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到了，母亲叮咛我去给亲人上坟。母亲年纪大了，这几年一直是我代她去给外爷、舅父、姨妈坟头烧纸，而对我家的祖坟却多年来有些马马虎虎，想来有些愧对先人。这主要原因是我家的祖坟，文革时被红卫兵夷为平地，早已不复存在，加之后来分队成责任田，对我家的坟地只记得大概方位，具体在什么位置，实在是说不清了。前多年父亲有一两次引着我的侄子上坟，给指出大概方位，在那里点些纸钱，算是祭奠了亡灵。去年父亲说，不用到地里去了，反正已没坟了，他自己在门前的大路上，给他的母亲即我的祖母（我们弟兄都未见过）点了几张纸，算有这回事。也是的，父亲已是87岁的老人，实在行步艰难。今年，清明节有法定假，为宽慰老人，我让父亲将纸钱打好，按着父亲指定的方位，去村北一里外的一片庄稼地寻祖坟去了。大体方位找到了，原来这里有一个重要的标志——一个半村人吃水的甜水井，早已被人填平不见了，我祖母的坟，据说就在井的东边十来米。我不能确定具体位置，只好在地边的大路旁，取出纸钱，小心翼翼点燃，一张一张慢慢的烧，心里凄然，然后再望望那片地，好像冥冥中祖母也慈祥的看着我（我见过祖母的照片），再然后，我就顺着大路回去了。半路上，看见有人去生产队后来规定的公坟去扫墓，而我却无墓可扫可奠，想起文革，有些愤然。　

太史公司马迁说过：“太上不辱先。”在中国古代，祖坟被人刨挖，是最大耻辱之事；而盗挖别人坟墓，也是最大缺德之事。然而，这样的事，在毛泽东发动的文化大革命的1967年的中国大地上，确是司空见惯的革命行动，是席卷中国的红色狂潮——现在想来应叫红色恐怖。这事我亲身经历，记忆犹新，虽然那时才十一岁。其实我家老坟有两个，除村北这一个外，村西与邻村中间的地里还有一个，村西这一个我印象深，因为在自家生产队地里，坟地也大，且有几十棵大柏树，小时候常在那里和小伙伴铲猪草，玩耍，捡地软。关于坟地的柏树说来话长，1966年下半年文革风暴席卷全国，在此之前，已有四清运动社交运动发生，毛泽东“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一句话整的地主富农没有一天好日子过，我的二爷因为解放前在四川做生意，家里雇有伙计（长工），被戴上地主分子帽子。我爷爷在外做生意在未回来，父亲受二爷照顾，在旧社会念中学，教过书，干过乡公所的户籍员，所以虽然不属于无产阶级专政明确的对象（未戴帽子），但多少年以后我才知道，他也被列为“内控人员”。听父亲说，老坟的那些柏树是他一手栽的，一二十年过去了，树一天天长大，大约在1966年的某一天，二爷和父亲商量，想把老坟里那些树挖了，两家平分，父亲说他都答应了。　想来当时我们两家，虽是“地主”，但日子都过得十分艰难，都是四间土木结构的厦子房，都是四五个男孩子，土改时家里有多富，我想象也富不到那儿去，最大也不过像《白鹿原》中的土地主白嘉轩吧，但肯定叫贫下中农“打土豪分田地”过，因此，我们两家的孩子都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却总吃了上顿没下顿，过着旧社会穷人的日子，正因为如此，为生计考虑，二爷和父亲叔侄俩要平分坟地的树，无非想用它买几个钱，或盖房用，谁叫我家在旧社会是“人上人”现在是“人下人”呢！　

但是，就在父亲和二爷还没来得及伐掉老坟柏树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已愈演愈烈。有一天，村里的造反派（积极分子组成）除了一张告示，大意说，地主富农分子及狗崽子们（你听，这像人在说话吗），你们旧社会剥削劳动人民，现在贫下中农当家做主，对你们的祖坟地，要挖掘、平掉，彻底革命，柏树要一律收没归为集体，同时警告你们，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接着他们就行动了，我们队的几户地富家庭，坟墓都被挖掘，死人骨头、棺木片片扔的遍地都是，墓里所谓的金银财宝都被他们拿走了，坟地成材的柏树被全部砍完归为生产队，最后坟也被他们真的平了种地。后来我们队里用这些柏树盖了一座饲养室，两座仓房，割了一副篮球杆。从那一年起，我印象最深的我家那一片大柏树坟地，在庄西地里消失了，但它却永刻在我的脑海里。于是我就年年清明节遭遇尴尬，无坟可上。其实，不光我等当年的“地富”黑五类无坟可上，有一些出身好一点的中农也无坟可上，为什么？文革后期“农业学大寨”，大搞平整土地，凡是遇到坟，不管新的老的，干部叫统统平掉（队里在最远的临界地开辟了所谓公坟，我二爷后来就葬在此公坟），说是破四旧，跟你没商量，我的伙伴河娃他爸1977年被县城中学的红卫兵批斗死，葬于村西南一片高地，算个新坟，都被平了。你看，他们连孤儿寡母都不同情，这些行为是人干的事么？　

三中全会后的1979年，农村落实党中央关于平反文革左祸造成的冤假错案的政策，为老坟的柏树，我写了一份申诉材料，跑前跑后找大小队干部不下二十次，最后队里勉强的给我家每颗树仅仅按赔偿3元，以30棵树记算，共赔了90元，一半分给我二爷家。我想赔钱事小，讨回公道政治上扬眉吐气事大，我就是要争这一口气，尽管某些人是多么的不愿意。　

我记下以上文字，不是为发泄个人怨愤，只是想叫现在的年轻人知道历史曾发生过的一幕。　

（2009年4月8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