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语涉《岳阳楼记》雪原风

发表于-2009年04月17日 下午5:49评论-5条

我们回首1045年。当时滕子京恳请范仲淹作《岳阳楼记》,自有道理,他认为山水没有楼观登临不为显著,没有雄才巨笔不足传远,这样,能称《岳阳楼记》的作者,就非范仲淹莫属了。然而,范仲淹对岳阳楼不曾实地登临、亲临其境,人生地疏,何以为记?不忙,滕子京考虑周详,特意寄图一幅以备参考,捎上《洞庭晚秋图》,并《求记书》一封。 

人们不禁要问,滕子京何许人?究竟意欲何为,范仲淹能解其意吗?凭着一幅画图能展现雄才巨笔吗?

原来,滕子京与范仲淹是同乡同榜进士,志同道合。滕子京在范仲淹的举荐下,先知泾州,后知庆州。在庆州任上,滕子京被诬告擅自动用官钱十六万贯,被贬谪到岳州当知府。当此之时,范仲淹推行“庆历新政”,改革失败,也被贬邓州。接到滕子京的《求记书》,不免摇首又颔首,闪动深不可测的眼神,他想,这个滕子京啊,自负大才,为众所嫉;愤激怨艾,屡见辞色,这是官场大忌、致祸之源!加之平素豪迈自负,不受人言,难保运途多舛,何不趁此规劝,正是时候!

范仲淹心底,深知滕子京为官处世之道,他对滕子京的爱护和规劝,也是作为好友义不容辞的责任。他佩服滕子京的才华胆识,历经磨难而不衰的人格志气和励精图治的政绩。他治下巴陵郡两年,已是百废俱兴,政通人和,可见不是等闲之辈。但内心深处,滕子京对身前遭遇耿耿于怀,企图寄情托志于山水楼台,正如他自己所说:待痛饮一场,凭栏大恸十数声。所以,范仲淹把对朋友应尽的义务,悄悄融入笔底。思索已定,坐下来,拿起笔,抖了抖手腕,开动数千年智慧,在文明的天空上擦亮一道炫目的闪电。

我们如果咀嚼范仲淹当时创作意图,构思情景,运笔技巧和艺术心理,应当别有滋味。

滕子京把写作任务托付给并未到过岳阳楼的范仲淹,如果为了歌功颂德,并无不妥;倘若是为登临赋诗、为景观传远,这又未免尴尬。试想自古所记,大抵是触景生情,才能文思泉涌,佳作迭出;仅仅凭借一幅图画,无中生有,那么,作者的思路不会被绘画者的视点、侧重和思路所局限、束缚和制约吗?能新意迭出、独具匠心?这一点,作为文豪,纵论山水,范仲淹懂;作为名宦,历练人情,他更明白。于是,巨笔纵横,篇成。

我们发现,人们欣赏这篇奇文,总爱注重文字浅表的语感,倘若更深入一些,却把一个个片段孤立看待,而且说得那么有滋有味,煞有介事,就像女人谈论女人,眉毛怎么样,眼睛如何,嘴唇大小是否适当等等,而不是从整体协调及其所蕴含的气韵来欣赏。肢解形貌就不成其为美人,分化文章就不成其为佳作,如此一来,这篇文章理所当然被看作了散文体。但当你沉浸其中,整体把握,便会深感惊讶,原来竟是一篇杂论!沿着议论逻辑,我们不难看出,这篇范式独特的文章隐潜如下种种弦外之音——

(一) 你滕子京为官被贬,身处逆境,然奋发有为,振兴百业,重修岳阳楼以明志,可喜可贺,嘱我记下这一盛事,我将欣然命笔。

然而洞庭胜景,前人记述殆尽。李白,杜甫,白居易,孟浩然等诗文字字珠玑,如“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本人难出其右,只得谈谈洞庭湖千变万化的大观,给予历来被贬官吏、落魄文人的喜怒哀乐。

当他们仕途通达、命运亨畅时,览明媚阳光,享清风,赏皓月,其喜洋洋;看滔天巨浪,激情昂扬,心潮澎湃。当他们仕途淹蹇、时运不济时,倏然变得烈日焦心,望月思归,风惨惨、雨戚戚、愁兮兮,忧思如焚,满目萧条。

这显然不是古仁人的思想感情啊!他们处变不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忧后乐,忧君忧民,我们当尽力朝他们靠拢。望你滕子京好自为之。

(二) 你滕子京恃才自负,心高气傲,不肯委屈自己。有了点政绩,着意标榜,强龙出头,不然何致今日境况!你这免不了和往日那些失意官吏、落魄文人的心态,殊途同归。

那些迁客骚人心态如何?失意之时,山穷水尽,满目凄惨;顺心之时,海阔天空,得意忘形。

这与古之圣贤判若天渊。古之圣贤不会身被物役、心为物累。他们为国为民,吃苦在前享乐在后。这才是你我正道,你也不要为些许政绩沾沾自喜,念念不忘。你我同病相怜,当追慕古人,携手共进。

(三) 你我同遭贬谪,然而你身处逆境,依然为国为民,矢志不渝,政绩斐然。借重修岳阳楼之际,理当记之。

面对洋洋大观,感慨系之。洞庭湖宽阔浩荡,衔山含岳,吞吐长江,如同你我胸襟。而历来迁客骚人,或以物喜、或以己悲,哪堪与我们相比!我们胸襟抱负可追古代圣贤。古代圣贤能出离悲喜,是因为心系天下,先忧后乐。写下这篇文章与你共勉,相信皇上圣明,明鉴我们一番苦心!我们将不负皇恩,好自珍重,再当努力。

…………

但绝不能直观字面直裸裸理解为——滕子京被贬之时,政绩斐然,重修岳阳楼嘱我作记。看巴陵胜迹处处、佳句丛丛,不复言说。鉴于洞庭四通八达,会聚四方迁客骚人,他们心态各有不同。烟雨迷蒙的情景,则会触发他们身处困顿的心境,顿生满目凄然;风和日丽的景象,则会引动他们平时得意人生之欢,骤感其乐无穷。古仁人显然与之不同啊,他们不会因为环境佳,心情就好;环境劣,心情就差。也不会因为人生顺畅,心喜;事业坎坷,心悲。如果要说他们还有什么悲喜忧乐,那就是,天下存忧,他们已忧;天下全乐,他们才乐。这才是我的榜样。

这样一来,对迁客骚人来说,景观的明与暗决定了心情的喜与悲,而喜与悲牵出得与失。或者说,景观优美,人生得意;环境阴晦,人生失意。这完全是逻辑上的生搬硬套、颠倒错乱。假设出现如下情景,他们将怎么办?一、仕途连升三级,马上去游洞庭,岳阳楼上恰见狂风暴雨。二、一言不合,灭门九族,身披枷锁,路过洞庭,这时正当春和景明。

该喜还是该忧,无所适从,还请范公明示。继续理解为第一种情景为忧,第二种情景当喜,料想古仁人也必发话:不是迁客骚人疯了,便是读者诸公疯了,不是读者诸公疯了,便是范文正公疯了;抑或全疯。

宦海沉浮,波谲云诡,范仲淹乃一代文臣,无疑塑造了一个复杂的内心世界,历练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文笔,我们很难从字里行间准确窥视他内心隐秘,远远不像屈原那样,在《离骚》里展露一颗滚烫炽热的心、上下求索、忧心如焚,真实性情袒露无遗。范仲淹则不然,他是真正宰相度量,喜怒不形于色,深不可测。由此比较,也可看出文学天才的脆弱性——屈原投江了,把后无来者的文思带进水里去了;也可以看出政坛天才的圆通性——范仲淹成了北宋第一名臣,先忧后乐的口号千百年来一直在政治的天空回旋。我们易于窥视的,倒是范仲淹圆熟的构思技巧,然而,如果艺术以游移不定的心灵做土壤,或者离开心灵,终难成其为真正的艺术。如此道来,难道敢怀疑这篇脍炙人口的名篇是他的心灵之作吗?

其实,历代称颂《岳阳楼记》不外乎三个方面,一是基于选景的艺术描绘,一是

呼唤困境中的人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是喊出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口号。或许还有一个隐性前提:改革的胆识,耀眼的官职,超拔的文采。后辈面对以道德,政绩,文章名重天下的北宋第一名臣,观点无论雅俗,也只能是仰望的角度,刮目相看的态度。试想该篇若是出于布衣之手,恐怕难有那么多不遗余力的审美吹嘘了。如同李白“眼前有诗题不得,崔颢有诗在上头”之于《黄鹤楼诗》,王勃自告奋勇运笔的趣话之于《滕王阁序》,都在加强传播作用。

但代代不遗余力的审美,毋庸置疑确证其价值的存在、生命力的强悍。范仲淹摇动巨笔,避实就虚,扬长避短,善于藏拙,以岳阳楼为由头、起点,信笔写来,不拾人牙慧、道人所道,刚一入题就另辟蹊径——从“心态”着手。他深知如若不然,难以超越前人。笔锋轻转,就停驻迁客骚人忧乐心态上。他当然明白“物以情观”的道理:“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此时,按照迁客骚人“以物悲喜”性格的思路,大胆取舍,择取典型。即“悲”的时候,在阴雨天气和晴明天气之间选择前者,“喜”的时候则取后者。——当然省略了“悲”中晴日“喜”中阴雨的摹写——这无损于作品的完美,相反增加了文章的艺术。这种互文手法更集中、更经济地表达主题。接着与古仁人一对照,结论就出来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情怀更为高尚。照理说,文章该就此结束,但作者言在此意在彼,更高的目标等待呼唤出来。笔调再度陡转上升,设问一句就攀上新的高度:何时而乐?——先忧后乐!情感与主题在巅峰突发了耀眼的光华,如旭光喷薄,如佛光普照,让人醍醐灌顶。终篇水到渠成回转到对滕子京的隐隐劝勉,与篇首遥呼。如果你觉得文章韵味很美,不妨把它设想为一曲旋律:轻柔的序曲缓缓响起,接着明亮与粗重的音调进行切换,升至高[chao]部分的昂扬开阔状态,倏然归于结尾的柔和宁静……

裁剪连缀,得心应手;捡石攻玉,举重若轻。技巧之佳,匠心独运。

在虚美的意境里神游,有时理性的翅膀悄悄飞进艺术的天空,不免有蓦然惊醒的感觉——被困惑惊醒。譬如,把本文比作音乐,而音乐可以还原为画面,本文一个个片段显然是零散的截取,它浑整统一吗?更何况作者明确表示在对比心态,最终归结于道德。艺术价值在这里是如何同伦理道德价值相通的,能相通吗,如何相通?又譬如,“霪雨霏霏”的悲态,能看作迁客骚人得意时的心情吗,“春和景明”的喜态,能看作迁客和落魄文人的意态吗?文末的抒情议论之笔,是承接悲喜两景而发的,按顺序,似乎更应该这样说,“不以己悲,不以物喜”,“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居庙堂之高则有其君”,“退亦忧,进亦忧”。不过,也不必从纯技巧的角度来解释,互文等文学手法本来就打破了正常的逻辑!

就写景而言,范仲淹善于从大处着笔,抒写开阔雄浑的景象。如“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渔家傲》),何其悲壮苍凉;《苏幕遮》词“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写天写地,明朗旷远,愁起秋思,意境之美,化到《西厢记》里去了。于是我们看到他写洞庭湖阔大水势用了“衔远山,吞长江”,凭着惯性,赞不绝口,我揣测范仲淹当时凭着一幅《洞庭晚秋图》和想象,写下这句话,心中底气未必很足。毕竟没有登临岳阳楼台眺望,“衔”表小巧还是阔大,看见远山被衔,还算阔大吗,说山倒影其中,真能看见吗?至于吞吐长江,颇有动感和气魄,但肯定不是远望的结果。自古大师写景名句,由视觉带入想象,由实入虚,逐渐完全沉入意想,才不脱离艺术的真实性。毛泽东站在黄土高原上说“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这是眺望到想象的结果,合乎情理。“波撼岳阳城”也是。完全脱离躬亲的间接经验给人的感觉,总不那么厚实、灵动和滋润。另有,范仲淹说“薄暮冥冥,虎啸猿啼”,倒使我一下子从洞庭平原腾身到巴东山地听取古代民歌:“猿鸣三声泪沾裳。”

就抒情议论而言,范仲淹的声音较之于他人格外响亮,所标榜的高尚情怀和伟大抱负最乐于为人称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令人由衷神往,而凡夫俗子能达到这般修为吗?人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外物触动内心而起变化,无可规避。人总是有追求的,追求的动力源于内心的欲望;追求是有成败的,成败决定悲喜,这是客观的,由生理机制和心理机制决定的。既要确立追求,又要消除欲望;既要有所追求,又不允许悲喜,社会伦理常常把人至于矛盾之中、否定之中、悖论之中,叫人无所适从,然后就出现崇高,然而这里的崇高不知究竟来自哪里。其实真正的智者、圣贤并非没有悲喜,只是保持最大程度的克制,喜怒不形于色,这更适于为官之道,如果用之于普通百姓,是欺他或自欺,善意的或恶意的;或者说阿q精神。

先忧后乐的提法委实更值得玩味。范仲淹以道德名重天下,我想,他的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会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它感动了天下。但我至今无法理解这句话是用来要求别人的,还是督促自己的。我不怀疑古仁人中有那么几个确实督促了自己,而且那么做了。除了这几个,会有更多吗?作为最高统治者,或者比下高一级的统治者,恳切希望治下有这种抱负的人越多越好,他们奉献和牺牲愈多,社会愈加稳定和谐,对统治愈有利。我完全相信范公道德品质的崇高,推行“庆历新政”已然说明这点。但当我们迷信这种呼喊的神圣时,为了更辩证,不妨看看范公的人生花絮。

如果信奉“文如其人”,我们就会想到范仲淹的丽语柔情:“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苏幕遮》);“都来此事,眉尖心上,无计相回避”(《御街行》)。《西溪丛语》记载范公好乐籍,题诗:“江南有美人,别后长相忆。”……当然,征歌顾曲、眷恋歌妓,是当时达官贵人的一般生活习俗,不足为怪,不必苛责,然而我们容易记起当代曝过光的某位高层纪检书记,一边搂着女人,一边瞄着电视里正在作反腐倡廉报告的自己,女人大惑不解:怎么作报告的那人与你如此貌似!这位官员得意之极地炫耀问道:作报告的人潇洒吗?

如果不信奉“文如其人”,那么对先忧后乐的口号当作何解?

说《岳阳楼记》是千古传诵的名篇佳作,当之无愧。它不但给我们创立一种介于散文与杂论之间的独特文体,不着痕迹;同时留下经久难改的道德教义。在他耀眼的光环之下,代代人不遗余力地进行接力审美和集体审美,这个过程无疑是很美的。

回首了过去,又回到了现在,当某种道德教义的声音重复响起,那么贫血苍白、单调乏力,直到腻烦时,我们不禁在心底反问:你是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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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罗军琳点评:

范仲淹写《岳阳楼记》而人不在岳阳,这是文学史上一段轶闻,喜好文史的人们由此引发出种种关于文学与生活关系的议论。第一种意见推崇个人才能,第二种意见强调间接体验。
作者多角度分析阐释,并能以自己的看点观点洋洋洒洒语涉名篇《岳阳楼记》,值得阅读!

文章评论共[5]个
王先林-评论

好文章,值得品读。问好!at:2009年04月17日 晚上7:51

蓝调音画-评论

分析透彻,观点独特,文字优美,当然值得品读了。at:2009年04月18日 中午2:12

雪原风-回复谢谢夸奖 at:2009年04月18日 晚上8:38

道真玄武-评论

来过at:2009年04月18日 中午2:16

雪原风-回复谢谢眷顾,也学习你的大作 at:2009年04月18日 晚上8: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