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之后，一了百了，活着的人却要忙上一阵子，俗称“死人忙”。

“死人忙”的第一表征是整理遗物。人活着的时候，不觉得人有多少财富，而一旦死后，发觉竟然有许多东西可以整理，并且一天两天还整理不完的。到处是东西：鞋子，袜子，衣服，裤子，糕点，糖果，一节甘蔗，一箱牛奶，报纸，书籍，布片，玉石，一粒莫名其妙的珠子，等等等等，陈旧的有之，崭新的更有之，凡是世界上出现过的东西，几乎都有影子藏在小小的房间里。可见，人心这个东西实在庞大，从来不担心它的容积，只发愁外面还有没有美好的东西需要私藏起来。人就这样被这些东西劳累着，沉积着，能够使用的尚且感觉使用的欢愉，享受的乐趣，无法使用的只能做观赏的心态来纪念自己的欲望。人，活在无穷无尽的物欲之中，深陷，沦落，宁愿守着一份死亡也不愿让这些物体见到光明去造福他人给予他人幸福。如果知道，在死之后这些东西会化为灰烬，何必在当初想苦苦占有而生出许多的烦恼呢？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不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吗？留下这些无用的东西，空费整理的精神。不过幸好是无用的东西，花费的仅仅是整理和焚烧的精力，倘是有用的东西，金银财宝什么的，说不定还带给子孙一场灾难呢。殊不知有多少子孙为了分得死人的钱财而闹纠纷，以至割裂了原本就不怎么牢靠的亲情。

“死人忙”的第二表征是开设法场。人活着的时候，是把病恹恹的人当作累赘的，如果病恹恹的又是一个老人，废物，并且痴呆，生活不能自理，那么，十之八九的亲属都会在心里装上恶念的。活着的时候，不体恤，死了之后，几乎没有人不成为孝子孝孙的，哪怕曾经发生过投毒未遂事件，到了这个时刻，其孝敬的程度真可以用“惊天地，泣鬼神”来形容的。农村里，这种孝敬就通过摆设道场来完美展现。人一旦死了，道士的生意就异常蓬勃，他（她）的生命力比东北汉子敲击腰鼓的架势还茂腾腾。写着一组死者和关乎死者的亲属的生辰八字的白纸条落在了道士的手上，道士的歌喉就绚丽开场了！灵台的高低气派显示着活人的孝敬程度，道士念经的遍数更是对子孙孝敬的透明化考核，还有烧的纸钱多少，跪拜的时间长短，哭声的高低抑扬，都被道士调教着，暗示着，形成一股强大的孝流，在观众的面前滔滔流淌着。观众们被如此强大的孝心感动着，这个说：用了多少多少的鞭炮啊，那个说：摆了多少多少桌酒席啊，这个说：哭倒需要搀扶的那个是孝子张三啊，那个说：哭声最响亮跪在骨灰盒前不肯站起来的是李嫂啊，等等等等。这支失亲的队伍一直在道士的指引下表演着，有多少哀伤就有多少哀伤，有多少凄惨就有多少凄惨，他们在这样睽睽众目之下洗清了以前的罪孽变成了无比孝敬死者的人，他们纷纷扰扰丑陋不堪的灵魂于是和死者一道安宁下来。道士收入的多少可以直接窥察到活者的孝心，如果道士出去传扬，孝敬的美名就可以传播天下，基于这样的认识，活者们对于念经的热情就会出奇的高涨，于是，深夜念经就成了乡村里一道神秘恐怖的风景。

“死人忙”的第三个表征是吃。吃一直是人的首要任务，死人已去，活人更要珍惜吃的时间，一毫也不能放过。三桌四桌的丧饭已经太低级了，简直容不得“孝道”。最初斋饭是素的，现在的斋饭是个个荤得死！看不见豆腐块青菜叶，全是山珍海味，花钱多的自然最给死者面子，死者在天堂或者地堂的生活条件跟这些酒席的标价相关。死者倘忽然醒来，看见如此丰富的饮食，想必垂涎三丈！可惜，一个躯体烧成一盒如此粉碎的灰烬，怎样也复原不了，只能望席兴叹——唉，我一辈子未曾尝过这样的吃法啊。为了观众的评判，借着酒席来发扬孝道的活者们于是陷进“死人忙”里，感觉有些疲乏，有些痛苦，但更多的是骄傲，是炫耀，是舒舒服服的安泰——我是如此友好地对待死者的，有目共睹啊。

一个人死后，好戏往往就在这里，是活着的人表演给不相关的人看的。缺乏此类表演天赋的人，不会在公众面前卖眼泪，而是躲在暗处伤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