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九华山区落过一场细雨,早晨起来,到处烟岚雾霭。吃过小道士送过来的地衣石耳汆稀饭,和紫霞道长打了个招呼,离开紫霞宫,径直朝十王峰走了下来。刚到两棵松处,背后有人喊我:“大作家,等等我!”回头一看,有些面熟,近了,知道是昨天那位白裙少女,今天她穿了一身牛仔,干净利落,略带英气。到了跟前,把一件格尼夹克扔给我,娇喘吁吁的说:“找死去呀,跑那么快!”我有些发怔:“我们认识么?”“你以为你是谁,穿上坎肩就不认识你啦?”话音未落,早咯咯笑着跑到前面去了。夜雨秋晨,颇有凉意,我稀里糊涂的穿上夹克,望一眼前面那位渐渐跑远的背影,不由摇摇头苦笑笑,有些落寞的开始爬山。
夜雨洗涤过的九华山别是一番景象,远峰近树,长沟断谷,以及那些妖娆野花斑斓红叶,全都像被罩了一层油彩,阳光照耀其上,水淋淋的闪着奇妙的颜色。早起的九华鸟这里那里啁啾着,像是催促游人的脚步。有挑夫挑着沉重的担子悠悠而来,步伐稳健而有节奏,嘴里好像还哼着什么流行歌曲。路过身边的时候,我下意识的向挑夫点点头,他咧嘴笑笑,什么也没说,悠悠的走了。不一会儿,一串类似爬山调样的歌声从上头落下来:
九华高来神仙多,
凡夫俗子望成佛。
不是佛家僧粥少,
只缘世人爱陀螺。
这时涌过来一群叽叽嘎嘎的学生,山歌里那后两个字究竟是陀螺还是脱落,竟没能听清楚。
陀螺,在我们小城叫老实嘎达,抽抽动动,不抽不动,典型的被动型玩具。
脱落,在我们小城叫秃噜,有说话不算不讲诚信之意,常喻人做事没有恒心不能坚持到底。
不管脱落还是陀螺,都有贬义,这山歌是唱给我听的。
是我的心不诚么?
近午时分,终于登上十王峰顶。九华世界,尽收眼底。远山如黛,近树如花,整座九华山区象被潮水托起来一般,那是夜雨形成的岚雾,不知为何,全被压在了山半腰以下,翻滚奔腾,难以升起。偶尔这里那里,闪现寺庙一角,真如到了太虚幻境一般。一片嘈杂声中,有人吟哦《稼轩词》中的长短句:
郁孤台下清江水,
中间多少行人泪!
西北望长安,
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
毕竟东流去。
江晚正愁余,
山深闻鹧鸪。
鹧鸪没有闻到,我闻到了吟诵者心中那份苍凉和悲壮,只是与眼前大多数心无挂碍尽情享受生活的游客相比,此人未免酸腐了些,有些大煞风景了。
山风劲冽,穿了夹克,仍然怕冷,况且人声鼎沸,扰我心境,逗留少时,急急下山。
晚上停电。一灯如豆,万籁俱寂,有夜鸟掠过屋檐,那奇怪的声音令我心绪不宁。
百无聊赖中我想打开“笔记本”敲打几行文字,想想停了电,不禁笑笑自己的愚蠢,正象有个笑话所说,停电的时候空调不能运转,老板一着急骂道,废物东西,空调不转你不会开电扇?我正为自己想起的这个笑话忍俊,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谁?”深更半夜,我略显紧张。
门外吃吃的笑了:“我,给你送夹克的,吓死你吧,亏你还是个大老爷们!”
我赶紧爬起来开了门,她不请自入,并且不等我发问马上自报家门:“小女子贱姓欧阳,单一个蕾字。就学新加坡,还有一年多点毕业。这次回来是写一篇论文,关于九华山佛教的。紫霞道长是我的老爸。剩下的就请免开尊口。长夜难眠,又赶上停电,想找个人唠唠嗑,打扰了!”说完自己扯过把椅子就坐了下来。
我无语。
她浅浅一笑:“哑巴啦?”
“是你叫我免开尊口的。”
她哏儿哏儿的笑了:“你倒听话。”
那一夜,我们谈到很晚,多是关于佛道两教的事情。
欧阳蕾是个很有深度的知识女性,她对于佛道两教的了解,是自诩为佛道高人的我所望尘莫及的。特别是她对佛之于人生、道之于人性的解读,让我佩服得几乎五体投地。
一席夜话,数载留香,不知东方之既白。
第二年,我再访九华山,才从紫霞道长那里得知,他根本没有这样一个女儿,他也不知道那夜我们发生的事情。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我知道,那绝不是南柯一梦,现代女子,常会做出很多令人瞠目的事情,只管过程,不问结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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