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是一个孤独的孩子。经常坐在开满油菜花的地里发呆。经常坐在麦浪中看父亲湿透的脊背。经常站在稻谷起伏的波涛里看母亲被汗水湿透的额头。我一直有一个梦想:我要赶快长大。我要长大后,好好孝顺父母,让他们安享晚年。这个梦想一直到如今都没有实现。让我常常心里觉得愧疚。他们仍然还在上海出卖自己越来越小的力气,越来越少的活命时间。今年,我已经三十一岁了。
内心总是羞愧而无力。更是复杂的。常常在劳动过后,才能觉得自已还在活着。常常在劳动过后,才能觉得心里有点安慰。我在自己的内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我已经努力为自己的父母安享晚年而尽力拼搏了。有时候,在一个独自安静的夜里,我的内心总是觉得委屈而疼痛。我觉得自己太渺小,太无力,无助了。这是一种感觉。就像从天堂一下子坠入无边无际的深渊当中。没有人拯救。
在收过麦子的田野里站着远远地望去。沉默地望着可以看见的一切。饱含深情地望着可以看见的一切。我试图努力记下每一个事物的颜色,形状。让它们永远在我的心里活着。让它们一直在我的心里照亮我。直到我的生命结束。就像此时,父亲那被汗水湿透的脊背和母亲湿透的额头一样,会自动浮现于我的脑海当中。我常常这样满怀深情地想起。这样的想起重复着交替着把我点燃,又把我一下子彻底熄灭。
对于父母的一些记忆,对于乡村的一些记忆,已经沉入了我的内心深处,成了我生命的或写作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无法抛弃。无法忘记。总是有一种失重的下坠,像一粒饱满的麦粒垂下自己的头颅一样,在我的心里发生。有很多时候,觉得自己是放纵自己忧伤。自己是放纵自己坠入一种情感的深渊无力自拔。自己是放纵自己怀抱着很多生活给予的伤口,想慢慢放弃。自己放纵那些早已逝去的美好时光,在我的心里舀取怀念。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的时态。没有什么是刚刚开始产生的。一切都是非常陈旧的。陈旧的让人伤感。就像劳动。也是一团从远古燃烧到如今的火焰。它照亮了很多的人,也会熄灭很多它曾经照亮的人。有一些梦想早已碎裂。那在内心深处四下弥漫的是叹息。无助的叹息。内心有强烈的失重感。内心有强烈的虚脱感。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
我要用尽一生的时间去忍受。我把自己的青春消磨在向内心深处的挖掘中。我把自己的生命消磨在一种孤独的没有答案的追问中。一切的事物,都在平原上,都在大地上,都在我的心里。父母仍然担心我的心理状态。他们一直担心并害怕我把自己的孤独放大,把我所体验出的那种生命的空洞的孤独放大,成为一种无边无际的深渊,把我溺灭。其实他们并不了解我的内心。他们给我的爱,一直温暖着我苍凉的心。他们的爱是一种支撑。
我已经麻木了。我只会觉得委屈。我只会无助地流泪。我经常站在田野里,为很多事物莫名的流泪。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是觉得心疼。只是觉得心痛。不是为自己。我觉得还能流泪,至少证明我还活着。活着才能流泪。我敏感地活着。无力地活着。无助地活着。忧伤地活着。真实地活着。远离人群。远离生活。但从不远离大地。从不远离爱。
但心里仍然有一种无人理解的寂寞。心里仍然有淡淡的伤感和绝望。有些东西仍然睡在我的心里,随同我体内的血液一起流动。说出这些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面目模糊。我一直在怀疑自己正一点一点地死去。只是仍然喜欢在田野上四处走走。像我的父亲每年回家的时候一样,背着自己的双手,微弓着自己那承受生活的背,以及那快要被时光折断的腰,在田野上四处走走。我不知道,我们都在找寻着什么。
我站在乡村的四季中间,除了劳动,除了阅读,除了写那些散乱的文字,我还能做些什么?我更不知道自己写的这些文字,有没有一些意义或者价值。我一直担心父母的身体,我害怕时间一下子把他们从我的视野里夺走。想到这个问题,我常常泪流满面,我常常觉得无力。我知道,我无法挽留他们。我知道,我无法挽留自己。但我总是这样幻想,时光能否为我们停下来。让我们好好地爱。
还是需要用父母给我的身体,去劳动。还是用父母给我的身体,在田野上四处走走寻找自己。站在田野里,站在每一棵植物,每一株粮食,每一棵小草身边,用自己被镰刀磨上茧子的右手,轻轻地抚摸着它们,像抚摸自己心爱的姑娘,或者抚摸自己,会觉得无比温暖,又会觉得无比冰凉。
然后像一个孩子一样无助地抽泣。放肆地流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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