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只是偶尔出现在我们注定要消失的地方——题记
一
去年莺飞草长的早春三月,我争取到了上省城某医院进修深造的机会。
对于每一个临床医生而言,进修深造都是必经的一段人生历程。通过进修掌握更新更全面的诊疗知识,不仅有益于业务的提高,镀镀金以后就能抬高自己在医院的地位,无论对于晋升职称还是内部提干,都有百利而无一弊。所以不管谁在医院跌打滚爬几年以后,都会争先恐后地积极申请去上级医院进修。
而我之所以想进修,却并不全是鉴于上述原因。我的骨子里潜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叛逆,在一方时空里呆过一段时间,就新鲜感全失,时时滋生出一种逃离的欲望来。这也正好映照着我这些年来的生活,表面上看起来波澜不惊,但一会兼职教书、一会承包门诊,诸如此类生活的暗流却也时时处处存在,从来就没有停止过闹腾。
而今我希望将生命的精力凝聚,趁青春岁月的大门彻底关闭之前去外面的繁华之地走走,作一次,也很有可能是人生最后一次图腾。哪怕这种图腾仅仅是象征意义上的,仅仅是近距离的地域转换,仅仅是风筝离地式短若一瞬的异域游历。
我正是抱着这样一种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决断,费尽了唇舌才好不容易终于说服了家里人的疑虑和医院领导的狐疑。总算有了一次江城之行。
上江城那天,天气格外晴好。我是坐着医院派送的专车去的,这样的待遇不是一般普通的职工所能享受的,它代表着一种身份。记得车子临走的时候,院长还嘟哝着:“你还需要进修什么呢,记得每周六回来上班呀,有好多事等你处理呢……”记忆中,院长似乎还说了很多很多话,可我的眼睛迷离地望向远方,什么也没听进去。
经过近三个小时的奔波,我于中午时分抵达了目的地。原以为到的及时,可教务科的老师却有几分埋怨:“不是叫你昨天报到的吗?现在各科主任都下班了,找谁报到去?”
“差点就来不成了呢……”本想解释一番,可话到嘴边又自咽下。
当日是没办法进科室了。既来之,则安之,我便在郭老师的指引下办各种手续、缴费,去进修生公寓登记、领床上用品,铺床……然后,顾不得擦干脸上的汗水,就拨通了家里人的电话。这次的电话与平日里的“早请示,晚汇报”略有不同之处,虽然内容上大同小异,但终究已离家千里,报个平安理所应当,而且欲在外面度过半年无拘无束的日子,那么这个电话就显得至关重要。
许是觉着人已千里,欲严加看管也是鞭长莫及了,那次的回应倒是显得很大度,大意是家里不用惦记,出门在外不要作吝啬鬼状,生活要过好一些。第一次,我在手机里听出了感动,以致于沉默良久。
二
一段无拘的岁月正式开始了。
记得我深入的第一个科室是消化科,带教的是一个被誉为现代版唐僧的中年老师,说教的话略嫌多了一些,人其实挺好的。可惜我去的不是时候,病人三三两两的,在读的研究生都抱怨学不到东西。这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正处于临床实习阶段,需要实践的磨砺。我不想打扰他们的进取,人便做懒散状,很少动手做事情。恰好一亲戚因患顽疾来省城住院治疗,呆了还不到两个星期的我,就随他一道转到他住院的科室去了。
进修的第二个专业确是个新兴的热门专业,前途无可限量。只可惜那个专业在县城却囿于先天、设备、药物等因素,短期内实在派不上用场。亲戚出院后不久,我就转投心内科去了。算起来,呆了整整一个月。
本来以为,进修生活定然是精彩斑斓的。不料真实的生活却相当乏味且无比清苦。为了尽可能地节约一点,大家早上吃热干面,中午吃手擀面,有时甚至连晚饭也是一碗方便面。拿大家自嘲的话说:“都快吃成面条了!”当然说这话的都是小我们许多的年轻医生。如果不从饮食上抠出点钱来,他们哪来的钱用于通宵达旦的上网,请实习女生看电影吃夜宵呢?
第一次是怎么被大家怂恿着进的网吧,我不记得了。或许是因为多年来形成的在网络码字的恶习在作祟,总之我随大家一起深入了那所被大家誉为进修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网吧。网吧的位置相对隐蔽了一些:低矮的门,中间隔着一个四合院的空场,再绕过几个弯,庙宇般烟雾萦绕处才是网吧所在地。规模倒是不小,少说也配备有百八十台电脑。
那次我深埋着头在网上到底贴下了什么文字亦不记得了。我只是记得,当我意兴阑珊地从网吧大门走出来时,竟然邂逅了一个特别的女孩子——文静、端庄、自然,有着一头乌黑秀发的美丽女孩子。
说是邂逅,也就是在擦肩而过的刹那,目光相接的瞬间彼此瞳孔蓦地发光略显惊诧的短短几秒对视而已。然后,女孩低首而去,而我施施然正步回到了寝室。第六感觉告诉我:我们都决计不会回头。
应该说,我其实是在心内科才真正开始投入进修生活的。一来因为心内专业相对较难危重病人也较多,二来我在江城呆了月余之久环境俱已熟识也到了该认真学点东西的时候了。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呆在科室里,看书或者看人——病人。生活过得简单却无比充实。
如果不是那晚邂逅的女孩再度撞入我的视线,我想我会在心内科呆上更长的时间。很平常的一天,心内科刚集体交完班,她忽然和另外一个女生一起出现在科室门口,原是找她们同专业的师兄商量事情的。只是她却始终未发一言,有些羞赧地在门口探着头,碰上我的目光是竟然流露出一种慌乱之后的无畏。那一次,我们的对视突破了十秒。就是在那次长时间的目光交流中,我忽然莫名地觉得:此生我们已经相识,唯欠距离的接近言语的沟通而已。这样想着,我便决定再度转科了。
不可否认,我确实是渴望着彼此之间能发生点什么的。这个世界虽然无比广袤,但栖身其间的弱小的我们弱小的心灵却每每无比寂寥,我们每个人,其实都需要心灵的慰籍。而关于异性之间交往的渠道,也并非唯有爱情那窄窄的一条。
三
转到女孩所在的科室后,才得知她的名字叫轲。那是一代剑客用过的名字,虽然没有“金”字旁,却总给人一种比金属还金属的质感。
事情很凑巧,进去以后,我一个进修生,她一个实习研究生,恰恰分在同一个带教老师手下,从此有了正式接近的理由。
江城五月。梅花烂烂漫漫地盛开。在这所教学医院里,恋爱的气息也随着气温的转暖而日益升温。下班之后,随处可见牵手而行出入成双的恋人。这股浪漫之潮很快波及我的寝室——两个实习的女生先后住进我们男生的宿舍。在没有蚊帐没有任何遮拦的情况下,她们就那样肆无忌惮地和各自的男友日夜缠绵在一起……这样凌乱的场景让我呆在其中的时间越来越短。
科室的病人相对较多,我和轲都起得很早。早晨当众人聚集在一起交班的时候,我就和轲一起给分管的病人逐一测血压数心率。那真是一段非常恬静的时光。轲负责女病人,我则负责男的。我们似乎有种先天的默契,她测量时我记录,我测时她记录。数心率时需要手表,可我生性不喜欢那种冬寒夏腻的物件,所以总是牵着轲的手读她手表上的秒。牵过她的手时,她口头上不依,说:“一块表多少钱呀,真是的!”我笑应道:“你不知道,咱是穷苦人家的子弟,买不起勒。”嘴里说着,心里却莫名的甜,真希望那秒走得再慢些,再慢些……
跟轲呆在一起的时光总是那样舒适、甜蜜,好象我们的交往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甚至可以不避男女之嫌。科室里的各类医生很多,而凳子又太少。等到集体开医嘱的时候,这种僧多粥少的状况便益发凸显出来。所以很多的时候,我和轲便只能同坐一条凳子。轲开始有些拘谨不敢坐,可看到一大堆待处理的病历就坐下了。但终究心里忐忑,以致于在病历上留下不少处小错误。结果第二天,在她导师在场的情况下,她楞是离我远远地站着开完了病历。开好之后亦不敢靠近过来,只一个人站在一旁静静发呆。那一刻,我的心头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紧接着的一天,轲没有在科室出现。借块表,我第一次单独一个人给病人测血压心率开医嘱记病程,心里莫名地有几分失落,渐至有些愠意。
那一晚都睡得迷迷糊糊的,不断在心里拷问自己:该不会对这位讲着标准普通话的北方女孩动凡心了吧?一边拷问,一边否定,进而自责……暗里决定从此与轲处得疏离些。
我是个很感性的人,骨子里有种与生俱来的孤傲与执拗。平日里大大咧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只要触及灵魂深处的疲软,我就变得坚强和冷漠。我以一种以牙还牙的方式,让轲独自忙碌了一上午。并且缄口不跟她说话,只低头忙自己的病历看自己的书。我想我的这种方式别人可能看不明白,但轲,这个与我一样喜欢用眼睛去观察世界表达情感的女孩一定能看懂的。我当时想,如果她不愿选择包容,那我们从此就是陌路人。当机立断,也好。
轲显然读懂了我的不快。那一天,她并没有找我说话,只默默从邻近科室借来一把凳子又默默在我身旁坐下,一边记病程一边神情黯然地不时用眼角的余光看我,直至我从中看到挣扎、解释和委屈。轻若蚊蝇的叹息不可遏止地从她的心灵深处迸发出来,那一声声叹息闷锤一般敲落在我的心弦上,激荡起灵魂深处更为深沉更为无奈的叹息。
那天,科室住进了一位年轻的癌症患者。女孩是某大学讲师,虽然脸色憔悴,可难掩她青春的姿色。正值如花似玉年纪的她正准备结婚。却被迫先来参加一场与死神搏斗的战役。清纯者,必流逝;美丽者,必凋零。这让大家很感伤。
下晚班时,我和轲交换了一下眼神,就不约而同地选择一起离开。于是在江城浪漫的夜色里幽暗的灯光下,第一次有了我们骈步成双的身影。轲显然还没有从感伤的氛围里解放出来,幽幽道:“那对父母可真坚强,要发生在我身上,恐怕我的父母都要晕倒了。”一直明媚如花的面颊竟然流露出凄婉的神色。后来得知他原是家中独女。“一直公主般备受关爱和呵护的吧……”我默默想着,忽然按捺不住地问起她的手机号码。轲显然准备不足,迟疑了一会但还是告诉了我。由于语速太快,我又重问了一次。号码得到了,但我们第一次独处也便因此而早早结束。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有些魂不守舍的。不知道该不该拨动这个一时心血来潮得到的号码。一拨就等于犯错误,不拨又欲罢不能,陷入了两难之境。轲倒是显得很平静,我们又回复到了当初的距离。
除了恋爱风气盛行,医院里还有一种风气是值得称道的——学风。大五的学生都已开始着手考研、考公务员,每天抱本资料当饭啃。我也有些心动,于是借机以求教买何种资料为由拨动了那个已连续困扰我好些睡眠的号码。我想这世界的任何事情终究要有个结果,而哪怕是最坏的结果,起码也能让人获得解脱。
我们开始有了短信的往来,在寂寞容易滋生的夜晚,我因此而获得了充实和慰藉。但我始终小心翼翼,惟恐出现一句唐突的话而让短信突然走向终止。通常我采用一些极其普通的理由,邀约轲出来走走,或者吃顿饭。或许这有些隔靴搔痒不伦不类,然而对我而言,这样已经足够了。
和轲越走越近以后,不知不觉中我变得敏感许多。一天不知是因为怎样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却生了很大的气,甚至决定马上终止与轲的交往。下班以后就早早离开。草草吃了点东西,就抱本英语单词往科室跑。我想:通过深入的学习应该可以忘掉一切的纷扰。
我们应该就是从那天开始,理智才终于屈服于热情与感动之下的吧。等我再度回到科室,却发现轲孤零零一个人仍然呆在科室里。见到我,就解释说是医嘱上犯了错误,必须等到带教老师来签名修改。那其实是一处简单的错误修改也容易,所以我想:这几个小时里,轲其实一直在伤心地等待我的出现!一阵怜惜与悔意涌上脑门,我浑然忘了一切……虽然自始至终我和轲都是清白的,甚至于连牵手都没有,但我的灵魂就这样真真切切地出了轨。
周末我都照例回到千里之外的县城上班,在家作短短的两日逗留。那个周一回到江城时,已近下午了。科室里却因为几个危重病人的入住仍然显得很繁忙。轲她们连午餐都没顾得上吃,净皆花容失色面色恍白,我觉得很奇怪便追问缘由。不想得到的却是其中一人意想不到的一句反问:“你都结婚了么,连孩子也有了?”
……
“你们女孩子怎么都爱问这同一个问题呀,我都被问过n遍了!”慌乱中,我回了一句。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轲也在场的情况下,我楞是凝聚不起正面回答的勇气。但沉默其实也代表着正面的回答,一种叫尴尬的气氛开始在科室蔓延。
终点又回到起点!我至今对提问者没有怨言,甚至于还有那么一丝感激。于我而言:缘起也好,缘灭也罢,始终发自真心,我本来就不想有什么欺骗,以致于让人滋生怨怼。
四
九月。江城夏季的酷热仍然在蔓延。但终究入秋了,干涩的风开始肆略,一些枯黄的叶片率先开始飘零。离别的氛围骤然笼罩……
我在江城呆过第四个月份,就该转科了。可我却迟迟下不了转科的决心。轲和我经过短暂的尴尬之后,又渐渐亲切如初。只是我们从此不再单独相约。
又是一个周末,我提前回家又提前返回省中医院。因为那是我们组的大夜班,我想自己不能再迟到。记得那天下着滂沱大雨,虽然撑着伞,却仍然让我湿了衣袖泥泞了鞋袜。可当我来到科室,却让我目睹了令自己怒火中烧的一幕:轲和一个男生正头碰头坐在一起吃饭!我当即下定了转科的决心。
我转去了距离最远的一个科室,那里有一个女生是我所熟悉的。我想:要让自己纷乱的思绪平复下来,重新把精力投放到工作中,她或许能有所帮助。
我的日子就这样由甜蜜转向了苦涩。本以为,我的世界里不再有轲了。可没想到的是,一天中午吃午饭时,我却与轲再度相逢。由于吃手工面的人确实太多,我正排队等候,遥遥的就看见轲走了过来。几天不见,她已然消瘦了许多,脸上布满了疲倦,一双阳光般明媚的大眼睛盈溢着哀伤。莫名地,我竟然有种流泪的冲动。
我们面对着默默站了许久,只一味叹气,仿似离别的秋天提前来临。恰在这时,当晚陪轲一块吃饭的男生正好经过。轲马上叫住了他,说是宿舍无人给他钥匙。我才蓦地发现我原来错怪了轲:他们是邻居,或许男生确乎很喜欢轲,但轲的心思却始终不在他的身上。所以给过钥匙就催他快走。
可惜的是,等我悔悟过来,轲却早已拟定了回家的念头。我知道她原本计划九月下旬才回家参加执业医师考试的,却提前了归期。或许是疲软了,需要一个地方调息身心。而千里之外的河南老家,绝对是首选。
我最后一次邀约轲出来,是以饯行的名义。我知道结局已经无法更改,但还是遏制不住见她的欲望。那晚,我们安安静静相对着吃了一顿饭。虽然思绪泛涌,但都没有溢于言辞。眼睛其实是最好的表述家,一眸之间胜却万言。
后来我才深刻领悟到这句话的全部涵义:我们只是偶尔出现在我们注定要消失的地方。几天之后,轲搭上了离别的火车。与此同时,我也挤身在拥挤不堪的火车里。只不过,轲是北下,我是南上,正好应了那个成语——南辕北辙!一个人落寞地坐在车厢里,眼见着暮色渐渐徐来,直至淹没视线,淹没一切……我就那样似清醒又似模糊地感知:那个有着金属般质感名字的女孩从此在我的生命里一去不返……
而今我却渐渐感悟,无拘的进修岁月里所发生的一切,都不过只是生活设置给自己的一段灵魂的涅磐而已。而反过来,虽然过去过去了,但过去的一切却毕竟真切发生过,有心逃避也好,竭力遗忘也罢,我们都不能否认它的存在。人生中总有一些事情必须经历,无论是悲情的,美满的,还是柏拉图式的。所以那段岁月里的特定经历和体验,其实无关操守和道德,无关痛苦和欢乐,都只剩下离别时那张虽淡定却幽怨,虽坦然却关注的脸,在手机铃声响起的刹那,磕碰出我心里隐隐的疼。
我选择的手机铃声是一个矛盾的复合体,歌名就叫——最熟悉的陌生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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