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地讲,爸爸是一个很谗的人。他有点自私,脾气也很大,但他并不是一个严肃的人。
妈妈每天都得去上班,我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对于爸爸,虽说不上陌生,但也很有距离感。听奶奶说,在我和哥哥之间,爸爸还是很喜欢我的。我两岁时的那年冬天,爸爸经常把我裹在他的棉大衣里,去村头那个小卖部看下棋的。外面雪花飞舞,一片冰清玉洁的世界。而屋里烟雾弥漫,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火炉上的水壶里不断发出滋滋的声音,这里的一切都让人觉得暖炖炖的,仿佛已是阳春三月。有一次,我把棉裤弄湿了,爸爸就让我背对着火炉站在那里烤。结果不一会儿,我就被蒸汽的高温烫的哇哇大哭起来。直到现在,在我的左小腿上还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那个铜钱大的疤痕。
我懂事以后,渐渐地发现了爸爸的嘴馋和自私。他吃饭的时候,从来不管老的小的,只顾自己拣着好的吃得津津有味。于是饭桌上,也渐渐多了吵嘴的声音和一个女孩子委屈的抽泣声。虽然大人不会跟孩子记仇,但那时候的我却很恨爸爸,往往为一次小小的争吵十几天不理他。爸爸也没有必要理我。于是,我们之间渐渐的疏远了。其实,在这件事上也不能怪爸爸。爷爷早早的去世了,爸爸是家里唯一的男劳力,家里的一切重活累活都得指望着他。而且爸爸还有个习惯,就是从来都不吃肉,身体并不强壮,多吃点鸡蛋点心之类也无可厚非。
后来,我上学了,从幼儿园到小学,从小学再到初中。初二那年寒假,我们住宿生需要把被褥行李带回家。同学们陆陆续续地都被父母接走了。我一向很独立,所以也没有通知家里。天寒地冻,几天前下的大雪,还没有融化。两行白杨树在凛冽的寒风中萧瑟的挺立着,在荒凉的田野里显得孤独而落寞。曲折的乡村公路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滑得很。我把暖水瓶挂在车把上,后车座上捆着被褥和旅行包,战战兢兢地蹬着车子,一会儿工夫,套在里面的衣服就已经湿透了。也许老天爷赞赏我这份坚强独立的精神,我竟然安安稳稳地到了家。妈妈见我一个人回来了,很惊讶。她说爸爸看见我的同学早已回来,就骑车接我去了。我听了不禁一愣,半天才回过神来。虽然最终没有接成,但是至少让我知道爸爸还是很在乎我这个女儿的。
二十几年来,我和爸爸的关系一直处于不冷不热的程度。想来和他在一起时间最长的就数卖西瓜的那些日子了。高考结束后的暑假,家里的二亩西瓜,长势喜人,日见膨胀,就等着采摘上市了。可是,妈妈忙于学校的期末考试,哥哥的大学还没有放假,家里缺人手,爸爸急的大发雷霆。于是,我自告奋勇跟着他去卖瓜。现在想来,这个差事真是太辛苦了。早晨五点就得起床,顾不上吃饭,赶紧去地里摘瓜,然后再装到车上。西瓜不同于土豆,一次装一麻袋,拖着走都行。西瓜个大,又怕摔,必须轻拿轻放,一个一个地搬。夏日清晨地露水很重也很凉,装完车之后,裤管和鞋子已经脏得不成样子。顾不得这些,得尽快出发,否则,城里人就上班了,村里的农民也趁着凉爽下地了,很难再找到买主。爸爸开车,我坐在车上吆喝。刚开始,我喊不出来,很害羞。后来,我想了个办法,把草帽压低一些,那样再喊就不怕被人看见了。招呼来买主,是我们一天当中最高兴的事情。爸爸在一边忙着和买主讨价还价的时候,我就偷闲啃几口烧饼来撑起早已瘪下去的肚子。有一次,称完了瓜,我们坐在树阴下等着买主送钱来,爸爸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饭,就拍拍手上的土,狼吞虎咽的吃起烧饼来。一个上来搭讪的农民问:“怎么你一个人吃,你闺女不吃啊?”爸爸说:“她吃过了。”我心想,幸好赶上了新社会,虐待子女的事情不多了,否则人家还以为爸爸虐待孩子不让我吃饭呢。
中午是最难熬的一段时间。太阳火辣辣的炙烤着地面上的一切,到处都明晃晃的,刺得眼生疼。知了不知疲倦地在枝头上叫着。偶尔,能看见一只狗半蹲在门前的树阴下,耷拉着舌头,费力而频繁地喘着粗气。人们早已吃过了饭,躺到凉爽的地方睡觉去了。这是最热的季节里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再吆喝也不会有人出来,倘若有人出来,肯定也是被我们吵醒,出来臭骂一顿的。于是我和爸爸只好把车停在路边歇凉。出门在外,受人欺负是在所难免的。不能在有严重心脏病人的门前吆喝,不能在人家正在营业的店铺前停车,还得时时提防那些穿便衣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冒了出来,让缴纳各种没来由的税,态度还极其恶劣。如果中午之前卖不完那一车瓜,我们只好再等到傍晚。而且不知还要顶着烈日走多少街串多少巷,汗水浸湿了衣衫,嗓子也沙哑得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遇上一个人,上前询问一声:“要瓜吗?又大又甜,保熟!”那人理也不理,径直走开了。赶上好运气,中午之前满车的瓜就被一抢而空。爸爸高兴地带我去附近的小饭店吃饭。有一次,我们走进了一个只有十几平米的小餐馆里。那餐馆南北两面对应着各有一个门,北面临街,南面通向饭馆偌大的后院。缕缕的穿堂风时不时的吹过来,吹得门上的珠帘哗啦哗啦的响,像丝竹管弦奏出来的乐曲,清脆悦耳。透过北门珠帘的缝隙,可以看到屋外白花花,干燥而欲开裂的路面。而屋内却凉风习习,舒服惬意,清爽怡人。新出锅的豆角炒饼冒着丝丝的热气,黄绿相间,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再吃上一口,更觉咸淡适宜,油而不腻,饥饿和疲倦顿时烟消云散。爸爸那时候非常辛苦,开车、称瓜、装口袋、讨价还价,从早晨太阳出来,那额头上的汗珠就没有间断过。但是,对我却格外的耐心。我说累了,他就找个有阴凉的地方歇会儿。我说热了,他就给我买冰激凌降温。这时的爸爸跟在饭桌上和我吵嘴的那个爸爸简直判若两人。也许,有句话说的对,天下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只是程度不同,方式不同罢了。
农民们的日子是很艰难的。小小的一粒粮食,不知凝聚了他们多少辛勤的汗水,承载了多少不眠的日日夜夜。爸爸在那二亩瓜田辛苦四个月的劳动所得还抵不上白领们四天的工资。虽然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是,我想新时代的农民,没有任何一个希望自己的子女若干年后还要在他们祖祖辈辈耕耘过的黄土地上步其后尘。
我的父亲是伟大的,全天下所有的农民父亲都是伟大的。他们用自己宽阔黝黑的脊梁为自己的孩子搭起了一条通往幸福生活的金色之路。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辛勤劳作着,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得执着而艰难。然而比之更难的莫过于孩子对他们那份付出的发自内心的理解和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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