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对牛特别感兴趣,看见牛就忍不住要去摸它,或者扯它的尾巴,以至于好几回挨过牛的蹄子。六岁那年,我还没有上学发蒙,就硬哭嚷着要去放牛,我牵回了队上的那条小牛崽。
像我这般年纪的放牛娃,我们队上有好几个,都是快到了上学的年龄,可学堂里嫌我们的年龄小,我们也就只能给队上看牛了。那时,我们队上有五六条黄牛,两三条水牛。开春不久,队长就把其中的几条牛分给我们小孩看,一牛一人,三分工一天。
我们给队上看牛,任务定下来就是一年,从初春牛出栏到深秋十月牛进栏。每条牛都分到户到人,中途不能随便变换。牛是有好歹优劣之分的,黄牛爱爬坡,水牛爱练凼。有的牛驯良老实,会吃草,易得饱;有的牛好斗贪玩,不守规矩,难得饱;有的牛吃草挑食,这儿闻闻那儿嗅嗅,不专心吃草,很难伺候。所以牛出栏的时候,谁看哪一条牛,我们只能抓阄。
队上的牛都是有名字的,有的牛名是我们放牛娃喊出来的,如: “老推枪”、“壮冉牯”、“亮灯笼”,狗崽看的那条叫“黑将军”。我看的“麻牯崽”是条黄骚牯,刚满半岁,黄色的牛毛起旋涡的黑花,健壮的肌肉缀满全身,它脑袋上的那对牛角,像刚长出的笋子,微微向前突起,显出它好斗的个性。麻牯崽的年龄很小,鼻子上还没有上串,只在它的头上夹了一副竹夹子。
被人家牵着鼻子走,这话是针对牛说的,可是,牛你不牵着它的鼻子,它就调皮,鼻子没上串的牛就失去约束,最难看管。用竹板夹住麻牯崽的头部,它根本就不听使唤。然而半岁的牛,鼻子太嫩,是决不能上串的。
我那条麻牯崽真的淘气,把它牵到河滩上去吃草,它就四处乱跑,跑到人家的稻田里去吃禾,跑到人家的菜土里去吃草,总之,一点都不听话,简直就像个玩童。
看牛的时候,我们在河滩上玩得最开心,我们用两块石头叠一个架子玩打波。我们站在某条界线以外的区域,瞄准架子投石头,谁把石头打翻了,谁就赢了。赢了就获得一堆牛草的报酬,输了的就去打一把牛草来,继续玩。我们割来的牛草,是晚上点燃了给牛薰蚊子,牛草须半干半湿,放在牛栏里烧着才会生出很多的烟来,好把牛栏里的蚊子驱走,这是我们白天须准备好的。
我们打波的这种游戏很原始,也很时尚,今天南方的城市里流行打保龄球,就是我们当年的游戏规则。
许多的牛在河滩上低头吃草,也就是我们玩得最开心的时候。我们几个孩子围成一圈坐着撕香胡草。香胡草长在沙滩上,常年绿色的草茎,顶上开着伞状的白花。我们把它摘下来,去掉它的花枝,剩下一根杆子,两个孩子叉开双腿相对坐着,各拿着草的一端,从两头同时撕开。香胡草被撕开后,一般呈两种形式:“工”字形和“口”字形,我们用这种形式来卜问今后我们生男生女。朵朵常常坐在我的对面,我撕,她也撕,当香胡草撕出“工”字形时,朵朵就喜得大笑:“呀,我生的男孩!”我们就骂她真的不要脸。
梅雨时节,河洲上的水草长得一片青绿,我们的牛基本上不要费功夫就能吃饱。我们就捡了光滑的石子向河心打水漂,石子就一阵风似地漂过河面,溅起一路漂亮的水花。如果河那边也有放牛娃,我们就骑在牛背上向着对岸打山歌,听到我们的山歌,河那边的孩子就用山歌应战,这样一唱一和,山歌在回旋混响,我们感觉整个河滩都是山歌,有点像今天歌厅里的情侣对歌。我们唱的山歌都是很原始古朴的那种,有固定的节奏和旋律,谈不上什么艺术技巧,很容易学。只要跟我们放半年牛,保你学会所有的山歌。比如要发山歌过去,我们就发歌:“撩发河啊,撩发河,撩发河那边伢崽唱山歌……”山歌想要结束的时候,我们就收歌:“西边的太阳落了山啊,黄牛水牛要进栏……”。有时候对方的势力大,一个人唱应付不来,旁边的孩子就帮腔,唱得一方没山歌应答了,那方就算输了。山歌唱输了,在我们放牛娃的眼里是很不体面的事,有时候我们就骑着牛,找到河那边的人去打架。我们先是动员双方的牛打架,在河滩上看牛打架是很快乐的。我们选择自己最膘壮的牛跟河那边的牛打,我们就骑在牛背上向对方挑衅:“不怕死的,敢跟我们的牛打吧?”打就打,他们也不怕。他们把最壮实的牛赶到我们的牛一起,两边的牛就扭打在一起了。我们的牛脖子上系着牛铃,发出急促的叮当声,很威风。它站成一种俯冲的姿势,用前蹄踢起河滩上的沙子,向对方炫耀自己的武力。我们就站在河滩上为自己这方的牛加油,并且大喊,“铜牛角,铁牛角,打不赢的烂瓜木!”。只要我们的牛打赢了,我们就骑在牛背上,唱着、笑着,大摇大摆地回家,像凯旋的武士。
第二年秋天,我的麻牯崽上串不久,队长就要把它卖掉,因为它脑门上长有五个漩涡,眼睛泛着红色的光。队长是懂看牛相的,他说这样的牛是灵光牛,不吉利的。牛贩子在讲定了价钱之后,我那条骚牯崽就拴在队屋前的柳阴下,它望着我发出嘛嘛的叫声。毕竟我和它相处了一年,也算是老朋友了,现在它要离开我了,我有点舍不得。队长解下牛绹的那一刻,我拖着骚牯崽的尾巴,急得大哭,不肯放它走。
看那条“老推枪”的时候,我正读完小,“老推枪”都八个齿了,也就是八岁多的年龄了,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它从来不打架,吃草也不挑食,耕田很卖力气,肩上还有一道深深的牛轭痕,那是多年的田间耕作在它的肩上留下的疤痕。“老推枪”到了晚年,耕田已经力不从心了,队长说要杀了过中秋,每户分两斤牛肉吃。那些年杀牛要公社的批文,否则,杀牛是犯法的,宰杀牛的批文下来后,“老推枪”就绹在上屋场的苦栋树下。中秋前的夜晚,月光很大,照在老牛的身上。牛是很通人性的动物,它大约看到旁边放着的将要宰杀它的工具了,他也许知道自己将要成为中秋的美食了,它的两只眼眶都有些湿润。夜深的时候,牛被牵到离苦栋树不远的禾坪里,几个汉子用绳索将老牛的四脚套上,屠户拿着刚磨洗过的锋利的牛刀,站在老牛的前面,队长一声命令喊“绷!”,老牛就颓然倒地,由几个壮汉按着,四脚朝天。老推枪在我们队上默默耕耘了六年,从不偷懒。
后来,我上初中、高中,每年的暑假里,我还得看几天牛,因为那个时候,农村的耕田机还不普遍,农忙时节,还必须要牛耕田。
我读大学后,就分田到户了,队上的黄牛、水牛都相继解散。几年后,耕田机出现,农村耕田都用动力铁牛,牛不再是以前的“农家宝”了。在我的老家八家湾,耕牛早已淡出乡村的视野,再也看不到当年河洲上牧牛的场景了,童年那种牧歌式的田园生活,只在我的梦里里浮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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