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是一个豪爽的人,豪爽到没想给人留下什么牵挂。
想着给自己的父亲留点文字,是因为他确已死了,死了快两年了。一堆黄土堆积的新坟隐在小路上边,周边灌木丛生,四季青郁。我总觉得父亲走时应该有些话给我说的,他在半夜梦中突然离去,并无一个子女在身边。母亲早上摇他醒,才知道已不可能。母亲说,他僵硬的双手一直紧捏内衣下身的口袋,掰开细数之下,里面有二千四百多元,那是我陆续寄给他治病用的。他并没用什么。之前他曾给母亲说,如果死了,这些钱够给她用一阵子。而那晚,我正在千里之外通宵玩着游戏。
父亲应该有些话给我说。他虽然是个解放前出身的农民,却纯靠自学看了不少古书,这是他最引以为豪的事。到我上学约略认得字时,他总是对我说些古时励志的话,一再念叨“有志不在家贫,无志空长百岁”,“人穷志不穷”之类,他哪里知道,我那时既不认为家贫,也不明白志气何谓,村子里每家都没有多大区别。但我知道父亲喜欢我,因为大我几岁的兄长不耐烦听他的,我却不,我总是听着——也只是听着而已。我现在明白,父亲话说这些轶事古诗和格言,是他的一种享受,因为,那正是天黑全家围着火坑吃饭的时间,父亲喝着碗中的米酒,闪烁的冒着烟的柴火映照他发亮的脸,天地鬼人神一时俱至,在他的酒话中一时相处融融。这是他的欢欣,也是他一家之长的权利。但我并没有让他畅意很久,因为我竟能凭在睡梦中做题的能力考上了大学,那时这算是轰动了全村,很给了他脸面,却也注定了父亲在我面前从此是多么孤陋寡闻。我对父亲说,我现在看萨特、尼采,说你也不知道,你说的那些我都看过了,都知道。有次父亲在亲友面前竟然胡侃时事,我很生气地高声纠正他的错误,父亲竟然会脸红地干笑,嗯嗯地承认我的正确。但我终究明白,不管是我多么明白,父亲总要对我说些什么,他习惯了,我也习惯了。我每次回家,父亲的激动是看得见的。父子相聚,不过是对酒长言,多少年就这么过去。
如今父亲已逝,他终究没能和我说最后一句话。我明白他生性洒脱,该说的早说了。双目紧闭,撤手人寰,人生不就是自生自灭的么?记得匆忙奔丧回家见着父亲的刹那,我竟然面目淡然,心平如水,我跪在父亲身边拉着他的手,冰凉使我浑身僵硬。这是多么真实的讽刺,相对无言,周身哭声四起,而我无泪可流。我隐约回忆起小时雨中的一幕,父亲从外归来,看见我在家外路口边浑身雨湿,伏地哭泣,愤怒地打了我一耳光径直走过。我收起了满心的委屈,收起了泪水,也记住了生平父亲对我的唯一一次体罚。我知道,作为他的儿子,我早已学会忘却悲痛。
但我忍不住时时会想起父亲,因为他去得太过匆匆,一句作结的话语都没有,把一切的过住都留给不肖儿孙去拾掇去捡讨,也未免太残酷。我时不时不得不回忆他的过去,他的身影化身万象,如影随形,从曾有的过去延伸未曾有的将来,分明告诉我其实什么也没变,我只能认定这是唯一的结局。次年清明时分,阳光四射,青山斑驳,烛火香烟中我仿佛醒误,我不禁在父亲坟前喃喃道:远近周边不都是树么?土里土外不都是人么?生死何曾相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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