁没寻个正经事,每日里在外闲逛,也不知作甚生计?想来想去,只有陈姨娘馆里还缺帮手。媳妇的意思是让继魁过去,一则帮二老打理打理生意,二则也可请姨伯姨娘管束管束。再说,姨伯姨娘年纪也大,百年之后也可顶个门户,有人披麻带孝。不知爹爹姆妈意下如何?”
向二妈正待答应,向二伯干咳一声,也不回媳妇的话,把一双铜铃眼盯住老幺,说:“你个小畜牲,莫给老子耍花花肠子,这些年不得你姨伯姨娘扶持,早就饿死你个畜牲了!姨伯姨娘的一点生意,也是他们前世修得的福,更得神仙帮衬。你若想打他俩老的主意,趁早死了这份心!”
“老倌,看你讲些么的话。小人有这份孝心,这见他们醒事③了。哥哥姐姐这些年贴俺家的好,不叫小人去还,莫得你我两把老骨头还得动?”
向二妈一发话,向二伯便不再言语了,只是咕咙了一声:“要说你们自去说,到时屈着了我老哥嫂,照看家法!”
当夜,向二妈便领着幺儿幺媳到了驿馆,向陈公陈婆说明来意,二老当然喜之不胜。向老幺意思是要过继改姓,陈公便说:“我是个江湖飘零的人,家都不记得了,哪在乎有不有后。何况两家本来就是亲戚,见了你们的孝心,也可瞑目了。”向老幺两口儿便拜了干爹干娘,即时改口,只不改姓。
这一年,向老幺两口也发奋劳作,侍奉勤谨。老幺断了与泼皮闲汉的来往。驿馆的生意更加红火,每日进出的银钱,媳妇都记在账册,按天交给陈公。到秋上,陈公又拆了后园墙,盖了三间正房,留中间作儿、媳的住所,东西做了客房。这年冬里,向二却得了头风病,一日酒后倒地,待扶起时已是嘴歪眼斜,动弹不得,床头延医诊治,挨到腊月初七,竞自一命呜呼!向二病中,陈公陈婆少不得隔日照看,待得去了,又请灵泉寺僧人做了七日道场。打斋醮、放焰口、送河灯,待送得上山,已是除尽年关。
转眼便是春到,清泥潭的春又似乎格外的早,四野的菜花一遍金黄,椿树的绿芽洋着香氛,泥路上的伢儿,嘴里唱着“油菜花,满地黄,七岁八岁没了娘。跟着爹爹还好过,不久娶个后来娘….”,把一凼凼水洼踩得泥汤四溅。
渐渐就有不三不四的人来馆里闲坐,言语中就有了五、六,大、小,眼见向老幺馋得滴涎,陈婆便道:“老幺,闲时你也去耍耍,一个年轻人,哪能不交朋友呢!”老幺便如得了圣旨。
向老幺是个久不见腥的猫儿,一放出笼,哪还有收得回来的心?从此,白天里就成了条虫,见夜就来精神,输得紧时,就连黑白也不分了。先还只是向干娘伸手讨几个,久了觉着不自在,干脆把收的银钱袖在手里。婆娘见短了银钱,也不顾干爹干娘在与不在,就老乌龟小王八的一扫臭骂。陈公陈婆脸上挂不住,私下劝老幺。向老幺迷了心窍,却只是唯唯。到后来,媳妇也日上三竿才起,热水不烧、菜蔬不备,干脆入了向老幺的牌伙,把个驿馆变成了赌馆,玩得饿时,还要陈公陈婆弄来吃食。来往的宾客,见涔阳驿没得起拣,便也落得淡了。
一日申时,向老幺两口儿与牌伙赌得正兴,忽闻门外一阵锣响,却是县衙捕房来了一队兵丁,带头的捕快道:“奉澧州正堂令,着查聚众赌博事,今人赃俱获。又闻涔阳驿有妖言惑众,一并查缴妖器,以清正道!”闻得此言,向老幺惊恐交加,正是要了他命根子,伸手与兵丁争持,险些将酒缸撞破。
向老幺被一链锁在屋角,一帮狗友作鸟兽散,幸得陈公陈婆出面,请里正斡旋,尽献私藏两百余金,好酒好菜款待,才暂将兵丁打发。
陈公经此一事,便与陈婆商量:“老妈,眼见是招得狼来了呢!承他老爹的情,而今哪里向死鬼说去?反正俺俩是黄土齐脖的人了,这家业迟早归他,不如早与他作数,或许还落得几日清静。”第二天,俩老便唤来老幺亲娘,当着几位村耆的面,把账册交与媳妇,二老也搬出前厦,在老槽房里安了床榻,自搭了锅灶。
忽一日冬至,又是大雪纷纷,涔阳驿驿道上马蹄声响,马背上跃下位年轻公子。公子年方弱冠,一袭白袍,面若敷粉,自称是黄道谷的长子,进门便拜恩公恩婆。
公子在槽房里寻得陈公二老,跪言道:“家父蒙恩,至今已过十年。日日念兹,却因俗务所扰,不得亲拜。今命我前来澧州,代为谢恩,请恩人受我一拜!”遂作一长跪。
陈公陈婆急忙扶起,自是喜之不胜。又急备酒菜,就在槽房里招待黄小公子,喊向老幺作陪。
酒过三巡之后,黄公子问:
“家父曾献一副丸药予恩公,说是造酒良方,不知您们用过没有?”
“用过用过,不用酿煮,自成美酒,奇妙无比啊!”
“酒若是好,也不知有何不足?”
陈公陈婆道:“哪有什么不好呢?!”
向老幺呷了一口酒,却道:“用了你家的方儿,我屋后猪栏里的几头猪却没得糟吃!说是神仙方儿,也不见得是万货全④吧?”
“哦!原来如此。”黄公子若有所悟。
第二天清早,黄公子便辞行,说是家父托有要事赶到武昌府去,滞留不得。临行,奉黄金一铤予陈公,然后似是自说:“既然我家方儿不对,这就带回去了!”陈公欲待再问,一骑鞭声已自远了。
回得屋来,只见驿馆壁上赫然题有四句诗,墨迹淋漓:
天高不为高,
人心第一高。
冷水作酒卖,
还说猪无糟!
再看那酒缸,分明是一缸清水,哪来半分香气。
注释:①合时__方言,意谓投契、相好。
②睏芦席__意谓穷困潦倒,死后无力置办棺木,用芦席草草埋葬。
③醒事__方言,即明白事理。
④万货全__指万货俱备,百事百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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