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最不可靠的东西。所以才有了文字。文字是最可怕的东西,因为它有可能成为以后的证据。
作为一个中国人,五千年的光辉灿烂,两千年的文明传统,似乎一直记得。可昨晚吃的什么饭,前天放桌上的钥匙哪去了,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更别说几十年前的事。毕竟久远了的东西,最后的命运,不是腐烂,就是萎缩,再就是被阉割。不管是尸身还是文字。
“五四”故去半个多世纪,顶多算个叔叔,应该还不苍老,可如今已萎缩的只剩下了“爱国”二字。“四五”也就在三十年的青年,不知道下令清洗广场的领袖,在书写《天安门诗抄》书名时,自己是什么心态。而更年轻的那个日子,也就刚二十岁吧,正是青春激越的年龄,而她却不仅湮灭了自己的声音,模糊了自己的脸庞,甚至是自己的名字都不敢再被人提起了。
还好,还有一个名字没被过滤,可以名正言顺的说出来。尽管在中国的历史上他已消失20年,在所有的电视片里也已不再他的影像。在所有的文字材料里再也难寻他的手迹,在所有的关键决策里,也好像从来根本就不曾存在过这样一个也曾有过贡献、也曾在位六年的人一样。
当然更多的人,不会享有他这样的待遇,尽管他们是在他的旗帜下举起拳头,然后又在他的身后丢下了脑袋。于是想起一句绝对真理,那就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儒生误国,没有枪杆子做后盾,误的不仅是自己,还有那么多的跟随者。
这真理不仅在中国合适,在世界也合适。不仅在现代应用,在古代一样灵验。正如哲学家奥卡姆与巴伐利亚国王结成反对教皇联盟时,哲学家平等的对国王说:“请你用剑保护我,我则用笔保护你”。多么完美而和谐的联盟。然而没多久国王向教皇妥协。于是国王依然是国家的国王,哲学家则变成了火刑柱上的叛逆。这样的哲学家死了就死了吧,作为哲学家,居然还这么天真,不知道笔的力量比不过剑的锋利的人,是不配为哲学家的。
而中国人是世界最善良的民族,他们不仅放下剑,还可以丢掉笔,甚至是记忆。不管是苟富贵勿相忘,还是均田制共天下,抑或是为太平天国的天堂,“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真正动力”。于是,创造了历史的人民,在每一次改朝换代的伟大革命中,用自己的躯体一次次铺就了新皇登基的道路,用自己的双手一次次清洗掉同伴的鲜血,用自己的双膝一次次跪拜新的圣主,用自己的歌喉,一次次唱出新朝代新赞歌的新旋律。用自己的赤诚,一次次深深的感谢伟大的新主人,让自己再次拥有了一段可以稍微安心的,坐稳了奴隶的辉煌岁月。
于是乎,在一个新的盛世,不再有人提起当年革命的口号,不再有人记得拿起刀枪的目标,不敢有人追问主义的终极究竟是“让一部份人先富起来”还是“满足最广大人民群众的物质和文化生活水平不断提高的需要”!
毛主[xi]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李敖说“政治就是政治,如同妓啊女的阴啊道。都知道不好,可照样吸引人。”俗语说“一笔写不出俩胡字”。这些都应该是真理,因为到现在还在被不断验证着其绝对的正确性。
当政治变成纯粹的游戏的时候,早已脱离原有的实质,也就没有了好与坏区别,而只是成了一部分人“政治”另一部分人的工具。回想曾经的革命历程,其实每个革命者都应该明白,那是你自己愿意主动请缨来当了一阵的革命先锋,是你自己勇敢的革掉了另外一部分的命。那么革命成功了,主人总要给你个适当的回报。可千万不要以为自己就是主人了。一旦有这想法,其结果自然是被更新的“革命”革了命。正如被自己革掉命的前任一样。这不是科学的巧合,而是政治的必然。
这个春季,冷热交替,如同20年前一样。无所事事的人们在吐沫横飞的谈论着世界危机的发展,或兴致盎然的看着姚明又有了什么表现。对自己利益之外的一切,永远优雅高贵着,胜似闲庭信步。利益之外的一切或许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与自己丝毫没有牵连。譬如历史。
随手打开电视,每个频道不是莺歌燕舞,就是拖着大辫子的忠臣们在受宠若惊的高呼:“主子吉祥”。不是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就是仰望蓝天唱着上帝的赞歌。所谓的历史,早被清除在一个阴暗的角落,光明的人间只有不合时宜的乌鸦在树上聒噪,扰人清梦。
时间流逝,一些人已经老去,不再记得曾经的少年。岁月更迭,更多的人已经死去,把一生的恐惧愤懑痛楚失望带入九泉。车轮滚滚,一代新人辈出,与老q相比,我们已进化到无须自慰过程便可忘却的时代。一些墓葬已坍塌,一捧白骨不再有人提起,哪怕只是短短二十年。
也许遗忘并非意味着背叛吧,至少现在没人说。重读鲁迅先生《为了忘却的纪念》原封不动抄录一段:
“记得《说岳全传》里讲过一个高僧,当追捕的差役刚到寺门之前,他就“坐化”了,还留下什么“何立从东来,我向西方走”的偈子。这是奴隶所幻想的脱离苦海的惟一的好方法,“剑侠”盼不到,最自在的惟此而已。我不是高僧。
“天气愈冷了,我不知道柔石在那里有被褥不?我们是有的。洋铁碗可曾收到了没有?……但忽然得到一个可靠的消息,说柔石和其他二十三人,已于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在龙华警备司令部被枪毙了,他的身上中了十弹。
“前年的今日,我避在客栈里,他们却是走向刑场了;去年的今日,我在炮声中逃在英租界,他们则早已埋在不知那里的地下了;今年的今日,我才坐在旧寓里,人们都睡觉了,连我的女人和孩子。我又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不料积习又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写下了以上那些字。
“要写下去,在中国的现在,还是没有写处的。年青时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
“不是年青的为年老的写记念,而在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这是怎样的世界呢。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
然而,遗忘自有遗忘的道理。一秀才健忘。赶考途中栓驴于路边出恭,毕,见驴。大喜:“哇噻,无主之驴,捡之。”不意踩到己之秽物,大骂:“谁拉的狗屎?”老驴识途,载其归家,闻妻狮吼,大惊:“这位大嫂如何出口伤人?”
感谢上帝,赋予了人类遗忘的自由,这位秀才是幸福的。
于木鱼宅
2009-4-1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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