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生活突然停顿下来,人像奔跑时猛然刹住脚步,身子忍不住往前打了几个趋步。真不知道做什么。前段时间白天的忙碌,让我的梦中也跟忙碌起来,白天的事情,在睡梦中重复着。
难得空闲,难得放松,好想放松,好想休息。但一旦身体如高速运转的机器一样地停顿下来,放松下来时,人竟如一泄了气的皮囊,没想到,没有忙碌支撑的身体却是如此的空洞。人圈坐在椅子里,窗外浓春繁荫,鸟声啁啾,耳边流淌着轻软的音乐,人如一件随手扔在光洁地面的绸缎,流泻着,一下子找不到附着。
明明自己想给自己放一天假,想去曾经无数次想去的地方,但一到临行之时,又放弃了,不知为什么,总感觉还有事在纠缠我,牵绊着我,挪不开脚。明明昨晚就想,如果今天忙完后,就找个朋友好好聊聊,但一聊到几句,就感觉索然无味,不是对朋友厌倦,而是扯去忙碌的遮盖后,露出藏匿心中以久的迷茫。
清湿的风从窗外挤了进来,带着田野春的味道钻进我的喉鼻,对面的楼房光洁的玻璃上偶尔闪现一道道鸟儿翻飞时掠动的黑影,电脑音箱上的仙人球正在鼓起淡绿色的花蕾,阳台上那瓶书带草正在拼命地如发际四散伸张、如肥韭的叶子……春天味道,春天影子,春天的颜色扭成一股绳,把我的散乱的思绪搓合在其中,把我的想象给劫持到一个离这远都不能再远的湘西。
信手拿起电话。
……家里的一切都明了在胸中,电话还肯定还摆在高低柜上,弟弟一定侧着身子依在高低柜上接电话的,心疼东西的妈妈曾经无数次说过他,但他就是改不过来,今天妈妈不在家,他老毛病不用说又犯了。妈妈就睡在这间房里,床挨在高低柜旁边,床上的被子一定是叠得整整齐齐,妈妈是个索利人,每天早晨,要把被子的角角落落捏到,才倒退着身子下床。床头放着一台大彩电,妈妈从前开灯是十分节省,但父亲去后,我们怕妈妈孤独才不管她同不同意,把电视机搬了进去,那电视还是我搬的。
电话中,还能听到母鸡叫着“咯咯蛋”的声音,小鸡“唧唧喳喳”轻叫着,上次妈妈在电话曾告诉过我,说家里那只老母鸡真中用,抱了三十个蛋,崭齐出了三十个,一个都没坏。那语气好象在对外人说起我们一样地得意。弟弟说,今天天气很好,他等会准备去平中稻秧田,并说前几天为了早西瓜,差点耽误了禾种的事,说禾种芽子足有两寸长,再不撒就撒不开了……还说如果父亲还在的话,又肯定会骂:“你这个贼日的,连阳春都不会种,连季节都捉不到,中卵用……”边说还发出“嘿嘿”的笑声。
忽然,家里的木门“吱嘎”一响。一阵熟悉的“啊啊咦咦”地声音,我知道这声音是离我屋不远的哑巴发出来的。生活似乎故意跟人开玩笑,乡里老人曾这样地说过:如果哑巴不哑的话,一定是呷“活络话”的八字,政府大院里一定有他一张桌子。他从来没进过学堂门,能写自己的名字,能写很多字,他还会画画,如果不是前年下雪把生产队公屋压跨了,现在在公屋的壁板上还能见到他用炭子写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毛主[xi]万岁”“伟大的革命导师列宁万岁”“恩格斯……”,以及惟妙惟肖的牛,马,鸡狗等素描。真是让人不可思议!他有一丘田就在我家老屋附近,一到种阳春时,经常来我家歇气,喝水,或者到我父亲手里讨皮叶子烟卷喇叭筒。护烟如命的父亲很烦哑巴。
“哑子来我家做什么?”我忍不住问弟弟。“哑起嘶声(乡下对哑巴的蔑称)能来干什么呢?他犁圈子断了,问我有没有蛇皮袋(编织袋)。”弟弟语气也复制了父亲同样的烦躁,哑子又来我家打油火(沾便宜),其实他回家也是很近的。我笑了!
随着哑子的脚步声从老屋出来,走过晒谷坪,左转朝北,经过几棵新叶初张的芙蓉树,前面平胸的是被鸡屎藤,野蔷薇密密麻麻编织的一条绿如翠墙的篱笆,推开长满苔藓竹枝织的园门,踏过屋档头如锦状的菜园,青翠油绿的陇野便一丝不挂地进入人的视觉,开着紫色小花的紫云英膨生上了田坎,油菜枝头已经结了肥嫩的荚,翠成一堵堵的,繁花以过,留下一脚金黄如堕蝶。去冬颜色灰白的田坎被春天装扮成一条条颜色杂乱的花边,横七竖八地把紫色的紫云英和翠绿的油菜密密麻麻缝在一起,给陇野穿上一件时尚的百纳衣。田坎上,米黄色的是鸡儿菜开的花,白色的是缕繁草的骨朵,黄色如莲是莲台菜开的花,如塔状的是毛蒿……成堆成团的是油毛草,绿油油的爬到路中央或从坎上朝田里升去野心勃勃脑袋的是过江龙,这草很烦人的,发得快,特别长,生命力特强,只要它一到田里,麻烦就大了,但它也不要太高兴,说不定在今天,顶多在明天,就有磨得锋利的锄头会狠狠地朝它挖去。
哑子田一边临着山坡,坡上长着浓密的灌木从掩映着一排排坟堆,坟当中有一只最高的是“花坟”(坟用石块砌成,雕有花纹),花坟前面立着一块高大的墓碑,碑上两侧镂着花,正当中刻着:讳先显祖考明奂公之墓。这个明奂公就是我们的祖先,正宗的“五溪蛮子”,当年被汉老将马援从常德壶头山赶到此地。儿时,经常跟玩伴们爬上花坟玩占山头,当大王的游戏。花坟边上野坟重叠,坟地浓生着灌木丛,坟头上长着如芦苇一样的野芭茅和春来膨生藤类和寡妇刺拱成穹形把野坟地遮得严严实实,如一阔大的帐篷,入眼极其深幽,神秘莫测。儿时,从其中偶尔从中忽飞出的大鸟,翅膀扑风,冷冷地“嗖嗖”声入耳,会吓得我们这帮天不怕地不怕孩子直拍胸脯,如果其中有人说“有鬼”,那大家鞋子就会跑丢。但其中也隐藏着快乐,特别是春来,是这个时候,浓密之处点缀着红色的、熟透的、大小如樱桃的三月泡,雪白如桃的茶泡,如草莓的蛇莓……三月泡酸甜,茶泡脆如雪梨……把我的童年甜透了。敲到这时,我嘴腔里溢了一嘴口水。灌木丛中还有各色的菌子,玩累了的孩子,怕回家后被大人骂,就扯点包在衣里拿回家堵大人的嘴……
“老毛,你在做什么呢?”弟弟听到我没有出声,便问了起来。“没什么?”我又笑了。
信嘴问起他儿子——晓儿。弟弟一提起他的儿子语气很无奈,说他像我,坐不住,在学校上课时爱做小动作,经常惹事,做作业也不认真,粗心大意,常常在答案后面不是多写零就是少写零。但末了他又说,真是奇怪了,回家只见他把家庭作业胡乱写几笔,但考试时又还能拿到九十多分。说起这些的时候,我想弟弟那张古铜色的脸一定挂着笑。
去年在家,我才真正领教他的厉害,给他买的新玩具,玩一会就被他大卸八块,拆完了就扔到一边,又去“研究”其它东西,家里的电风扇,手电,甚至遥控器也没有能逃脱他的“毒手”。但人也真的聪明,乘法表不用一个星期倒背如流,一百之内的加减不用列式就能得到答案。父亲曾说过他是我的“徒弟”,去年某夏日,女儿笑问晓儿,问他的师傅在哪?他微扬起圆如茶甑脑袋,嗡声嗡气地说在那,用手指着我,弄得我哭笑不得。其实我跟他相处时间很少,这也是常年在外的原因所致。
弟弟说,昨天中考,今天学校放假,又不知道这骚狗儿跑到哪疯去了。
能去哪里疯呢?弟弟也真是笨,他忘记自己的童年。
晓儿不是在青草萋萋的花坟上跟他的同伴玩占山头当大王的游戏,就是在灌木丛中摘三月泡,茶泡,或者在缩对缩脑在草丛中或刺篷窠找蘑菇哩。我好想告诉晓儿,占山头时,一定要立稳,躬着腰才不会被人拉下来或推下去,才能当成山大王。隔花坟有一丈远有颗三月泡树结的泡顶甜,茶泡要选老树顶上,最白最大的才好吃,哑巴田坎边上那个大刺篷里蘑菇顶多……你父亲当年哭着要我告诉我都没说,你可要记住啊。
“老毛,你在做什么,今天怎么没有话说啊?”弟弟的狐疑把我拉了回来。我说没做什么,在听他说话。弟弟嘶哑的嗓音又说,今年他种两亩早西瓜,赶端午节的价钱,说寒暑节把父亲的坟摞了土,把坟圈了彻了石头,还说妹妹前几天问我有没有给妈妈打电话,说妈妈昨天望我打电话回去,……
“哪个打电话来了”弟妹的声音,
“是老毛。”
“老大,好久回来?老娘望你回来了。”
“她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弟弟又把弟妹的话重复一次。
“你问她,我回来有西瓜吃吗?”
“老毛问你,他回来你舍得西瓜吗?”
“舍得。有”弟妹似乎走进了电话,笑如春水。
“贼日的,走开点,莫吵,我和老大在说话。”弟妹想跟我说话。
“你不也是贼日的,你跟老大说得,我也说得。”弟妹哈哈的笑声传入我的耳中。
“巧了呢,就我说得,你就说不得呢。你气吗。”
“要巧的,禾种在筐里要长穗子了,要是“嗲嗲”(父亲)还在,不骂死你才怪。”
“那你把嗲嗲挖起来啊。贼日的,你硬是赢不得我(跟我过不去)。”
“我不跟你这个贼日的说。”弟妹笑声惭惭远去。
“老大,算了,我得去撒禾种。”
“你去吧。”
“一个人在外注意身体,有时间回来。雯儿……”
……
电话的忙音在耳边嘟嘟响着,不想把手机拿开。风从窗外给我一个激灵,才回过神来。对面高楼依旧,玻璃上依然偶尔会闪现一道道鸟儿翩飞的黑色影子,风带着春天的湿润从洞开的窗户把斗室泅得湿湿润润的,耳边音乐声依旧,只不过曲目换成班德瑞《寂寞山林》,那清澈流泉潺潺的声音后,空灵的鸟鸣过后,留下满山的寂寞,留下满心的寂寞,留下满满一斗室的寂寞,寂寞把眼睛揉哭了!
唉!
真想家。
原来家不是装修精致的四面墙,而是心能嫣然的地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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