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夜晚来临了。

弟媳因为剖腹产手术，疼痛的辗转反侧。毫无睡意的我一会过去帮她揉揉，一会劝她多喝点水。医生说伤口愈合得几天，所以她得咬牙硬撑着，不到万不得已都不忍破坏我的休息。孩子乖乖躺在婴儿床里，时不时张开小嘴，咿咿呀呀哼哼两声。喂她喝了奶粉，不一会，便香甜地进入了梦乡。

屈指算着，来这里已经六天了，熬过这个夜晚，明天就可以出院了。想到明天是清明，心不由隐隐作痛。记挂着这个非同寻常的日子，是为了不再让自己对尘世间的事留有遗憾。看望亲爱的父亲尤为如此。

每年的清明，都要去父亲的坟前和他对话一番。这种对话从父亲离去的那一天直至延续到去年弟弟结婚。整整十二年了，在世时他未享受到的待遇，至少在天堂能够收到我这个不孝女儿迟来的忏悔，包括那成万上亿的纸币。

而今年，我恐怕是赶回不去了。今天提前办出院手续，医生说免费的钱得等明天三点以后，让我们家属留下一个人耐心等待。母亲在家为她的孙女铺床暖被，妹妹有她的一对儿女，脱不开身。弟弟在孩子出生的第三天，照常上班了。

妹夫打电话联系好了车，千叮咛万嘱咐司机一定要将弟媳和孩子安全送到家门口。一切安排妥善，等待的任务除了我还能有谁呢？

只是不能赶在清明与父亲见面了。早在半个月前，我就计划弟媳的住院时间，唯恐错过看父亲的时日。人算不如天算，最后还是不能如愿。尽管思念父亲泛滥成灾，尽管积攒了一肚子的话想对父亲说，但若是置之于他儿子，他孙女的事不顾，父亲定不会原谅饶恕，那样我这个女儿也不会心安理得。

滴落了多半天的小雨，在夜拉开帷幕时突然间停了。注视着玻璃上晶莹的雨花，不知道怎么的就感觉那是我心酸的泪珠。透过那橘黄的灯光，我的眼前忽地出现了沟坡地的那一片片迎春花。那吐露着芳香的花蕊，如父爱一般溢满了我的心怀。

金黄灿灿的油菜，倾注了父亲半生的心血。昔日一小块的凹地，已被修得平整，沟壑边的枣树，核桃树，陆续发芽开花，那是父亲多年前辛苦劳作的成果。堤堰边那颗老榆树的枝干上，缀满了人人垂涎三尺的榆钱，而老天却不眷顾我年轻有为的父亲，致使他过早地长眠在属于他的最佳位置。

时间真是个令人感叹的东西。它能让人忆起以前的美好，也能让人遗忘所有的痛苦。父亲留给我的点点滴滴当然被岁月一一掳去了。想找父亲的影子已经很难了，但我从不感到悲观颓废，起码梦里能见父亲，起码老天给了我清明节去坟茔祭拜的机会，试问我还有何求？

很小的时候，大家都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所以那时候疏忽大意了父亲。再者我的父亲很深沉含蓄，他从不会在我们面前刻意表达爱，以至于兴奋了搂抱我们，烦恼了训斥我们的举动根本没有过。

于是，对父亲就有了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滋味。是不是惧怕我到现在也理不清，但心眼里却一定是敬畏。无数次，渴望他悉心呵护我们，渴望他象别的父亲一样，分享我们的喜怒哀乐，无情的时光却抹去了我们无忧无虑的童年。

再大一点尾随他去旱塬地，歇息的片刻，他不但一脸忧愁环顾着四周的沟坡，而且若有所思。天真的我这时候总是打断他的思绪，问一声，爸爸，您在想什么？他的苦笑到现在我都能记得，连同他无奈的话语一一回荡在我的耳畔。

“我在想，怎样才能把你‘逼’出这诺大的沟。”心潮起伏的父亲面对着天地的那一片绿，叹了口气。

“为什么要出去？为什么要逼呢？”我一连串的发问在今日看来是多么的幼稚可笑。父亲终究没有明确回答我，而在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父亲不愿我走他耕种的路，父亲期盼我脱离这里，想必父亲和祖辈们的心思一样，走出去生活才有着落和希望。

在我小小的脑瓜子还来不及思虑的时候，日子跳的飞快，转眼间我十八岁了。到了婚嫁的年龄，父亲没有丰厚的嫁妆，也没有特别的祝词，他送我一本女儿经和一本增广贤文，那是他在省城治病期间精心挑选的。不懂蕴意的我无疑将他的心搁置黑暗的角落。

当我行走在感情的路上，遭遇被爱的那个人的遗弃，又被爱的那个人伤的体无完肤，才想到求救于高大如山的父亲。而父亲这片天，此刻——已塌陷了。我哭的死去活来，我这时才将灰尘布满的书找出来，以解读父亲对我的教诲之心。

彷徨，迷茫困惑过，而无言的父亲却一去不归来。为什么等我找出父亲的歌曲，已是父亲坟头松柏成荫。这辈子做你的女儿，我没有做够，央求你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我最疼爱的人，为什么等到我真正明白时，您却不给我一次赎罪弥补的机会……

爱过，恨过，您却再也不肯对我说一句话。人都说父亲是给儿女提灯照明的人，人都说，只有理性的父亲才会给儿女指点迷津，可您呢？您辜负了母亲也冷落了儿女，叫我如何放得下？

您说过谁都不是谁的救世主，各人的路得各人走好。可您不觉得有您做后盾，我们会走的稳重而殷实吗？叔伯婶娘们一句子欲孝而亲不在诠释了我这个做女儿的无限心情。落寞寂静的夜，我抱着愧疚的心，替您守护孙女。

临床的人都是爷爷给孩子取名字，当她们无意问我，您给孩子取了什么名时，我忍出了快要流出来的泪水，强作欢颜回答，刘紫菁。她们细嚼说非常不错，难得孩子爷爷的一片良苦用心。可曾知道，女儿心里有多难过？

日子是特意为您的宝贝孙女挑选的。您不是最喜欢唱三月三，风筝飞满天吗？您的孙女出生在这个草长莺飞，万紫千红的大好季节，我预备在清明这天踏青踩绿，告诉您这个喜讯，顺便征求一下您的意见。

您漠不关心还是上苍有意捉弄？你可以残忍地逼我走，可以无视母亲的死活，但您不能撂下你的孙女不管，不能推脱您的责任和义务。儿子我替您管了，儿媳我替您尽心了，难道我真要把您的孙女当我的唯一养吗？

冷酷绝情的父亲，给女儿一丝喘气的机会，知道不知道，时间越长久，女儿对您的积怨就有多深多牢固？知道不知道女儿碰撞的有多重多惨？多想您这棵大树停靠女儿的身边，只是在我摔跤跌倒的时候，能扶着您站起来，继续往前走，而不是做一味依靠的打算。

走廊传来阵阵脚步声，又一个新生命要诞生了。我揉揉眼睛，拉回思绪。重新伫立在床前，看着弟媳沉稳睡去，看着孩子粉嫩的脸，禁不住心潮澎湃。父亲已经走远了，我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让他的灵魂安息，为活着的人活着吧！

起风了，窗帘徐徐飘动。月明星亮，空气清新，柔和的风，请带去女儿对您不尽的思念吧！无论恨你有多深，无论怨您有多长，还是割不掉，斩不断想您再想您的心。母亲健康，您的儿女们安然无恙，家里的事情您大可以放心。

赶明个下午，就能领到国家给您儿媳孙女全免的费用了。原谅女儿不能前来见您了，来年的清明，我一定会牵着您孙女的小手，迎着和煦的风，买好蜡烛，香和纸钱，陪同弟媳一起祭奠您。

到时候，千万别忘了女儿要和您对话的约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