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觉睡了千年,就像死过去一般。孙青云眯眯瞪瞪睁开眼睛,一缕早晨的阳光透进窗棂。他睡觉的姿势大多仰面朝上,今儿个却侧身卧着,正要摆平身姿舒舒服服再躺几分钟,多少年养成的早晨起身前的习惯,却感到浑身散了架一般的酸痛,一点都不想动弹,内心就慨叹,老了不中用了,恰在此时,紧贴他的后脊梁忽然传来一声年轻女人的问候,先生,您可醒来了。那声音胆怯,羞涩,纤细,飘渺,却又真真切切,清清楚楚,仿佛凉风飒飒直往脊梁沟里钻……他吓得猛的一个激凌,骨碌碌一下子从被窝里坐了起来,与年龄不相称的机敏迅捷。一看自己光着个上身,立马又羞得钻回被子里。
一个孤单的老男人卧室,哪来的年轻女人?
他转头睁大昏花的老眼,来不及仔细端详,浑身开始哆嗦,犹如一枚重磅炸弹在他的脑袋里炸开了……小贞双手抱膝,裹着一角被子,瑟瑟颤抖着蜷缩在他身边的床头,披头散发泪眼婆娑,裸露在被子外面肩臂上一截红色的胸罩带子尤其扎眼,那是无声的语言,明白无误地昭示着发生了某件事情……他本能地匆匆一瞥连忙移开了目光,不敢多看一眼,心想坏菜了。她那散乱的长发帘幕一般覆盖着一双眼睛,透过发丝间的缝隙,她的目光嗫嚅地投向他的老脸,空洞而散漫,幽怨而惶悚,就像受伤的小鹿。
是小贞,不是幻觉。身着内衣,就贴着他的后脊梁坐着,年轻女人馨香温润的气息扑面而来,一时间他乱了方寸,刹那间他竟滋生心旌摇曳的感觉,意识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强作镇定,然而慌不择言,语无伦次,你你你……快出去,小小年纪全无廉耻,你到我卧室里干什么嘛。听着他劈头盖脸不问青红皂白的呵斥,小贞默默无言,一句也不申辩,好像就是专门等着他醒来训斥的,只不过把双膝抱得更紧一些,蜷缩成更小的一团。听她没有动静,他气得七窍生烟,转头咆哮道,滚出去,你……下面的话堵在喉咙口像一口饭噎在那里下不去也出不来。他瞥见卧室的门是敞着的,门框边依着一个铁塔般的身影,王金虎!
王金虎在门边站直了身子,并没有移动脚步,只是眉毛立了起来,就有山大王的威仪了,这副身板正配得上这样一个威风凛凛的名字,仿佛一声长啸就能掀开屋顶盖。他打断了孙青云的话,义正词严地说,你给我住口,老东西!老牛偷吃嫩草,美得你不分东南西北了,自己干下了好事倒装成个没事人,反过来训斥别人。好好想想怎么收拾自己裆里的这泡稀屎吧。说完扬长而去,并没有抓了个现行再来个“斩立决”的意思,这倒让见多识广的孙青云多少有点意外。小贞还是不吱声,也没有纠缠他,静悄悄地下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抱起自己的衣物,踉踉跄跄飘飘悠悠出了他的卧室。
稍微定了定神,孙青云掀开被子,打量自己,伸手摸摸自己的身上,不觉毛骨悚然,一下子傻了眼,这才真正害怕起来,也不敢断定自己是否做过什么出格的事了。自己竟然赤身luo体一丝不挂,一副干瘪粗糙满是褶皱的臭皮囊就连内裤也没有穿,妈呀,真是羞煞祖宗先人了呀。其实他从来没有裸睡的习惯,真是老糊涂了。
年老多病,孤身一人,需要有人帮助料理一下。小贞不是从家政公司雇请的保姆,是一个老乡的亲戚介绍过来的,追溯起来与孙青云还算十八竿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当时并不知道,后来聊起来的。老家在同一个县相邻的乡。孙青云出来太久了,老家也没什么亲人,许多年不回去,对故乡只剩一点童年遥远而朦胧的记忆,和他差不多年纪有点名望的约略记得几个。小贞共有姐弟七人,她在家排行老二。她的父亲重男轻女,一心念叨着香火,没黑没白地在老婆二分薄地上耕耘播种,一茬一茬不惜蛮力不辞劳苦,使出了吃奶的劲,拚着老命要生个儿子。贫穷不是拦路虎,超生罚款不改变播种决心。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老天有眼,种到第七茬终于长出了一个带“茶壶嘴”的,这才想到要歇息喘口气,此时不仅家徒四壁,连他自己的身体也像秋天干瘪的丝瓜瓤一般。儿子被视为宝贝疙瘩,女儿们磕磕绊绊念个初中文化,就像羽毛未丰的一只只雏鸟,被生存的棍棒驱赶着飞向四面八方,到大森林中觅食,去遥远的地方寻找能够遮风避雨的空间。
孙青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头脑中冒出一只大老虎的形状,他想把它画出来,无论如何意象落不到纸上,揉了一地的废纸团……索性坐那儿发呆。想了大半天,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却又不得不想。无论如何回忆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在脑海中无数次努力试图复原昨天晚上的完整记忆,就是办不到,残存在他记忆屏幕上的零碎画面,就是三个人的小酌。小贞说是自己的哥哥王金虎来看她,孙青云吩咐小贞多做了两个菜,大老远的,留他哥哥喝两盅。孙青云一般不喝酒,早就戒了的,昨天不知怎么心情好,就陪客人喝了两盅……终是不胜酒力,晕晕乎乎。他的记忆到此为止,余下的一片空白。
酒,一想到酒,他就不寒而栗,某根神经像被马蜂蜇了一下。
(二)
孙青云刚到市府办报到的时候,几乎就是刘姥姥初进大观园,手脚眼耳统统不够用,唯一显得清闲一些的就是一张嘴巴,没他说话的份。不上二年,他的鞍马劳顿得到了认可,在“秘书”后面加了个括号,副科级。按说,在偌大个市级机关,小小的副科级就像乞丐身上的虱子成把抓,没人当回事。孙青云连“长”字也不带的“副科”却不一般,成色挺足,足得远远超过了本来的含金量。别人看出来了,他自己也感觉到了,他一度以为生活的阳光之旅正色开始,他在人生的大舞台上粉墨登场,他的生命航船已经乘风破浪……他是李副市长点名要来的秘书,当时李副市长分管文教卫生,现在是常务副市长,年底换届就是市长了。他还是李副市长的紧密随从,那还了得。宰相门前七品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周围投向他的目光充满色彩,同在机关上做事熟人撞见也是巴结地说点什么,有的常常找个由头借故套套近乎。迎来送往交际应酬,接二连三的饭局不胜其烦……
楚天楼,这座外表看起来极其普通的大酒店,名声却是响当当的。孙青云在成为李副市长的秘书以前,一次也没有进去过。时来运转之后,跟着李副市长像赶集一样地随意进出,也没瞧出什么特别之处,无非就是高档一些,一般人消费不起。直到有一天,李副市长的老同学,一位鼎鼎大名的港商,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总,要来本市考察投资,烧香拜佛也求不来的财神爷,接待规格前所未有。李副市长主陪,他说,港商嘛,特殊接待。孙青云不太明白怎么个“特殊”,又不便问,就去问楚天楼老总。他脚底生风屁颠颠地跑前跑后,把大大小小人物头儿照应妥贴,汗水湿了前胸后背一溜儿,顺着肚脐眼后脊梁沟一直洇濡着汇流到了裤裆……就是那一次,他知道了楚天楼的奥妙,不在吃喝,而是玩乐。原来,楚天楼座落在清水园的大门旁,清水园是一座很大的公园,假山河流,亭台楼阁,花草树木,曲径卵石……在它的一角,围墙隔起一座园中之园,那里据说连飞鸟也难以落入,但有一条隐蔽的绿阴小径蜿蜒而至楚天楼的后门……有老同学这根大柱子,港商毫不犹豫地砸下几个亿圈了一块地。接下来打交道的机会多了,孙青云对港商格外殷勤,港商也需要孙青云帮着斡旋各方。一次港商亲自出马,办理开发手续,恰好李副市长出国,为了打通关节,港商托孙青云以李副市长的名义,邀了一帮相关人员相聚楚天楼,席间,非得让孙青云坐在主宾的位置上,他是受宠若惊。音乐歌舞,美女依偎,酒足饭饱,一个个突然人间蒸发似的不见踪影。孙青云也被懵懵懂懂地领进一个单独的包厢,暧昧的灯光下,一个婀娜多姿的少女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当时孙青云已是科长,正要升任副秘书长,前程远大,不敢造次,他才不稀罕女色呢。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事后他根本回忆不起来……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后来他一直耿耿于怀,怀疑那晚喝的茅台是假的,要不他怎么会轻易就醉了,而且醉到那个程度。
世间没有后悔药吃。马失前蹄都在不知不觉中,有时候一点预兆也没有。分局打电话通知孙青云去谈话的时候,他一时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在电话中不耐烦地说,我没空,正在赶一份材料,李副市长下午大会上的报告。说着根本不顾对方的反应,匆匆挂断了电话。他是常务副市长的秘书,副秘书长的任命也就在这几天,千头万绪整天忙得不可开交,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使唤的。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他没好气地抓起听筒,正要发作,一个低沉浑厚的男中音传来,声调不高却具有威慑力,他不知不觉地愣住了,对方没有寒暄客套,直截了当,在电话中不急不恼地冷冷说道,孙秘,我们等你,明天上午九点,你必须得亲自来,否则你知道什么后果。
他说,我喝醉酒了,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事也没有做……纯粹是瞎说。嘴上这么说着,内心却在暗暗叫苦。警员说,黑牡丹说你什么都做了,她可以随时作证,要不我们怎么敢找你这样的大忙人。这时候孙青云才知道,那晚上的女子是暗娼,外号“黑牡丹”。黑牡丹的相貌并不咋的,却是见多识广,走南闯北。其实她要是呆在楚天楼继续做着这一行屁事也没有,偏偏这山望着那山高,跳槽到“云水阁”洗浴中心,在警方一次集中突击行动中抓了个正着,还从身上搜出了小本本,孙青云就栽在这小本本上,那上面赫然记着他的大名与单位职务电话号码……他真是悔青了肠子也无济于事。说冤枉一点不冤枉,他进了包厢接触了黑牡丹,说不冤枉他心犹不甘,真的没有放炮打洞抹油走水。也许心眼太实,以为没做什么就报了真名;也许聊着聊着热血沸腾,借着酒劲豪侠仗义充一回好汉,以为能有所担当;也许酒喝的委实太多,舌头不由自主不听使唤……他还在强词夺理,说,一个名字和电话号码不足为凭,机关通讯录上就有我的名字与电话,又不保密的,谁都可以得到。警员说,这些你不用解释,我们慎重核实过了,最后才找你来的,还有其它要说的吗?他有点狗急跳墙了,就说,他们不是都做了吗?警员莫明其妙,你说什么,他们是谁,关你什么事?他就说,谁谁谁,谁谁谁……那天都在。警员摇头,说,你不要乱扯,你也是有身份的人,不要血口喷人。我们只看事实,重证据。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话,请你在笔录上签个字……警员看了一眼他的签名,又说,对不起,还要请你摁个手印,公事公办,这是程序。说着递过来打开了盖子的印泥盒。
乌纱帽来得慢慢腾腾,丢掉却比疾风扫落叶还快。嫖娼,按规定是要“双开”的,李副市长动了恻隐之心,不动声色地悄悄过问了一下,让有关方面给他留一条生路。
(三)
笃笃笃……已经是第三次敲门了,他既没有回答也没有开门。他知道是小贞。隔着门缝小贞说,先生,吃点饭吧,人不能跟饭有仇。从早晨到现在,他只喝了一杯牛奶,吃了几片饼干,还有,就是饮了一杯绿茶,肚子里早已咕咕叽叽的了。他虽然不愿意搭理她,但听她的口气,似乎并没有兴师问罪胡搅蛮缠的意思,他也稍稍定了些心。小贞人不错,勤快会做,言语不多,长相也耐看。尤其是年轻,一举手一投足,轻盈飘逸婀娜生风,激情迸发活力四射,他常常暗暗地心生羡慕,恨不得借点青春火焰燃旺自己生命的余火,但是他从来没有动过歪念头,他可以对上帝发誓,天地良心!他顺着自己的思路想,越想越想不明白,越想不明白越是要想。年逾花甲的人,黄土埋到脖颈了,男人的欲望有时候也是有的,不过似有若无的一闪念而已,平心而论,他不再对某一个具体女人有什么想法。何况小贞只是自己雇请的保姆,年龄是他的孙子辈,就算自己的老脸不要了,传出去不过是落套的故事,却会毁了小贞的,一个正处在花季的年轻女子。
表面上事情过去了好久,一直风平浪静,孙青云就有些不放在心上了。起先他注意观察着小贞的细枝末节,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双方都没有主动提起那天的事情。他在内心盘算着,过一段时间,还是找个理由辞了她,或者托人替她另找一份收入更高一些的工作,也算对得起她了,再让她呆在这里,即使她不计较他还难堪呢,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还没等他想好,一天晚上的饭桌上,小贞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先生,你娶了我吧。声音不大,他分明听清楚了,几乎吓了一跳,他的头“轰”的一下,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把手中的粥碗往小饭桌子上一蹾,没用多少力,碗里的稀粥连忙四散奔逃浪花飞溅。他给小贞的待遇是,管吃管住,另外每月补助八百。他的饮食并不讲究,一日三餐无须什么花样,只两人,就一起吃。他的目光直视着小贞柔嫩的面颊,像要看穿她的五脏六腑,他说,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小贞显出几分沉着,只是声音更低一些,跟蚊子嗡嗡嗡似的,您都已经那样了,还能不要我吗……那样,是什么样,言下之意还用得着说出来吗。
他懵了,仿佛霜打的茄子蔫巴下来。虽然不能保证自己断绝尘欲,六根清静,坐怀不乱,但是隐约觉得自己不会对小贞做过什么。那么,一个妙龄少女要委身于一个风烛残年的糟老头子所为何来呢,这样一想,他惊出了一身冷汗。直觉告诉他,他的麻烦来了,这要老命的酒呀……孙青云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第一个老婆章淑媛。
乍听这个名字真让人有一种回味无穷的联想。窈窕淑女,书香门第,貌若天仙,摇曳如花……至少有一点猜得不错,书香门第,她是水城师专校长的独生女。天下男人视谈论天下女人为己任。进入男人话题的女人大多缘自长相,而女人的长相有个“橄榄球”定律,一拨出类拔萃鹤立鸡群,一拨歪瓜裂枣败柳残花,都是少数,仿佛橄榄球两头尖。恰恰就是“橄榄球”的两极令天下男人牵肠挂肚津津乐道。章淑媛进入男生视野也就不足为怪,同样有着某一类女人的标本意义。个头矮小,留个男孩子似的板刷寸头,腰身粗壮到肥硕,荸荠一般的身段,流线替代了女人的曲线,一副柿饼子脸凹凸不平,敷上一层白粉也盖不住点缀其间的小红疙瘩,半截扫帚眉下一双眯缝眼,总也没有睡足觉的样子,肥厚的嘴唇无法掩住一颗擅自龇出队列的门牙,这一副长相谁见了都会过目不忘,偏偏又在学校图书馆这样的公共场所上班,想不出名都难。大学中文系的男生们,一个个风流倜傥自视甚高,以为满腹经纶所以睥睨天下,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目不斜视,阅读先贤神交大师是他们的功课,也在文学与戏剧作品中顺带意会许多古今中外的绝色美女。孙青云所在的303室住了六个人,除了他余下的五个,思维敏捷语锋犀利,雄辩争胜纸上风流,没一个甘居人后。孙青云有时显得拙口钝腮木讷寡言。不是肚子里缺乏货色,也不是语言表达受阻,而是对夸夸其谈失去了兴趣,他有一桩心事,整天忧心忡忡。按照当时的政策,师范毕业生统配,都是要回原籍的,只有极少数能留校或者分配在城里学校,其余的还要回到乡村,弄不好就是一辈子窝在偏僻贫穷的乡下。十年寒窗,三更灯火五更鸡……千辛万苦走进梦寐以求的都市,哪里愿意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
中文系303室的风流才子们,无论什么话题,和风细雨还是争得面红耳赤,临了都要扯到美女身上,青春的火焰在他们内心燃烧,按捺不住六月骄阳下疯长禾苗一般的欲望,红口白牙唾沫星子凭空调制精神上饕餮大餐,最后必然说到章淑媛,他们尊敬的校长家可爱的独生女儿,仿佛酒足饭饱之后的水果点心,又像以此漱口刷牙清除口中残留着的甜腻腻滋味。一个说,谁要是娶了章淑媛,做爱就像抱着个大肉球爬不上去;立马有人接了话茬,娶章淑媛经济节约,省下一大笔电费,晚上做爱不会开灯的;又有一个说,美得你们哪里想得到手,连个脚丫子怕也吻不上,鸟是不咋的,那巢可筑在章校长这棵古树名木上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孙青云的某根神经被触动了,辗转反侧一夜无眠。直到早晨起床铃声响起,他才茅塞顿开恍然大悟。他在心里骂自己,你傻呀,真是个猪脑子,枉读那么多的书。古树名木,价值连城。有了章淑媛就有章校长,有了章校长就有辉煌前程……花不耐看闻着就行了,没有香味只要不臭就行了,地形不规则耕种细心就行了,土质脊薄种子饱满就行了……女人是什么,供男人用的,用她什么怎么去用她,那是你自己的事。
竞争到白热化的几个留校指标,孙青云轻而易举捞取一个,许多人始料未及。303室一致深感震惊,同仇敌忾似的来了一次三堂会审,兴师问罪。说你个龟孙子,真人不露相,比潜伏的敌特厉害多了,埋藏够深呀。祖坟上长着那么高一棵肥嘟嘟的蒿草,居然不露声色牙缝也不曾松过。说怪不得这一个学期总是神出鬼没行踪飘忽,老实交待使了什么卑鄙龌龊手段。说着说着虽无恶意,竟有点义愤填膺齐声讨伐的意思了,说你个龟孙子不够哥们,让你一辈子娶不上老婆,娶上老婆也生不下儿子,生下儿子也是别人的……哈哈哈哈,肆无忌惮的浪笑掀翻了屋顶。骂吧,不是刀不是箭不是魔咒,惊讶,戏谑,或许还夹杂着一丝羡慕,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留校毕竟是令人垂涎的。同学嘛,三载手足之情,就要天各一方了,借此痛快淋漓地发泄发泄。孙青云不仅不急不恼不愠不火,心里还有点偷着乐,嘴上始终有个把门的,守口如瓶,那是绝对机密,情愿花钱消灾,也不能露半个字出来。该放血时要放血,该割肉时要割肉,他咬咬牙,一狠心,把几个室友拉到校门口一个小饭店,酣畅淋漓地痛饮了一顿。
室友们哪里知道,他与章淑媛已经悄悄领了结婚证。
团委的工作轻松惬意,孙青云做起来得心应手,加上一个校长金龟婿的身份,留校第二年就升了个团委副书记。在一次李副市长视察本校的座谈会上,孙青云初露锋芒,作了一个简短而精练的发言,恰到好处意味悠长,给李副市长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内心赞叹着后生可畏。后来李副市长又在市报和水城师专学报上陆续读过几篇孙青云蛮有见地的文章,感叹这样一块好料子到哪儿找去,立即吩咐将孙青云调来身边。
(四)
面对小贞突如其来的请求,孙青云先是听不明白,不知所云,稍微定一下神,心里多少有点谱了。天下哪有这样的美事,一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女人平白无故地要往一个糟老头子的怀里拱……自古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都这把年纪了……无非“老虎”,他的脑海中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他说,小贞呀,我一向对你不错吧?你怎么能说出这些疯话呢。小贞低着头,并不看他的脸,说,是呀,正因为您对我好,我才要嫁给您的嘛,不是可以更好地照顾您吗,反正您是孤身一人。孙青云听着不是滋味却也无力辩驳,胸中隐隐升起了莫名的火气,在心里骂道,放屁,真是不可理喻!转念一想,话不能说得太凶,事情还没有见底,弄不好适得其反节外生枝,那天的事情是真是假他自己心里有数,别人可没数,这种事情不是靠自己说的,大多数人喜欢看热闹,宁愿信其有,哪有心思管你当事者的心情感受。连他自己也认为那一幕太荒唐太难堪了,印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惟有一点他敢断定,小贞兄妹联手灌醉了他,导演出不堪的一幕,绝不会是小贞从内心里想嫁给他。
想着,他忽然在内心偷偷笑了一下,笑得没盐没醋,寡淡无味,含意模糊,实际上是自我解嘲。室友们哪里知道,要说他用了什么卑鄙龌龊手段,也就一个字,酒。事后才知道其实他自己先醉的。灵感源自他自己的亲身体验,假期中一个亲戚家做事,他挺风光地坐在首席,接受人们的叩拜与恭维,飘飘然从不饮酒的他几杯落肚,就不知道回家的路在哪了。离校日期进入倒计时,留校名单即将敲定,他与章淑媛认识了熟悉了暧昧了,可一层窗户纸一旦捅得太迟,前功尽弃颇费周折。他就想起假期中的醉酒,酒是好东西呀,倚酒三分醉,酒后吐真言……也只有这样了。在一个周日的晚上,他把章淑媛约到小饭店,两个人开了一瓶“洋河”……他把她一直送到闺房,她呢喃着不让他离开。她和衣躺着,要他坐在床上靠在自己身边,看上去醉得不轻就是不松他的手……章校长咳嗽一声推开女儿的房门时,两人的手也没有松开。孙青云吓得站了起来,手却被章淑媛粘着,他的身子就弓成了一个大虾米。章校长是何等人物呀,既是堂堂高等学府首脑,又是享誉一个领域的学者教授,古诗研究独树一帜,具有相当造诣,堪称德高望众令人景仰,夫人是中学语文老师,这样的人家出现这样的一幕,别无选择……
小贞手机的铃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听上去格外刺耳,一下子打断了孙青云的回忆。小贞从怀中掏出手机看也不看,径直往自己的小房间去了。少顷,她又不声不响来到饭桌前坐下,做出毕恭毕敬洗耳恭听的样子。孙青云刚要开口,端着教训的架式,继续先前中断的话题,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那声音明白无误地传递出敲门者的急迫和不耐烦。他示意小贞去开门。门开了,进来的不是别人,王金虎。孙青云连忙起身,把来人迎进客厅,陪着坐下,吩咐小贞沏茶。王金虎面色冷峻眼露凶光,从进门到坐下始终一言不发,对孙青云的寒暄客套也不回应,与第一次登门判若两人。小贞沏了一杯茉莉花茶,放在沙发前的条几上,也在一旁坐下。在整个房子里淡淡的中药味之中,又夹杂着茉莉花的芬芳,室内气氛却是凝重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还是王金虎先开了口,问,打算怎么办吧?单刀直入而又显得唐突冒昧。茉莉花香中就有了一丝硝烟味。孙青云先是一惊,云里雾里懵懵懂懂,不由自主地望一眼小贞,小贞迅即低下了头,披肩长发盖住了大半个脸庞。王金虎猴急急地催促说,问你呐,装什么装,一把老骨渣子了还要撒风流种子,开风流花,今天我要你老老实实偿还这笔风流债!这下孙青云算是听明白了,冲他而来,来者不善,又一出戏的大幕拉开了,他的心忐忑不安起来。他求助地对小贞说,小贞,你哥哥……王金虎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什么哥哥妹妹,那是她诓你的,她是我女人……知道吗,你睡了我的女人!不容他分辩,又说,你都这把年纪了,吃屎吧你,还把我女人的肚皮搞大了,你还是人吗?
孙青云一直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地听着,听说小贞已经怀孕,而且是他作的孽,他的心里先是“格登”一下,短暂的忐忑之后,倒出奇地显出几分镇定。他把求援的目光再次投向小贞的脸,他说,小贞,你告诉我,告诉他,你说,你快说,说我没有对你怎么样,说你没有怀上我的孩子……我要你当作他的面,亲口说出来,好吗?小贞!
小贞无动于衷一言不发,不看孙青云的脸,没有接孙青云的话头,把头埋得更低了。
(五)
王金虎不是小贞的哥哥,差不多算是小贞的男人。说“差不多”是有缘由的。两个人是老乡,不在同一个村,相距十多华里,小时候同过几天学。王金虎从小就不是安分守己的主儿,长得五大三粗,力气出奇的大,人送外号“大老虎”,时间久了人们倒把他的名字给忘记了,只知道有个大老虎。遭他欺负的同学敢怒而不敢言。他把一种植物的果子毛毛球揉碎,揣进同学的怀中,叫人浑身骚痒满地打滚;他无缘无故地把小同学捺倒在一堆狗屎上;他把老师晾晒的衣服当画布,用粉笔在上面涂鸦……上课打盹,一见书本头皮就发麻,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也曾出去打工,粗活嫌脏怕累,细活自己不会,走南闯北到过好多地方,也没赚到几个鲜活钱,连自己的一身行头都磕磕巴巴的。索性就呆在家里东游西逛,没个正当职业,倒学会了城里人的不少作派,什么时髦玩点什么,欠下了一屁股的债。
有一天,大老虎在县城车站偶遇小贞,一眼就认出了她,立马灵魂出窍两眼放光,心想,妈的,几年不见倒成了个小狐狸妖精了,搂着抱着啃着压在身下不定多销魂呢,这样的小狐狸精他要是不下手那不是便宜了别的男人吗。他那脑子想正事就犯迷糊,想点歪的邪的一个抵几个,出奇的灵光。从此就像影子一样纠缠着小贞……正在谈婚论嫁的时候,一帮狐朋狗友追着大老虎的屁股讨赌债,他自恃孔武有力,凶神恶煞一般学着电影上那些无赖们的腔调,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不怕死的上,老子奉陪。也是被逼无奈,还真有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然而哪是大老虎的对手呢,自古以来老虎稳坐山大王的头把交椅,就是绰号也不是随便就能挣个“大老虎”的。只一脚踹下去,对方倒地不起,先是不吭声,昏过去了,尔后清醒过来,捂着腹部疼得喊爷叫娘……抬上救护车送到医院一检查,脾破裂,要切除大部分。大老虎被戴上手铐带走的时候,小贞帮他抻抻衣角,抹抹后背衣领,哭天抹地不知所措,大老虎却硬橛橛地梗着脖子警告她说,等着我,老子不会蹲到三年大狱的,你敢让别的男人上,小心你的脑袋……
三个人都不开口,室内的空气凝固了,隐隐又含着火药味,仿佛轻轻划根火柴立马就会燃起冲天烈焰。
耐不住这气氛的是大老虎,他有点不耐烦了,催命鬼似的凶相毕露。小贞还是把头埋在双膝间一声不吭,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孙青云表面镇静,内心也急得无计可施,六神无主,几乎五内俱焚,几十年的阅历中一时也寻不出打破僵局的锦囊妙计,却在意识中又一次冒出了酒。何以闯祸,惟有杜康。结婚以后,一次章淑媛说漏了嘴,其实那天她根本没醉。她知道自己长得什么样,她也知道自己是大学校长的千金,连个大学生老公也找不上,那不是太丢面子了吗,偏在这个时候孙青云自投罗网找上门来,不是梦中的白马王子是什么呢,她不会辜负命运对自己的青睐,她更不会稀里糊涂醉酒……这样一个上不了厅堂下不了厨房的女人,居然在他遭遇挫折的时候,轻轻一挥手,义无反顾地踹了他。分手时显得高傲潇洒,还忘不了羞辱他一番。
章淑媛自愿净身出户,什么也没要。孙青云交狗屎运,正在矮檐下。离婚简单顺利。走出这个门再不会回来的章淑媛,心烦意乱五味杂陈,表面上装得镇定自若,她幽怨地望了孙青云一眼,指着孙青云的鼻子说,结婚以来,你从来就没把我放在眼里,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露出原形了吧!怪不得推三阻四百般理由,敢情一肚子野种都撒到荒地里了。这下好了,称心如意,还你自由,让你满肚子野种满世界飞扬吧……不怨章淑媛奚落他。说来也怪,结婚七八年也没弄出个一男半女,他还真没往心里去过,直到这时,才多少感到一点蹊跷。
室内弥漫着一种令人绝望的气息,三个人都有些受不了。孙青云的看似心不在焉激怒了大老虎,他气急败坏地说,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快点给个爽快话,不要连个闷屁都不放。男子汉大丈夫的人皮披在身上,自己做过的事就要承当。如果你不想吃官司蹲大狱的话,就痛痛快快地放血。摆在你眼前有两条路,要么我把女人让给你,成全你的美事,我拿钱走人;要么你陪我损失费,女人和钱我一起带走……谁不知道你的钱多得很呀,拔根毫毛比我们的腰杆还粗。小时候就听说你当了大官。小贞说你那书房她连瞧一眼都不能,里面不定多少金银财宝呢……
听到这里,孙青云如梦方醒,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说,哦,知道了。你不就是要钱吗?大老虎说,不错,我要钱,我缺少钱,我太需要钱了。孙青云轻描淡写地说,如果只是要钱那就好办了,过几天你来取就是……让我好好想一想。大老虎一听喜出望外,头脑里绷着的弦就松了一些,少顷又有点狐疑,就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是哄我吧?说着重又冷了脸色,你不要打马虎眼,我不是跟你闹着玩的。要不是看在老乡的份上,早把你给告到局子里了。不等孙青云答话,大老虎就下了最后通牒,既然你有了话,五天之后我得不到钱,你知道什么后果。说完起身“哐”的带上房门,旁若无人地离去,小贞也悄悄进了自己的房间,撇下孙青云孤零零一个人傻愣在客厅里。
他知道后果,他什么都知道,他什么会不知道呢,他哪里是等闲之辈。他也有一点钱,不算很多。他一贯不屑于谈钱,又怎么能离开钱呢。他极不情愿细想大老虎与小贞的所作所为,因为他在情感与理智两方面浑浑沌沌无法判断,因为会联系到自己的过去。他不想回忆自己的过去,偶尔灵魂的翅膀掠过往事的天空,他也会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屏气凝神迅速逃离。他把自己的过去视为沼泽泥潭,或者一口黑咕隆冬幽暗莫测的深井,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拔不出腿,眼睁睁地承受着灭顶之痛。有时候不得不回望的时候,内心总是感慨万端唏嘘不已,一种说不出缘由剜心蚀骨的痛。他也不愿意想到“钱”这个字眼,他不是跟钱有仇,他也不是不需要钱,只是……
(六)
空有鸿鹄之志而无燕雀之翅。
嫖娼事件以后,政府机关孙青云呆不下去了,李副市长格外关照,让他在市图书馆挂个编制,领一份薪水,日常工作大多还是围绕着李副市长,但是隔了一层头皮,而是为李副市长的秘书打下手,跟之前相比就是天壤之别了。政府中心工作多,需要叠床架屋的临时协调机构也多,要应付的材料如雪片纷飞,文字这差事艰辛寂寞,有时不明不白还会遭个七灾八难,大多数年轻人干这行也只是当作个升迁的跳板,没有多少人在心里想一条道走到黑的。孙青云不同,虎落平川,又没有了先前响当当的名份,伤了元气挫了锐气,只得平心静气,鞍前马后忙忙碌碌。
毕竟不是李副市长的秘书了,临时机构里也有不适合他的时候,孙青云就会到图书馆上几天班,找点事做做,有点灰头土脸的样子,还得夹紧尾巴。尽管如此,不用几天他那点劣迹就传遍了全馆。吴馆长年长,据说阅历不凡,待人宽厚慈祥,对他也不错,不仅没有另眼看待,而且爱惜他的才华,经常安排适合他的工作,不时在职工面前说说他的学识才华,提提他发在报刊上文章什么的,单独面对他的时候也会和风细雨地开导几句。闲暇之际,吴馆长还邀他下下棋聊聊天什么的,偶尔也在小餐馆聚一下,孙青云从不喝酒。孙青云就在那时受吴馆长影响,开始学习作画,画虎。断断续续,三心二意,小猫钓鱼,没什么长进。吴馆长业余作画好多年了,有一定的造诣。他只在家里练,外人不知道,同在文化系统,连书画界的人也不知道。他不图别人知道,孙青云也是一次凑巧到他家里,撞见的,吴馆长没有刻意回避他,孙青云受宠若惊。吴馆长的画从不示人,他只画虎。不同形态不同姿势,惟妙惟肖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吴馆长画虎,无论上山虎下山虎,山峦奔突林间咆啸,无论坐卧站立剪扑蹦跳腾挪飞跃,总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一以贯之,任何一张画上的老虎都张着血盆大口。孙青云一直纳闷,只是没有机会问个明白。
活该孙青云时来运转。万念俱灰之际,一堆灰烬之下经风一吹,隐隐闪出一丝火星,犹如回光返照般明亮。李副市长简直就是孙青云的再生父母,一直没有忘记提携关怀孙青云。在他身处逆境心灰意懒时,李副市长再次伸出了宽厚有力的大手。不仅把他调到艺术研究院,封了个副院长的头衔,大小也带个不痛不痒有胜于无的“长”字,心理略微舒缓一些,还亲自撮合了他的第二次婚姻,女方是市歌舞团的青年舞蹈家丁丽丽。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要曲线有曲线,要灵气有灵气……简直就是上帝派来人间的天使,要什么有什么,而且是初婚。丁丽丽的绝色美貌高贵气质一下子击溃了孙青云的命脉,他根本不去想自己何德何能,人家究竟又看上了自己什么,云雾缭绕的头脑飘飘欲仙的身躯哪里还顾得上别的什么呀。
真是日怪了,孙青云搞不明白,尽管心里疙疙瘩瘩,他也曾经隔三岔五地在章淑媛身上耕耘播种,忙来忙去一场空,颗粒无收。在丁丽丽身上没怎么莳弄,不到一年光景,一个大胖小子哇哇坠地。女人漂亮不漂亮就是不一样,对男人来说几乎就是冰火两重天。漂亮女人不只激发男人的性欲,而是对男人脱胎换骨的改造,孙青云这么认为,有了丁丽丽,他才不枉男人一场。他觉得,尽管生活磕磕绊绊,有了丁丽丽,他这一生也值了。他想起古人早就说过的,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他一度以为自己的生命遇到了第二次小阳春,甚至踌躇满志地想,也还不到四十岁,不说别的,冲着上帝赐给他的美妻娇儿,也应该重整旗鼓披挂上阵,红尘岸边再展一番拳脚。
是在一个周末的黄昏,风尘仆仆的丁丽丽从外面演出归来,一脚踏进家门,顾不上抹把脸喝口水,迫不及待地提出了离婚。孙青云呆若木鸡。驴唇不对马嘴地问,儿子呢?丽丽说,你不用管了,我已经把他安顿在朋友那儿了。当时正值暑假,秋季开学儿子就上一年级了。丽丽说到省城演出,带上儿子见识见识,这一见识不打紧,孙青云父子从此天各一方,再也没有机会相见……
孙青云想不明白,说,丽丽,我哪儿不好惹你生气了?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吗?丽丽说,没有,都没有。你很好,你挺不容易,我感谢你,真的感谢你。我经常不在家,儿子多亏了你,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其实我对不起你,我会补偿你的。孙青云百思不得其解地问,既然如此,那你干吗要离婚呢?丽丽的嘴角不易觉察地牵动一下,欲言又止,愣了一会,语气平和地反问,离婚需要理由吗?一句话把个孙青云噎得直翻白眼,他没好气地又说,就算什么都不考虑,你也要为儿子着想呀,暑后就上学了。说到儿子,丽丽也有几分激动,她说,是呀,正是为了儿子我才要离婚。顺便告诉你,我已经调到省城,不再跳舞了,这次就是去报到的。都安顿好了,儿子我必须带走,学校也联系好了。
岂有此理。变动工作就要离婚,人这一辈子不得离多少次婚吗,孙青云愤愤不平。也罢,是你的怎么也跑不了,不是你的捆绑也没有用。对她的自作主张旁若无人他已经见惯不怪,惟独不能容忍她对儿子的独断专行,他是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呀,到头来连个招呼都不跟他打。他说,你走可以,把儿子留下。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凭什么呀?就你……他急了,说儿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她不怀好意地“咯咯”笑着说,不是我一个人的,难道还有你一份不成?说完肆无忌惮地继续笑着……这下彻底激怒了孙青云,心里在骂脑子进水了吧,为了离婚什么疯话都出来了,一个人生个小孩瞧瞧!他急赤白脸地说,你说话要负责的,又不是无法对证的事。口说无凭,咱们到医院验dna。丁丽丽摇摇头摆摆手,连声说不用不用,真的不用了,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没那个必要了。
丁丽丽扔了一大捆钞票,这就是她说的补偿……
(七)
哪里需要五天的考虑,多一分一秒对孙青云来说都是折磨。他对小贞说,你打个电话让大老虎来,做个了断吧。
风风雨雨,潮涨潮落。生活还是本来面目。上上班,读读书,写写文章,画画虎……再拿画笔之际,孙青云才想起来,有好些时日没跟吴馆长下棋学画了,他在心里想,怠慢了呀,自己的师傅呢。
吴馆长虽然退休了,有板有眼地做着自己的事,还是老一套。对孙青云的境遇也有所耳闻,并不打听,对他的登门拜访还是感到十分开心,恭恭敬敬地引他进了自己的书房兼画室……除了几架书之外,墙壁上,桌椅上,地面上……全是老虎,一只只张开血盆大口。正在纳闷之际,吴馆长对他说,都说画猫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其实画虎最难在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说的是人,动物跟人一样,人就是动物。心里想的自然流露在目光中,要捕捉到,再准确地画出来,难呀。接着吴馆长竟主动告诉他自己画的老虎为什么都张开大口。说曾经读过一位大师的一段话,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只欲望的大老虎,如果看管不严就会时常出来伤人……他就无师自通地学着画虎了,至于自己为什么只画虎,只画张口虎,虎的目光又画得如何,仍然只字不提。
蜗居在自己营造的壳里,孙青云的心境渐渐平稳了,他创作的一个剧本被省话剧院选中,准备投入排演,需要作一些改动,他就在省城小住了几天。回市里的前一天晚上,他忽然想起要去拜见一下自己的大恩人,李副市长,其时已经是省里的厅长了,而且就是主管文化工作的厅。当他颇费周折地揿响门铃,防盗门打开了,他几乎当场晕倒,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开门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丁丽丽……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怎么在这儿?丁丽丽愣了一下说,这是我的家呀,进来吧。他又说,这不是李厅长的家吗?丁丽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明白,笑着连忙点头,说是呀是呀,是李厅长的家,他今天有应酬还没有回来……
大老虎如约而至,因为孙青云主动找他,他的面相稍微舒缓一些。
孙青云说,叙起来我们是老乡,大家不要伤了和气,你两个都坐下,我们好好谈谈。他对着大老虎说,你不用吓唬我,大牢里没有我的位置。说句不客气的话,你倒要小心自己,撞在我的手上算你走运,要是别人,哼,饶不了你……看在小贞照顾我生活的份上,我放你一马。要不,我随时可以报警,告你个敲诈勒索罪,你吃不了兜着走。
事情到这里拐弯了。孙青云不是吓唬大老虎,如果真想收拾他,一个电话就行……大家心里都有数。
丁丽丽决绝而去,干脆利索。抛开夫妻情份不说,至少也该顾及一下他的父子感情……孙青云怎么也想不通,落落寡合郁闷难挨,觉得伤了男人的自尊。他悄悄到几家大医院作了检查,令他瞠目结舌,不幸被丁丽丽而言中,他不具备生育能力。他仍不死心,专程去了上海一家权威的男科医院。这一回医生说得稍微详细一些,婉转一些,说是天生少精死精,精子成活率极低,也不是绝对不能生育,概率比较小,受孕的可能性在十万分之一左右,目前的医学技术还没有有效治疗方法。从上海回来,他的身体一下子垮了,再到医院检查,居然有好几种慢性病,医生建议他吃点中药,主要在于调理。从那时起,他的房子里中药味就没有间断过。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觉得需要有个人照顾自己了。不是需要婚姻。
书房的门打开了。孙青云说,不是想看看有什么宝贝吗,你两个都进来。不是我故意不让你们进书房,我的画技欠佳,火候不到,我画的大老虎眼露凶光,怕吓着人……满屋子纸上大老虎,张开大口,目光凶猛。孙青云从书橱下面拽出一个积满尘埃的小纸箱,用脚踢在大老虎和小贞的面前,说,呶,给你们,拿着回去该干什么就干点什么,再也不要动歪脑筋了,也算派上用场。两个人面面相觑,狐疑地打开小纸箱,哗,一堆整齐崭新的钞票……从丁丽丽丢下到现在,孙青云从来没碰过,也不知道如何处置,就随便往书橱下一扔,比毒药厉害得多了呀。那是他此生难以愈合的伤疤。
孙青云说,搬走吧,归你们了。
虽然不明白有什么深意,眼前的一幕却让两个年轻人不知所措,大老虎和小贞傻眼了,双双“扑通”一跪,小贞说,先生您就原谅了吧,我们不晓好歹,钱我们不要了。一直梗着脖子的大老虎也彻底瘫软下来,说,是呀是呀,对不起您,早就听说您有钱……我们实在太需要钱了。您放过我们吧,再也不敢了。
孙青云不容置疑地说,搬走!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你们尽管放心……看在老乡以及你们年轻的份上,我还要送你们一张画。
这是孙青云送出的惟一一张纸上大老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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