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台本为静物,应是见多了人间的离别悲欢,才变得这般踯躅不定。——题记
生命过程中难免要遭遇一些风雨,这似乎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而我们的悲哀却在于,连我们自己也无法预测那些潜藏在岁月里的风雨何时就骤然降临。
这种不可预知性最终左右了我们对于生活的态度。我常常怀着恐惧之心去臆想明天生活的状况,眼前浮现出一个不太真切的疯子的剪影,他褴褛的衣衫仆仆的风尘以及额头篆刻的皱纹是命运的给予,所以每每换回更深的恐慌。面对生活,于是慢慢垂下头去,学会忍耐和顺受。我发现象我这样的人这样的想法其实很普遍:很多很多的人,其中甚至不乏才华横溢者,面对生活,他们都埋下头去。
否则还能咋的!这便是我们生活的现状,当洗净铅华大家彼此千人一面,就不会被排挤受伤害。所以你必须确信:这个世界上原本就不存在什么强人,就算真有,那也一定在远方,是你所不熟识的人。
正是怀揣着这样的觉悟,这些年来我的生活才终于渐渐平静了一些。同时我也发现,其实不仅是我,几乎所有与我一般曾经年轻气盛的人,生活都相对变得平静了一些。一个有力的例证是:这些年来,我已经很少上站台为某人壮行了。
而五年前,我却曾无数次地在清冷的站台上独送行人去。在微雨轻笼的黄昏,在月朗星稀的chu夜,一个一个友人就这样悄然消失于黑夜,消失于黑夜的远方。
那时的送别或许还找得到轻松的理由:年轻无畏且无家庭之累。所以不管有没有后退之路,他们都急于去远方安放自己的长剑和盾牌,期望在异乡斩获属于自己的荣耀和未来。站台上,他们大多神情轻松,一边朝远方张望,一边漫不经心地和我聊天,虽然不免笼着淡淡的离愁,但对于天涯的憧憬却每每让他们激动莫名。上得车去,甚至都没顾得上跟我挥手道别,就一迳寻觅座位安放行李去了。
那时,我总觉得:孤注一掷勇闯天涯的他们其实还远远不及独送行人去的我来得寂寞——当汽笛声响彻夜空,满载的列车徐徐而去,车厢内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热闹异常,剩我在空落落的站台上,拖着清冷灯光下自己孤独的影子,落寞地往回折。
最近五年里,站台上的别离渐渐淡出了我的生活。生命似乎有种潜在的规律:初涉世时立足未稳自难免四处奔波。如此折腾几年,或因略有所成,或因已然疲于奔命,便选择一安身立命之所栖身,就此止于图腾。于我们这些七十后的人而言,而立早已远去,天命正在招手,想飞翔也有些力不从心了,安小巢育稚儿,此其时也。
对于生活,我渐渐感受到一种简单的快乐。这与我刚进单位时的愤世嫉俗有着天渊之别。那时的我总是显得理直气壮,以为只要在理就能挺直脊梁。我是穷苦人家的子弟,父亲在村里当了几十年的支书,他的脊背早年的时候就有些佝偻,而每当上级的领导下乡指导工作时,参陪的他脊背就越发佝偻了下去,仿似一张绷紧的弓。那种感觉是我所痛心的。父亲是个好村官,他亲力亲为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村里的事业,以至于早早弯了脊梁,却从不曾谋过一分钱的私利。记得我的学费都是东挪西借牵强凑齐最后一个交上去的。父亲应该无愧于心,所以也不必对某些人谦恭下气。而现在,我却慢慢开始效法父亲的处事之道。
我已渐渐习惯了领导训示时的语气和姿态。一些具体的内容和做法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唯唯诺诺的点头。这地球离了谁照样转,出点纰漏也无伤大雅,甚至有时还得故意犯点低级错误,让领导有话说有机会训示。几年相处,我也成功与同事打成了一片,上班的时候聊聊天喝喝茶相互说些中听的好话,见了领导敬支烟再在屁股后面跟走几步;下班的时候大家相约一起打打牌喝喝酒。别看这些事情俗,俗其实恰是一种处事之道,而今的事情还真雅不得。雅了就骄了,不合群了。所以每每在报纸上发了“豆腐块”,我都赶紧收好,惟恐落了附庸风雅的口实。
而只要生命在延续,大脑的神经细胞就传递着不息的冲动。对于定力欠深的人而言,太长太久的沉默势必会导致一次全面的爆发。
天平的断然离职就不啻在我们日渐平静的心湖里猝然扔下一颗石子,让我们震惊不已!同时也呼唤起我们对于生活现状的重新审视。
天平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我们同班读书直至高中毕业。他个性耿直疾恶如仇。班级里如果有谁被人欺负,每在委屈时天平就会站出来打抱不平。因此而搏个“探长”的雅号。而天平似乎也对这个绰号甚为满意。高考之后,竟填报了公安大学,大学毕业即进入政法系统工作,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探长。
在单位,为了实现夙愿,天平舍政工而就执法监督。最初的几年里,他马不停蹄奔赴全县各地,一会儿矿山整治,一会儿案卷调审,炸毁了一批无证开采的小煤矿,及时查纠了一批错案怨案……风风火火。那阵子,在涉世之初,我们却过得抑郁寡欢无精打采的。尤其是我,一度甚至打算放弃眼前的工作去天涯流浪。天平却极力反对,说都不年轻了,你就确信远方一定有伯乐吗?
我渐渐坚守了下来。虽然我在单位的情形并不见有丝毫的起色。但正如天平所言,我却始终无从得知——遥远的异乡是否真存在慧眼识英雄的伯乐。或许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千里马,也或者,这世上原本就不存在什么伯乐。所谓的伯乐,不过是古人抑郁不得志时聊以自慰的构想而已。
可以想知,天平的离职之举遭到了很多人的阻挠。一切的阻挠皆源自于突兀的心灵震撼和不理解。在他们看来,天平的工作再轻松舒适不过了:每天坐在办公室里看看报、上上网、聊聊天,还经常有免费的午餐。诸如“春雷行动”之类的活动一过,天平他们就不必再四处奔走了。就是出去也不会有人欢迎,碰闭门羹倒是常遭遇的事。
在办公室里开展诸如乒乓球比赛之类的活动,或者也不仅仅是为了健康着想,应该还有别的一些什么。要不然也不会人人参加天天不辍了。至于具体是什么,我却说不上,应该只有他们兀自明了。
天平说,生活越来越让他觉得陌生和疏离。一些表面亲和的人,转过面就成了敌人;一些肯定的话,反过来却成了受打压的话柄。如果可能,他完全可以利用一季的时间做完全年的事,而且保质保量做出成绩。可这显然是妄想,每天提着公文包去上班,他都很茫然,象一个迷路的孩童不知道前进的方向。此外,在工作上,迷惘也是如影随行,天平说他费九牛二虎之力查出的一批怨案错案,却始终得不到纠正,方知自己枉自做了小人成就了别人的交易。虽时时赔小心却处处受排挤……
嫂子带着年幼的儿子找到我,让我做天平的思想工作。让我很是犯难。老实说,对于生活,我又何尝不是茫茫然呢?日复一日的工作,年复一年的努力,自己已经因循如同公式,可这种不求创新不问结果的努力又究竟改变了什么,证明了什么,收获了什么,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我甚至觉得与其辛苦去做还不如轻松地说唯心地唱。因为越是努力认真的人,往往越容易被质疑被责难。
我完全丧失了雄辩的功能,变得越来越不是自己,我渐渐变成了大家,走在人潮里,你,我,还有他,都是一个人。
我始终都没提及挽留的只字片言,漫说自己没有如簧之舌,即便是有,该做挽留的也应该是另外的一些人,因为唯有他们,才能最终决定天平的去留。天平的境况我大抵可以想知,所谓的辞职应该源自一时的冲动,可一旦呈递了离职书,他就成了弓弦上的箭——这种不得不发的蓄势,我这个局外人真要去掺和,只能是徒然乱其心志。
几天一过,天平留在单位的空缺怕早已被人欣欣然填补上去了吧?
天平年过七旬的老母亲也执意亲上站台送行。那是烟花五月一个烟雨朦胧的黄昏,乍暖还寒的夜风无声吹拂,远处明灭的灯火牵扯起初夏隐伏的萧索。我们几个年轻人都购买了站票,天平两鬓班白的老母亲也想进去再多送一程,可铁路部门的管理人员却不让进,只好遥隔着铁栅拦一边张望一边偷偷抹泪。这给天平的出行增添了几许悲伧气息。我注意到天平原本不太自然的笑容里有了几许凝重之色,连眼角也变得潮红。他自顾朝前走着,似乎都不敢回头。但走了一段终是放心不下,又快步回来安慰母亲。匆匆说了几句,即匆匆离开;走到这头,待思绪平复一些又觉得语焉不详意犹未尽,遂再次折回。如此循环往复,一遍复一遍。
直到那一刻,作为目击者的我,在亲眼见证了许许多多如天平一样的远行者,在站台上踯躅不定的表现后,我才算真正咀嚼出了背井离乡时的那种左右彷徨的苦涩滋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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