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是一名小学教师，先前一直在我们村东的小学里教书，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孩子。后来，村里的孩子越来越少，学校就合并了。于是，妈妈就去邻村那个中心小学当老师了。妈妈的学生虽然说不上是“桃李满天下”，但也已不计其数。有的学生早已经娶妻生子，孩子又成了妈妈的学生。有的学生已经在大城市定居，娇妻、美子、靓车，一应俱全，功成名就。

在所有熟悉她的人眼中，妈妈都是一个和蔼可亲，通情达理的人。但在我的记忆里，妈妈对孩子或学生有时候是很严厉的。我从一年级至四年级，一直是妈妈的学生，她是我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有一次，上课的时候，我一低头发现上衣的拉链坏了，于是就想把它修好。过了一会儿，妈妈发现了，提醒了我一下。我停了停，忍不住又去摆弄那个拉链。我的这种做事持之以恒的精神也许放在科学研究方面尚还可以，但在这儿就不行了。于是，妈呵斥一声，让我站了起来。甚至到了下课，也没有任何要饶恕我的意思。众目睽睽之下的我，羞愧难当，簌簌地流下了眼泪。同学之中，有人替我求情，而妈妈还是无动于衷。从此，我再也不敢在课堂上搞小动作了。还有就是，那时候，堂弟经常待在我家里，和我一起做作业做游戏。我有一个毛病，就是无论白天我和他玩得多么开心，一到了太阳落山，要吃饭的时候，我就特别讨厌他，想赶他走。这时，妈妈就走过来，狠狠的白我一眼。那种目光就像一把利剑，深深的刺痛了我，吓的我再也不敢抬头。从小到大，妈妈给过我无数的东西，不管是精神上的还是物质上的，但我最不想接受的就是那种可怕的眼神。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我哭了，而弟弟却被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我很爱哭，眼泪对我来说是再廉价不过的东西了，想来，大部分时候的伤心都是我自找的。

在我听话的时候，妈妈对我还是很好的。忘记了是我几岁的时候，反正那时村边的打麦场还在，周围也没有那么多新瓦房，很空旷。秋天来临，各种落叶植物的叶子慢慢枯黄及至凋落。田野里只剩下了庄稼的碎枝败叶，在秋阳的照耀下，一片金黄。天空很蓝很蓝，蓝的高远，蓝的透彻。就在这蓝天笼罩下的场院里，有无数晒在那里的棉花棵儿。许多棉桃已经开出了洁白的毛茸茸的棉花。未开的也已经裂开了四瓣或五瓣的嘴，露出狭长的白牙。棉花棵儿一堆一堆的架在那儿，晴朗的天气里，远远望去，就像无数正在燃烧的白色火焰。午后，妈妈背着箩筐，我站在箩筐里，我们一起去场院里拾棉花。妈妈那一头乌黑的卷发随着她轻快的脚步，有节奏的一颤一颤，像海上涌起的层层波浪。我唱着妈妈新教的儿歌，心中的快乐像无边无际的天空久久地荡漾开去。有的时候，妈妈去开会，回来就给我买许多好吃的东西。有五颜六色的果冻，动物形状的饼干，装在像美人鱼一样的塑料瓶里的酸奶等等。我坐在床上，将不同颜色的果冻分开来数，刚要数完了，躺在身边的妈妈一下子给我打乱了，然后我就“哈哈”的笑起来，妈也笑。外面乌云密闭，狂风肆卷，暴风雨就要来临了。而屋里，洁白的墙壁，柔和的灯光，粉红的床单，就我们母女俩人，是如此的温馨。

我12岁的时候，考上了镇上的初中。那时候，哥哥为了上重点高中，花了很多钱，家里又正在盖房子。我们的生活一度陷入了拮据状态。原本成绩优秀的我，在这所人才济济的学校里，走的步履维艰，身心俱疲。上初三的时候，校长经常召集毕业班开动员大会。讲学校的光辉业绩，讲师哥师姐的优秀典型，慷慨激昂，振奋人心。我也从中受到了很大的触动。我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如此颓废下去了，如果现在再下决心努力的话，还来得及。晚上，我反复思考，字斟句酌，给妈妈写了一封饱含感情的信。信里告诉她明年的中考，我发誓一定以优异的成绩考上重点高中的公费生。现在想来，当时的自己的确是年轻气盛，不晓得发誓意味着什么。一般班里的前三名才又可能考上公费，而我通常都是中游靠下。如果最终失败了，对于死要面子的我来说，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尽管我后来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但近些年来，做起事来总感觉力不从心，我的确再也不敢发那种誓言了。第二天醒来，我把信折好，放在了写字台最显眼的地方，相信妈妈一定会看到。接下来是一天的漫长等待。说到底，那时候的我们还是不太习惯用写信这种方法来和父母交流的。傍晚，骑着单车，望着渐渐西沉的太阳，我的心里越发紧张起来。我不知道妈妈会有什么反应，我又该如何面对她。晚饭的时候，妈妈做了很多我喜欢吃的菜，而且还不断地往我的碗里夹，我简直有点受宠若惊，羞得低着头不敢看她一眼。以后的日子还和往常一样，妈就那封信并没有说什么。我想我们母女的默契是无需用任何语言来表达的，这样很好。

其实，很多时候妈妈对我的爱都是隐形的。她从来不大把大把的给我零花钱，也不给我买漂亮流行的衣服。除了爸爸，家里其他人的衣服我都穿过，妈妈的，姑姑的，哥哥的。我出去玩的时候，玩到多晚妈也不去找。记得那年秋天，我刚学会了骑自行车，欣喜若狂。每天放学以后，把书包一扔，骑上妈妈的旧“飞鸽”就飞出了家门。和小伙伴们在那个场院里，一玩起来就忘掉了时间。直到夜幕降临，万家灯火的时候才各自散去。为了骑车，几天之内，我就把妈妈给织的崭新的红毛裤磨出了大洞。妈妈没有批评我，依旧让我吃饭，所以我很开心，吃得狼吞虎咽。妈妈这种表面的漠不关心，不但没有放纵了我，反而加快了我的成长，使我成了周围有名的听话懂事，勤劳能干的乖乖女。这种母爱，就像陈年老窖，无色透明，却越品越有滋味。

有一件小事，我还清楚的记得。那是中考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一。早晨，刚一睁眼，天就开始下雨，下得很大。我心情烦躁得很，没有去上学。午饭过后，妈对我说：“去吧，我给你搬着车子，把你送到公路上。”那时候，村里还没有修路。一到下雨天，出村的路就成了一片沼泽，所以必须搬着车子才行，这也正是我所头疼的事。妈妈和我一前一后出了门。雨还在下，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趟过一段艰难的泥泞之路之后，我们终于看见了明晃晃的柏油马路。长长的吐了口气之后，我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原来刚才急着出门，竟然把书包忘带了，真是该死。妈妈让我扶着车子在公路上等，她回去拿。雨雾中，妈妈微微弯着腰，双手提着裤管儿，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走着，既怕摔倒了，又想尽自己所能走快一点儿。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衫，紧紧的裹着身体，勾勒出高挑而又瘦削的轮廓。一阵风吹来，我的眼前模糊了，那身影也渐渐的模糊了，消失了......我走进教室，老师还没有来，同学们都在午休。周围很安静，我的心里难过极了。想起刚才，那寒风、冷雨、妈妈、单车，我鼻子陡然一阵酸，泪水再次涌出了眼眶。

从上了高中再到上了大学，我离开家已经七年有余了。这其间，我只记得穿着汗衫摇着蒲扇的妈妈和穿着棉衣围着围巾的妈妈。无情的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了永恒的印记。妈妈老了，但她仍然日复一日的奔波在教育岗位上，回到家还得照顾老人，时刻挂念着出门在外的孩子，没有一丝空闲。操劳了几十年的妈妈，不知何时才能歇一歇，安安心心的颐养天年，享受天伦之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