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名教师，他也是一名教师。

她有丈夫和儿子，他有妻子和儿子。

她与他，同在一所学校，同在一个教研组，同在一个级部。唯一的不同——他是她的领导。

她忘不了与他的第一次见面。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夏天。她初次来到这个学校，报到那天还是在假期里，值班的领导恰好是他。记得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一尘不染的，很是清爽。举手投足之间风度翩翩。他热情地接待了她。为她倒了一杯水，询问她原先的工作情况。局促不安，就在这一杯冰凉的水和轻松的谈话中悄悄地消失殆尽。亲切与好感，在这间并不宽敞的办公室里渐渐荡漾开来。

他又怎能忘记与她的第一次相识呢？他记得那天天气炎热，也许是那个季节中最热的一天。她穿了件紫萝兰色的连衣裙，飘逸、端庄、尽显少妇的成熟与文雅，他的眼前不由一亮。他明显地感觉到了她的不安。一杯凉水可以稳定情绪；聊一聊她熟悉的生活，可以消除尴尬。他想到了，也做到了。在交谈中，他发现她的双眸不时地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有时甚至会流露出儿童样的天真的眼神。真是个单纯而又聪明的女呢，他想。她的低着头，她的宛尔一笑，让他想到了一首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不胜莲花般的娇羞……”异样的感觉刹那间弥漫了他的心胸。

她是不相信一见钟情的。可不知怎的，他，这个没交谈过几句话的男人，却在极短的时间内牢牢地长在她的心里了。原来，当爱情来的时候，是真的没有理由的，她想。

接触一天天地增多，他也一天天地陷入越来越深的井里。听她的课，评她的课，他总有独特的观点，其实也恰到好处地说出了她在授课时所要表达的思想。“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确是这样，她想。听她的课也真是一种享受，娓娓动听的话语，让那些端正的文字突然就有了鲜活的生命，声情并茂，感染了在座的每一个人，更让他的心激动不已。真是一个心思缜密，情感丰富的老师！他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在她的个人履历中，他发现在荣誉一栏，除了辅导奖，她没有受到任何的表彰。正如某位教师说的：红榜白榜皆无名。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心里却是波澜起伏——他问她为何不争取，她的条件那么好。她一时慌乱了，不知怎么回答。她依稀记得自己好像说的是不热衷于那些东西。这倒是真的。她本性随遇而安，更何况要争取必须得付出某些方面的代价，她无力也无心，觉得在沉默的生活中尽心尽力尽职尽责地教书育人，理应是教育者追求的最高境界——身外之物，不要也罢！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她与他，彼此注视着，生活着。

她从不打听他的情况。听到他的什么或是看到他，心里就会长久地、长久地不能平静。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内心的渴望，她想，唯有远远地注视，才能让自己、让他安全地沐浴着爱的阳光。

他呢，每每走在她的身边，总是极力克制着。是的，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冲动而伤害所爱的人。他爱她，但他不知道自己有多爱她。远远地看到她的身影，他的目光就会长在她的身上，望着，望着，直到走远了，消失了。痛，从心灵深处一阵阵地涌来，涌来……与她生活在一起，是他这一生永远的奢望。

她是骑自行车的，他也是骑自行车的，所以俩人总会在同一个车棚相遇，或是上班，或是放学。有时一起静静地推着车子一前一后的走，有时并排着走，虽然只有简单的几句话，但在他们的心里，足够了。温暖的眼神，诉说着两情相悦的欣喜，在这条短短的甬路上，长长地延伸着，延伸着……寒来暑往，心里的牵挂渐渐地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伤心的时候，彷徨的时候，一条信息，一个电话，没有阳光的日子也明媚了。

春天来了，一切生机勃勃的，一冬的束缚让她有种拥抱大自然的冲动。总呆在家里，确实是太单调了。

那天，她终于抽出时间，领着儿子来到了公园。坐在椅子上，思绪又到了他的身上。这会儿他在干什么呢？她想。“哎——”身旁传来他的声音。她的心猛的一颤。他就站在她的身边，也领着儿子。

两个孩子一见如故，在草坪上跑着，开心地玩着飞蝶。他与她，就那样坐着，中间，隔着她的包。这是他们相识二年来的第一次单独相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与她，当真正地坐在一起，周围没有相识的人在旁边时，他们却突然沉默了。短信里的那个人，电话那头的那个人，就在自己的身边！她听到自己的心急剧地跳着。他听到自己的心似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不知是谁先谈的，也不知道是怎么谈起来的，话语就一串串地从心里流出来了——由作品到作者，由作者到人生，由人生到生活百态……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走，黄昏到了。落日的霞光渲染了西边的天空。孟庭伟的《哭沙》滑过树梢，漫过草尖，缓缓走来。“风吹来的沙，冥冥在哭泣，说什么我们要分离……”伤感的音乐如泣如诉，低沉与压抑突然之间从周围弥漫过来。也是在突然之间，他们沉默了。沉默的时间也许很长，也许很短，“风吹来的沙”如一条丝线，萦绕在他们心间。这也许是一种暗示，她想。他何尝不是这样想呢？但，怎能舍得呢，尤其经历了这次海阔天空式的交流，更让他们有种相识恨晚的感觉。

两个孩子一前一后的跑来了，一个喊着爸爸，一个喊着妈妈。你看人家多有福，俩孩子，真是幸福的一家！旁边正在散步的一位老太太对与她一起走着的老人说。

她的脸红了。他也故意咳嗽了一声。其实，这也触动的她与他的心事。是呀，有多长时间没有与自己的另一半相约而行了呢？

她记得最近的一次，是正月十五的元宵节。为了让孩子见识见识各式各样的花灯。大街上很是热闹。人太多了，熙熙攘攘的，除了累还是累。

他也记得最近的一次的共同外出，是因为孩子提出要向同学的爸妈学习，饭后散散步。路上也不知为了什么事，俩人又闹了别扭。散散步的闲情逸致就在争执声中抽身而去。

也许是自己出了问题？也许是当年为了结婚而结婚，而错过了美好的爱情？

孩子渴了，也饿了。这时，她的电话响了，是老公的，问她在哪，怎么还不回家做饭。正接着呢，他的电话也响了，是妻子的，问他在哪，怎么还不回家，该准备晚饭了。

生活啊，就是这样。她与他相识一笑。其实，他真想请她吃饭的，但怕遭到拒绝。到嘴边的话语就那样深深地咽了下去。走出公园门口的时候，他买了四支雪糕，两个孩子高兴地大吃起来。她迟疑着接了过来。

走在回家的路上，那首《女人花》情不自禁从她的心底流出：“我有花一朵，种在我心中，含苞待放意幽幽，朝朝与暮暮，我切切地等候……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能抚慰我内心的寂寞……”

他呆呆地停在路口，绿灯亮了也没察觉。他的目光还盯着她离去的身影。就那样简简单单地告别了。他有点遗憾。爸爸绿灯了快走吧，儿子在一边推促了。他一时心慌，牵着孩子的手匆匆忙忙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到家了，她收到一条短信：多么盼望能与你共进晚餐，机会失去了，伤心！犹豫了一会儿，她删除了。

上课，下课；上班，下班；人似乎要机械了。但因为有他，累，却感到很充实。他呢，似乎有了更多的干劲，开展的语文方面的一个课题，竟引起省里的教研室的重视。于是就有了更多的语文活动，也为他们的相知相爱创造了更多的机会。但她还是会脸红、慌乱，所以在学校里，她已经习惯了低着头；他在瞬间热辣辣地盯着她后，会赶快转移视线——眉目传情也辛苦啊！他们都担心引起别人的注意与猜测，如果说这就是爱情的话，那么掩饰这份迟来的爱情让他们有种在火焰上舞蹈的感觉。“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但没有人，听得懂我们的言语……”——《致橡树》里的这句诗如蜿蜒曲折的小溪，从心底汩汩流出……

又到了多雨的夏季。那天早晨一直下着大雨，她骑到校门口下车的时候，一只脚不小心迈进了一个水坑，身体失去平衡。她想，天，我要倒了。这时，后边有一只手挽住了她的胳膊，身体随着那股强有力的手劲又站直了。不用回头，她知道是他。他的手的热量使她的身体突然之间燃烧起来。她有点晕了。没事吧，你的脚？他急切地问。好像没事。她的嗓子不知为什么竟有点沙哑了。

哎呀，这是怎么了？与她对桌的娟子来了。她与他的心顿时如释重负。

雨中的一幕，使她不时地责备自己怎么会失态。在自责中她为自己不可名状的反应而恐惧。她知道，自己的爱，有点失去理性了。那男性的成熟气息，散发着不可抗拒的魅力，她的身体背叛了她，竟是那样渴望轻轻地依偎在他的怀里……

他的心也久久地无法平静。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感情似乎已经发展危险的境地了。要不托住她的这只手到现在还如此发抖呢？心有所属，情有所归，她却是不能与他生活在一起！“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他的心像被针扎了似的，一阵阵地疼，痛……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又有了一只蜗牛。它背着它的房子，独自一人，来到了这高楼之上。从地上爬到五楼，得多长时间呢？她没有想过，也无从知道结果。但它的执着，深深地打动了她。难道是蜗牛厌倦了狭小的天地里的生活，想从高处看看这个世界有多大吗？可它没有想到也许它会回不去吗？她还记得她擦掉的蜗牛的干壳，领略了高处的风景，却丢掉了整个世界。她的心突然被触动了。

时间过得忽快忽慢地，又到了那年公园倾诉的日子。那是他们的节日。

手机响了，一条短信：这周末带孩子到公园玩吧。是她的。他的心一热。这几年来，总是他约她的，这是她的第一次。内心一阵狂喜。会是什么事呢？想想这刻意的掩饰与默默的思念，真是难耐啊！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周末姗姗来了。还是老地方。她已经等在那里了。其实他来的挺早的，不想她来的比他还要早。两个孩子又要往远处跑，她叫住了他们，还是去走迷宫吧，她说。孩子一阵欢呼。

这是他们第一次共同走迷宫。两个孩子合伙去探险了。

迷宫里静悄悄地，除了两个孩子的说话声。一排排地青松高高地直直地站着，扮演着围墙的角色。我要调走了，她说，声音轻轻的。他不由地睁大了双眼，眼里满是惊讶。我再也受不了了，我真的坚持不住了。她哭了，捂着流泪的眼睛，双肩颤动。他一把揽过她，紧紧地，像要失去她似的，紧紧的抱住了她。这一幕，他不知在梦中做过多少次，但他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结局。她的手不由的伸向他的腰，彼此紧紧地拥抱着。她听到他的心“咚咚咚”地急跳。拥她入怀，他感受到了她的颤栗。好一会儿，她的手慢慢地，慢慢地，在不舍中放开了。她知道，这不是梦。他觉察到了，扶住她的双肩，深情地看着她。噢，他竟也是在哭泣，那双自信的眼睛已经被泪水裹红了，一行清泪，行走在脸颊上。唉，在这情感的迷宫中，谁又能走出去呢？但，身不由己的爱，不该是自私的。

爸爸——一个孩子喊。妈妈——另一个孩子叫。两个孩子，已经走出迷宫，站在高处的铁塔上了。瞧，这两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正高兴地手舞足蹈、大喊大叫。悄悄擦拭眼角的泪痕，他们一前一后地顺着松间小路转着。两个孩子在上面指挥着，很得意的样子。终于，他们也走出了迷宫，来到了高塔。站在高处，俯视整个迷宫，一目了然。她的心一动。他也是若有所思。他们似乎看到了那个独上高楼的蜗牛，《明月几时有》的诗句怆然涌上心头。

后来，她调走了，到了一个小学校里，过着清净的生活。

他，不久也调走了，到了教研所，静心地研究语文教学。

只有他们知道，在他们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那棵树依旧生长着，静静的，悄悄的，在日出日落的时候，在花开花谢的时候。他们的目光穿越时空，缠绕着，缠绕着，缠绵在不可预知的未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