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宵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李煜　破阵子

到家了

我缓缓摘下帽子

靠着爱我的人

合上眼睛

一座古老的铜像坐在墙壁中间

青铜浸透了泪水

岁月啊　

――海子　历史

这是一个亡国之君凄惨而悲切的表白或抒情。一个男人饱含血泪，饱含绝望的歌唱。悲痛在字里行间不停地涌动。没有了往日的“别殿遥闻箫鼓奏”的喧哗和快乐，只留下了一种黯然承受所有悲痛的隐忍。有一种结束的宁静，暗自成长。有一种苦涩的沉重，让人心疼。

前去几千程，此身安可保？

苏轼这样说过：“后主既为樊若水所卖，举国与人，故当恸哭于九庙之外，话其民而后行，顾乃挥泪宫娥，以教坊离曲哉！”。苏轼的大概意思是，这首《破阵子》是后主在被樊若水出卖，国家灭亡之时，恸哭于太庙之外，非常悲痛地面对刚刚失去的大好河山，辞别自己的祖国之时而作的。

这种说法被很多后人沿袭。从词的内容来看，这种说法是非常站得住脚的。但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猜想：这是李后主亡国之后被囚至北方后写下的悲歌。这是他亡国之后被囚至北方之后痛定思痛的倾诉。我一直觉得文学需要的是想像力。一个没有想像力的民族是异常危险的。就像苏轼写《江城子》那样，他写的是千里之外的一座坟墓，当我们读到这首词的时候，那座坟墓和那个美丽的人仿佛就在眼前，很是鲜活。

我查找了很多资料，终于被我找到了可以证明自己先前的猜测的一个证据。毛先舒是这样评论《破阵子》的：或是追赋。倘煜是时犹作词，则全无心肝矣。至若挥泪听歌，特词人偶然语。且据煜词，则挥泪本为哭庙，而离歌乃给伶人见煜辞庙而自奏耳。这个句子的关键之处就在于“追赋”这二个字。既然是“追赋”，就应该是李煜被囚至北方之后写下的追念前事的或者怀旧的血泪之歌。如果是后主辞别太庙时所作，就不可能是“追赋”了。不过，这些只是我的猜测，具体的答案，我仍将继续寻找。姑且，就认为我的猜测是正确的吧。

失国被俘是李煜一生最大的悲剧。而这种悲剧不可能不影响这样一个倾向于抒发内心的人。这种悲剧必定会影响他的词风。从此时起，我们就看到了他的词已经形成了一种沉重的风格，一种抒情的高度。剖白自己的情感，自己的内心。

天涯一去无穷路，道途迢递几千里。

回首江南。繁华安逸的江南。那些金碧辉煌的宫殿耸入天空，很多美丽的容颜如花朵灿烂地盛开，一派繁华的景象，如今让你断肠。四十年的家国基业，四十年的奢侈生活，四十年的享乐，三千里的父亲给他留下的辽阔的江山，如今都沉浸在你的悲痛当中。你无力阻挡宋军踏进南唐的脚步。如果可以重新来过，你是否愿意做一个胜者？如果你在心里还有一点温暖，那江南是不是你内心最后的一点温暖？

自古以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一个结局。一个现实的结局。总是让人肝肠寸断。而你一直沉醉于诗酒，“几曾识干戈”，不正是你内心真实的一种写照么？长年在软香温玉中，衣来伸手、饭来招口的生活，是无忧无虑的，是快乐的，是幸福的。你根本不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你不知道丧国后你会成为俘虏？

习惯了那种万人在上的生活。习惯了那种诗酒为乐的生活。习惯了那种软香温玉的江南的生活。如今你在北方成了别人的俘虏，你怎么能习惯北方的寒冷？你怎么接受这么沉重，残酷而无情的事实呢？强忍着接受。强忍着习惯。强忍着所有悲痛的袭击。

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悲痛。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苦难。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绝望。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困境。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无力。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无助。在你的字典里，应该都是轻快，没有沉痛。如今，你背负着这么沉重的事物，你习惯么？你能承受了么？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是啊，这无限的江山，只能让你心生怀念和无比的悲痛。你再也回不去了。你再也回不去了。我的耳边响起了一首歌：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对不对。是的，没有时光之轮可以载着我们回头重新活过。时光无尽。时光无尽地逝去。

王国维这样评价你：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女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

这是一种很高的赞誉。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有着如此的深情，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个深情的词人――晏小山。还有纳兰性德。你们都是痴人。你们都是深情地痴，无怨无悔地痴。痴得让人心痛。痴得让人心生怜惜。深情，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你陷入了对往事无尽的怀想。你陷入了对现实不堪负重的悲痛。你内心不息的哀叹，是极其真实的情感的沉淀。人生发生了变故。生命发生了转折。“几曾识干戈”，这样的叹息从你的心中发出来，让我听到了一种难以言明的沉痛。过去多么美好啊。但已经成了一种梦幻，转眼成空。

失去你的江南，是一个真实的悲痛。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一个人如果不经历那样的诗酒之乐，那样的自在，那样的放纵，那样的享乐，也不可能体会你从其上坠落之后的创伤和剧痛。你把自己的内心真实地记录下来，让我们看见了你的真澈。欢乐时尽情的欢乐。悲痛时纯粹的悲痛。都情真意切地向我们倾诉着。

我一直觉得，文学必须“情真”。直抒内心是至情至真至性的情感的真切的流露。如果那些不是真情实感的文字，那么那些文字就是没有体温的没有生命的尸体，说严重了，不过是一堆垃圾。情感永远是唯一的一条通向内心的道路，不可取代。所以，你把自己的内心向我们敞开，让我们有感受到你内心强烈的悲痛。沉重的悲痛。

江南早已沦陷。生活的困窘，心里的悲痛，只在外表的憔悴上用词语隐隐地反射出来。你精神上的折磨和肉体上的屈辱，一起重重地压在你的心头。你如何承受？你哭父亲遗留给你的江山，如今已经成为了别人的手中物，杯中酒。宫女哭你的离开，让她们像折断了翅膀的鸟，不知道要飞向哪里。面对亡国，都是一样的悲痛，一样的软弱和无力。

无法挽回。你“此中日夕以眼泪洗面”。在这样的情景下，你怎能不憔悴？内心对家国的无限的牵念，在你的心里一直燃烧着，从未熄灭。这种刻骨铭心的深情，又有几人懂得？这样的深情，容易招来杀身之祸。这也是你最终的悲剧。让人无比心疼。你“富贵时能做富贵语，愁苦时能作愁苦语，无一字不真，无一字不俊，。”。

希望已经破灭了。家国已经丧失了。文字可以带我们穿过历史，穿过苍茫的时光，回到那飘摇不已的乱世，在江南娇艳繁荣和美丽的背后，感受一种彻骨的绝望，无力，苍凉和悲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你到这个时候，能体会到二句诗所蕴含的是什么么？

蕴含于心的，会是什么呢？蕴含于心的，会是怎样的花朵？美人如花，片片凋落。遍地凋零。在北方寒冷的天空下，在北风如刀的吹拂下，那个憔悴的望着江南的身影如此清晰，却显得无比沉痛。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如今都已经成为了别人的了。世事如棋局。你不可能永远翻手如云，覆手为雨。

过去的一切美好的画面仍然浮现在你的眼前。我知道，站在北方的天空下，江南的美好，江南的繁华，江南的烟雨红尘，江南的锦绣河山，不过都是一枕黄粱梦。如今梦醒了。这是一种百感交集而又无比沉重的告别。江南已经印在你的心上了。印上了一种无法触及的遥远。

有一种追寻，叫做刻骨铭心的失去。在你的痛处当中，有很多人，有很多风景，今生再也无法相见。一切都只能在梦里进行了。有很多人再也无法触摸。自己的家园已成昨日的记忆。存在你悲痛的心里。这大好河山，当你回头的时候，能看见什么，又能想到什么呢？

大好河山，如今已经成为你心头一道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那凤阁龙楼，把你的心咯得生疼。一切都成了遥远。一切都在慢慢被现实湮没。一切都在慢慢走远。一切都在烟消云散。那些美丽的风景依然还在，那些美丽的宫殿依然还在，只是已经换了主人。物事人非。江南正值花朵开放的时刻，是什么无法挽留地凋落了呢？

不知道你的悲痛，是不是和那些花朵一样在努力地盛开着。到现在才知道人间凄苦吧。这如画的江南，这雄伟的宫殿，这如此美好的江山，如今已经化作了一阵烟云，从你的眼前飘过，你抻出手去，怎么用力也抓不住。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为留醉，几时重。人生只是长恨水长东。四十年的皇宫岁月，只如一瞬，弹指而过。那些过去的一切，纷纷扰扰闪过你的眼睛。那些过去的一切，已经闪过你的生命，深入你的内心望着它们，看不清世事真正的模样。

泪眼灿烂了内心的悲伤。那些被你的泪水触摸的江山，如此多娇，却从自己的指间一滑而落。当你回首的时候，有多少泪水还在你的心里哭泣？它们到底在你的心里哭诉什么？在刻骨铭心的伤痛当中，有一种长歌当哭的荡气回肠的情怀。那些波澜壮阔的场面，是否对应了一句话所给出的宿命：高处不胜寒？

浩荡而去的是如画的江山，似水的流年。在你的内心，当你已经成了别人俘虏的时候，当你回首这如画的江山，你心中念念不忘的，会是什么？从此咫尺天涯，不再回来。也不能回来。依依惜别的一切，都楔入了你的泪水，更楔入了你多悲多痛多苦的心灵。

后宫佳丽三千，如今已经是你无力追想的事了。茫然而无知的泪水，有着怎样纯澈的情感呢？纯澈的情怀，往往无法负载一滴泪水坠落的重。那凄切而潮湿的目光，是一首怎样的离歌？不觉泪下沾衣裳。念恨出国门，含悲入鬼乡。

一去几十年，满目山河远。

流水本自断人肠。回头望乡泪落，不知何处无边。为君能歌此曲，不觉心随断弦。当你转过身去的时候，教坊奏起了别离歌：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什么时候能再回来，看一看旧时亭台。送你离开，千里之外，这动乱的年代，江山仍在，只是你已被时光沉埋。你不再回来。听着，听着，那些无助的泪水，汹涌地从你的眼睛无力地坠落……。

人生如幻亦如梦。梦醒后，一切成空。

江南，还能成为你梦中唯一的温存么？江南，只能成为你梦中的风景了。那些垂泪的宫娥，她们又会有怎样凄哀的命运？她们是否会成为让你刻骨铭心的记忆？那薄如蝉翼的未来，经不起猜测。那些从你心里穿行而过的会是什么呢？现在，你的内心该往哪里去？

如今我再次掀开江南的烟雨。掀开你的历史。那手提金缕鞋的少女呢？那个情真意切的读书人呢？那些宫殿呢？那些旧时容颜呢？是什么让你一次又一次回首？是什么让你泪流满面？是什么在风中低低地哭泣？是什么在历史中渐渐显明？

那风中的呼唤，已经成为沉默。你是否还能和从前一样拥抱着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的她？命运中，有很多东西我们都别无选择。有很多事物已经随风四散。只有情感还留在时光和历史中暗暗燃烧。

注定你是丧失国家的君王。这是一种命定。猛一看上去，似乎无比残忍，但仔细想想，也许这是一种慈悲。如果没有这种悲痛，又怎能让你泣血的歌唱？歌唱你对故国的思念。歌唱你对过去的怀念。歌唱你对往事的留恋。歌唱你对江南的眷恋。

无边无际地郁痛和悲伤加深了什么？那前赴后续地又是什么？注定我是一只鸟。注定你是一滴泪水的天空。当我飞过你的时候，我也被你洇湿。江南的情愁深深地淌入了你的心里。江南的思恋始终纠缠着你。在你心里淅淅沥沥的是什么？那些在你心里倾斜的又是什么？

那些少女的温情，已成昨日黄花。你现在成了一个漂泊在外的游子。你根本不知道，除了江南，你还能去往哪里。你根本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再次回到江南。这些都是未知数。前途未卜。前途充满了凶险。那些不测的风云，你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在你的身上发作。

沿着江南，你的泪水不倦地飞翔。它们要飞到什么时候呢？那些经过泪水洗濯的歌声，无比动人。在那汹涌的眼睛里，江南就是一滴带血的伤口。一首萦泪的诗。走过江南，双手紧握着熟悉的玉砌雕栏，一片深情，却被撕裂。一颗心，和雕栏一样冰凉。从始至终，江南都萦绕在如画的风景里。江南都萦绕在你的心里。而它的背后，是一个男人无助的泪眼。受难的泪眼。苦苦挣扎的泪眼。忍受煎熬的泪眼。你是江南最苦最悲最痛的孩子。

卧在皖西平原的夜风中。窗外的雨水像一个人的哭泣。它们哀悼着什么？我一遍又一遍地读你的词，读你的心。沿着情感的足迹，一路走进你的内心。真想让你看见的泪眼，和你一样灿烂，和你一样无助。但我没有你沉痛。江南，无比我们更加无助，更加悲痛，更加憔悴，更加孤独。

站在江南的烟雨中，红尘无边。溺水三千。而心不言自诉。有风。有北风。吹你的伤口。吹你的泪眼。吹你的悲痛。吹你的憔悴。吹我的感动。那不寒而栗的结局，难道只是一滴饱含深情，沉重和苦难的泪水么？内心当中，有一种无法诉说的情绪，摇曳着诗词的情感，灿烂地盛开。

时光已经远去。露出的，是一些慢慢模糊的影像。容颜。和七零八落的泪水。露不出的，是隐忍，是我们很熟悉的名字。和我们并不熟悉的细节。黄土之下，江南已经成了一种遥远。刻骨铭心的遥远。那些无助的呼唤，在千里之外，会沿着你的思念，重新飞回来么？

大悲无泪。有泪无言。从温情中拔腿离开的是什么？一个淤满诗意的伤口，流出的是一腔无用的热血。江南是你思不完的牵念。江南是你嚼不完的孤独。江南是你最沉的隐痛。江南是你最远的距离。

你在内心不停感叹的是什么？你终于知道了那种回天乏术的无力的沉重。你终于知道那种幸福突然断裂的悲痛。快乐难以继续。此刻，你站在冰冷的萧瑟的北风中，回想起过去的往事，你只能垂泪相对。那些曾经围绕着你的将相，已经早早地离开了你。

世态炎凉。树倒猕猴散。这时候你才能懂得这些背后真正的意思。最后还在陪伴你，还在为你奏起离歌送你离开的，尽是一群柔软的女人。这也是你内心仅有的一点温暖和安慰。悲痛之后才能反思。反思之后才能清醒。清醒之后才能明白。明白之后才能悔恨。悔恨之后才能悲叹。深深的悲叹。

但你能保持一颗天真纯洁的心灵，这很难得。你经历的人生变故被你写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情感的起伏，跌宕着太多逝去的美好。个体生命不堪抗争的命运，有着一种难言的哀伤，自然催人泪下。我的耳边传来了那个个性十足的小女人的歌声：“爱情渐渐模糊，你的付出，我总不够清楚……用尽一生寻找，倦累了渴望拥抱，却找不到……。”――伊能能《你是我的幸福吗》。

是啊，你用尽一生寻找，倦累了渴望拥抱，却找不到。历史兴亡乃是一种上帝允许的规律。我们都无法违抗。

几曾识干戈？《我怎么懂得如何打仗？》这句话，实在让我为你心疼。又为你叹息。我不像很多人那样责怪你。我只能说你把自己的国事所托非人。历史本来就是有二面性的，不能从一面去描绘它真实的模样。重要的是，能在历史中书写属于自己的人生。让我们通过历史，越过遥远的距离和时光，沿着这些充满情感的词语，沿着那永不散去的情感，回到那如梦如幻之地。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