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红薯秧

红薯秧长长了，长得像女孩子的发辫，却不加梳理，东一根西一根地四下纠缠着；又像不归顺的部落一样，甩到哪儿，就在哪儿扎根，“另立山头”。乱就乱去吧，反正我们要的是根部的大红薯，但父亲说，如果不理顺它们，劲儿就跑了，根部聚不住劲儿，秋后的红薯长得就又小又少，像书里说的动物们拉车，都不朝一个方向用力，劲儿越大，车越到不了想去的地方啊。

是的，那劲儿都跑哪儿了？

劲儿都随着红薯秧四散跑了。

真佩服我的父辈们，在劳动中，不知摸索了多久才有了这个宝贵的经验。

我要把这些四分五裂、不听指挥、乱立门户者都归到一处。我先找到一棵红薯的“总部”，不管它的秧子都扯到哪里了，我都会一一地把它们给强行拽回来，像给女孩儿梳头发一样，统统把它们往后放在一起，如果再用头绳系住，就真成一个“马尾辫”了。一棵红薯往往四五条秧子，一场雨过后，在热烈的风吹日晒下，它们飚足了劲发疯地长，每条秧上会扎很多像猫胡子一样的须根，如不费力气，是不像梳拢头发那么简单的，只有生拉硬拽，拽折（she）了就装在篮子里带回家喂猪。对于这些“搞分裂”的“秧独”，向来不能姑息迁就，更不能心慈手软。整治这群“顽固势力”，我一个人的力量太有限，一会儿我的手就累得发软了。

一亩地的红薯秧，我得用一天半的时间才能翻完。完工后，满手都是泥和红薯汁混合后的青黄色污痕，但看着它们头朝一个方向顺服的样子，我像帮助父母平定了一场叛乱的功臣一样，乐滋滋地回家请赏去了。

七八天后，估摸着这些不安分的秧子，又该蠢蠢欲动了。不能给它们太多的喘息机会，我挎着篮子又下地了。

奇怪啊，是它们长了脚自己会移动？还是风帮了它们的忙？上次我翻好后，明明是规规矩矩地一律辫子朝北的，现在它们却基本恢复了原样，就像老师不在的自习课上，同学们随便乱串位因而闹哄哄的没有章法的教室，进来的老师一看就不高兴，我亦然，看到它们又乱七八糟的到处安营扎寨、扩张地盘、完全置我的辛苦管理于不顾，我只好立刻投入到重新治理它们的“战斗”中。这次翻的方向和上次相反，比较轻松些了，一些“胆小”的秧子，刚抖擞抖擞精神，想一展身手呢，就被我又揪住“辫子”乖乖地朝另一个方向就位了。

这些秧子肯定纳闷：不让“独立”就不让吧，干吗今天往南，明天往北地折腾呢？想到这里，我独个呵呵笑起来，历来皇帝整治反贼时，一道圣旨就由大西南发配到了大东北，我变换两个方向你们就懵了吗？那就老老实实地履行职责进行“光合作用”，给“总部”输送养分吧。

两遍之后，等不到它们第三次“犯上作乱”，肥硕的“总部”就已拱破地皮，欢喜得咧开嘴巴笑了。

追肥

玉米种子撒到地里前，已上了一次肥，父亲说，这叫底肥，是供应种子发芽的，八月份玉米长到膝盖处时，还要接着给它追肥。

刚拆开化肥袋子，浓烈而腥臊的尿素味就蜂拥而出，霸道地往人鼻孔里钻，刺鼻的气味，顿时像刀切开洋葱时一样熏得人眼泪哗哗。

我和父母每人端一个小盆，里面装满白砂糖似的的化肥。雪一样白的肥，却没有糖的半点甜，还那么难闻，但庄稼喜欢，我们只好眼睛偏向一边，尽量不和它打照面。我们各自把着两垄苗，一趟过去，就是六垄。在每垄庄稼的两棵苗之间用铲子挖个小坑，抓把化肥埋进去，让它们两个“各取所需”，至于谁吸收得多，谁吸收的少，那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了，就像老师授课，同样的教材、教法，每个人接受多少，看个人的努力了。

上肥其实挺难的。

挖的小坑离植株不能太远，远了肥力就跑了，近了又怕肥力壮，烧坏了玉米的根部，不仅浪费了化肥，也害死了玉米。

上肥得细心，不能把化肥掉在叶子上，万一落上了，眨眼功夫，硬朗朗地舒展着的叶子就由绿变灰，枯干着耷拉下来了；还要提防叶子，你看它们那样温柔恭敬地在我们面前做“点头哈腰”状，一不留神，它就露出“一把剑”的真面目，划破我们裸露的胳膊和腿。

上肥的姿势也很累人。人们得猫着腰或者蹲着，一步步往前挪。猫着腰会腰酸背疼；蹲着，四肢如叠，积压得肚子出不来气，很不好受。玉米叶铺严了大地，头顶的太阳射出毒辣辣的光，地上的暑气自脚底如蛇吐芯子，“呲呲”地沿身体往上窜。人夹在天地间，像扣在笼中的馒头一样被蒸烤着。汗水不知从哪个部位全冒出来，小溪一样到处流淌，流在胳膊和腿上，流到被“剑型”的叶片划过的口子上，撒盐一般，生疼生疼的。又像蚯蚓曲曲弯弯地自上而下滑落，滚进泥土里，湿湿的一片，真是“汗滴禾下土”啊。

钻进玉米丛中，亦步亦趋在红薯地里——只有亲近泥土，我才真切体会到了古人所说的“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滋味。舔着干裂的嘴唇，望着头顶热力正旺的太阳，渺小的我感受到了它的力量，开始意识到我不是对手，尽管“和天斗，其乐无穷，和地斗，其乐无穷，”但和它们的几载较量后，我甘拜下风了。“汗珠子滚太阳”，太阳它榨净了我的汗水以后，就要进而榨出我的血和肉，乡亲们不就是这样一天天被榨得皮包骨头渐渐如风干了的带鱼吗？

属于我的“战场”不在此，今生我不能埋头于田间耗尽心血，我一定要甩掉脚上的泥巴，抖落头上的草芽，走出去，寻找到一片属于我的天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