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　鱼

老家的水塘冒着寒气

岸上的白霜尚未晒干

年关越来越近

我看见水塘里出没的父亲

一块块肌肉像烧红的铁

在水里淬火那样　直冒热气

父亲冒烟的头露出水面时

就有一尾鱼鲜活地甩向岸边

这清晰的场景快三十年了

像一张老相片　总是挂

——挂在心里

鸟　们

失散多年的舞蹈家们歌唱家们

在阳台的防盗网上嬉戏

她们不惧怕我的眼神和内心

依然重复着童话里的风景

我忽然无端地恶作剧

把手弓成枪托

卧成战士打靶的姿势

嗖嗖，她们拍翅而逃

这些惊弓之舞蹈家们歌唱家们

天堂最近的使者

两三个星期的呼唤等待

她们还没有回来

——我知错了　你们回来行吗

你们——

油　菜　花

成片成片——油菜花

金黄金黄——油菜花

请借与我一双翅膀，我要学蜜蜂

今天起，要恋爱、要结婚、要生子

要成就一次伟大的甜蜜

母亲在油菜地边的山坡上安眠

不晓得春天的油菜花又开了

不晓得我就站在油菜地边

不晓得我就站在油菜地边呼吸往事

否则，她会喊我的乳名——

来看啊，我们家的油菜花开了

绿黛黛的油菜花又开了

站在油菜地边

站在母亲身边

我就是一棵油菜

我就是一棵油菜我的心金黄

一滴滴菜子油的芳香

浸透了母亲亲切的呼唤

——来看啊，我们家的油菜花开了

绿黛黛的油菜花又开了

油菜花，油菜花

江南的油菜花

魂牵梦绕的油菜花

数　钱

卖藕回来，太阳已经西斜

父亲坐在床沿，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纸团

一元、五元、十元、二十元

皱巴巴的票子闪烁

幸福在脸上流淌

他将票子一张张拉直

用老花镜看了正面再看反面

擦擦老花镜　看了反面再看正面

像装书一样　叠在一起

然后夹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

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开始数数

实在数不动了

就用右手的食指放在口里舔舔

这样反复着

直到所有的票子数完

父亲骄傲地说，今天又赚了二十八元

我瞟了父亲手上的票子一眼

唯独不见五十元和一百元的

后来才晓得　母亲总是唠叨

说父亲连挣一百元和五十元的本事也没得

——今天又没得

十　二　月　的　风

风吹十二月

十二月很冷

老屋很冷

一些树丢掉帽子

根一动不动

老屋顶上的两片亮瓦

一动不动

有人一声咳嗽

冒出的热气

唤回两只踏春的羊

一列火车呼吸着

风纷纷后退

老屋里的那堆炭火

热烈着

十二月的风

闻着了过年的味儿

只要一个旋儿

青草就从对面山坡上探出头来

与它调情

暗香浮动

割　麦

到那块三角形的麦地

得从老家堂屋出发　走两里路

穿过一里的田畈　跨三个田缺

再拐弯　上两个土坡

母亲拿着冲担和一捆草绳

刚磨的镰刀别在腰间

她走到麦地

太阳就出来了

她把断边的草帽戴上

我只看到一顶草帽在麦芒上晃动

看不清草帽里面　一张蜡黄的脸

栽　田

鸡叫还没有到三遍

我家的门栅就响了

枣树林旁边的那块秧田

泛起了涛声

我起床后发现

母亲打着赤脚

一担秧苗泥乎乎的

把母亲已经弯了的腰压得更低

我还没有吃早饭

就踏着母亲的足印往田里赶

我看见母亲使劲扬手甩秧苗

水灵灵的秧苗一扎一扎的

绿色的头朝上

露出搬新家的喜悦

我还看见一只蚂蟥

让母亲的头抬起

望了望家

望了望我

米　坛

大肚子陶罐

蹲在老家厨房的风中

与一口水缸紧紧挨着

相互取暖

一秋吹过

它张了张口

好像风是从田野那边吹过来的

一只麻雀站在窗口瞭望

被一只老鼠赶跑

我多想从城市挑来一担米

好让它开口说话

告诉我是吃什么长大的

我模仿一只大手

伸手去掏

却怎么也够不着它的深度

一　只　拐　脚　的　鸡

在老家，我看见

一只拐脚的鸡，从

低矮的墙角跑出来

我没有看见她受伤的过程

只看见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跑

好像身后有枚看不见的子弹

她跑过的路线

我没有发现一滴血

也没有听见一丝呻吟

她跑过一堆蒿草

跑过禾场

跑过一块等待收割的稻田

跑进对面正准备回家的夕阳里

再也没有回来

和　弦

谁的手还不够握紧拳头

还不够打出收回

还不够给命运构成威胁

还不够-----

借我一双手吧，妈妈

——他说

叮当，一枚硬币

在一个双膝着地的人面前

发出金属的音响

熙攘的街道

更多的目光停下

叮当、叮当叮当

大地敲响了和弦的共鸣

叶注：这首诗过于隐晦，不宜多写，但我不反对你写。有时候个人的思绪很是痛苦，是一种并不需要别人理解的宣泄和诉吐。

一　棵　树

在故乡

苍老的瓦屋下面　

一棵树

枝桠抚摩着屋檐　

父亲说

那是老屋的一把伞　

　

依稀记得　

那棵树　

还是苗儿的时候

是母亲用五毛钱买的

那张未折叠的票子

在母亲的枕头下

压了很久



今年冬天

母亲走了

父亲不知何时

悄悄把那棵树移走

后来

我才发现

那棵树

竟葱绿在母亲坟头

叶注：我把“睡”改成“压”，是因为“睡”过于雕饰，过于雕饰则起反效果，有一些地方也有这种现象，不好。

与　镰　刀　交　谈

你必须

弯成新月

面朝黄土

把一茬一茬庄稼

搂在怀里

你必须

尽力柔软挺直的脊梁

像一张弓拉开弧度

当所有的岁月捆扎成喜悦

被冲担和箩筐挑成丰收

才晓得和一把镰刀交谈的分量

那些五谷杂粮

决不会象路边的野花肆意吐芳

它必须让一粒种子学会感恩

让一块泥巴浸透泪光

与镰刀交谈

你必须准备磨刀石

并与它产生千百次的火花和疼痛

关　于　钉　子

有一种坚硬的声音

来自外部

针尖样深入

一些事物的内心

与某种精神无关

使沉默与沉默对话

黑夜与黑夜谈心

它们相互取暖

让一些事物

安乐着

发号施令

日子总是奔跑着

一些钉子实在坐不住了

有时要把头皮伸出来

透透气

吹吹风

倾听尘世的喧嚣

比如一些草木的响动

一只青蛙掉进水里淹死

一只鸟无辜毙命

------

要是他们真的坐不住了

相互勾结

发出金属的音响

说不定，大家

都感觉到头痛

蚂　蚁

我很小

小得你看不见

可，我还活着

这么多年

一直活着

我们的家族

也一直活着

要是有天你不经意

或许我会钻进你的怀里

让你脱掉外套

一层层

让你的灵魂

渐渐安息

被　石　头　碰　了　一　下

只一下，我开始感觉疼痛

体温开始冰冷

肉体开始变硬

开始变成石头

然后站在路上

威胁我前面的石头

水　井

它的深度

只有水桶知道

如我们的隐痛

只有伤疤知道

它一天没有干涸

我们就一天不知道它的底细

老　家

路　越来越宽

草　越来越深

人　越来越少

这两年

母亲、伯父、宗凯哥

把房子做到山坡上

再也没有出来

前几年

越来越少的鸟鸣

不知何时

占领屋前屋后的树

童年的伙伴

只能

在清明

借二两谷酒

燃起回忆

老家

越来越远

我只能靠几张薄纸

几行文字

升起

几缕孤烟

十　月　的　灯　笼

悬挂着

高过我们的头颅

燃烧着

注释我们的欢喜

这熟透的果子

一年一度　光芒临照

我们自由出入的门庭

你的心在燃烧

我的心在默想

像一粒稻谷萌生了诗意

不得不向田野表达爱情

不得不向大地喊声爹娘

悬挂着

燃烧着

比星星温柔

比太阳更亮

在你燃烧的日子里

我渴望旅行

像一只鸟张开翅膀

飞向历史的天空

我看见——

长城烽火台的硝烟

南湖游船的桨声

大渡河铁索的呐喊

雪山草地的饥寒……

他们像炮弹一样将我洞穿

让我粉碎于血与火

熔化于真理与自由

悬挂着

燃烧着

十月的灯笼

像不灭的星辰在天空闪烁

衣　服

一些为了遮羞

一些为了身份

一些为了取暖

一些为了风韵

一块完整的布料

被解剖

然后又缝成人的形象

把人行道走成风景

帽　子

有人戴着

心安理得

有人戴着

一生不得安宁

有人不肯取下

有人却欲罢不能

帽子底下

有一方太阳照不到的思想

谁知道能长出什么来

叶　文　福　老　师　改　诗

我是幸运的

我的诗也同我一样幸运

他拿起手术

一刀下去

我的诗痛了一声

——就好了

他说

一首诗

首先是一位漂亮的女子

然后是一位深沉的男子

最后是一位慈祥的父亲

他说

一首诗

就是一个人

诗人

就是把他自己写成诗

我仔细端详

他刀下的那首诗

不知何时已长成一位女子

娉娉婷婷地向我走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