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睡梦里的神色忧郁天使海豚

发表于-2009年04月03日 晚上11:19评论-1条

那日我坐在窗前,用一把大大的牛角梳梳理我长长的、蓬乱的、水草般的发。一根根头发,如钢丝般硬实,发质实在不好,干枯、生涩、没有灵气――一如我的容颜: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只有眼神是清亮的,额头是光洁的(我真不敢保证这额头还能光洁多久,这眼眸还能清亮多久,我分明感到二十七岁的身体像夏日盛放的牡丹花般,熬一天,就瘪一点)。

那日我坐在窗前,梳我的发。男人在窗外往炉子上添煤块(在这个煤矿上别的东西不多,煤却可以随便使用的)。每天午后,我睡醒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用我的牛角梳梳理我的发,第二件事情便是洗澡,让干涩的身体在泛着蒸汽的大木桶里浸润很久。那天阳光很好,太阳底下,秋毫入眼都是明晰的。所以我一抬头,就看见了男人眼角的皱纹,不,还有额头!那一道道沟壑在这灿亮的阳光下看起来是那么深,那么刺眼!他转过身去,微驼的背影走了几步,转了个弯,进了邻家的屋子。我心下一惊:怎么,这么快他就老成了这个样子?四年前他娶我的时候不是还壮得像头牛似的么?

九年前,我的父亲出了车祸,瘫了。妈一个人早上四点起来做早点――蒸一屉馒头,三屉包子;煮一大桶八宝稀饭――六点半,做好早点之后,她就喊我起床,帮她把包子馒头稀饭一一抬上三轮车。然后妈在前面蹬,我在后面推,车子一路驶进了菜市场。妈蒸的包子里拌了花瓣(春天迎春,夏天月季,秋天菊花,冬天腊梅,全是我们家院子里种出来的),所以我家的包子有异香。这其实是我的主意,没啥意思,无非想招徕顾客而已。每天早上我们还没开张,摊位前就排了很长的队。包子卖的快,四十分钟就可以把笼屉收了,可我妈每天只蒸三屉包子――这也是我的主意。

卖完包子,剩下的馒头稀饭,就由妈守着摊儿等着那些零散的顾客。我把妈专门留给我的六个包子装进书包,飞快地跑到学校。菜市场就在学校旁边,同学都知道我妈在那里卖包子,他们叫我“包子”。每次我跑进校门的时候就会撞见小汉,实际上他压根儿就是专门在那里等我。小汉是我的男朋友,也是理科班里的高材生。 

那个冬天,西安的天气出奇的冷,所以学校就不再要求上晚自习了。黄昏,我们常常相约去郊外散步。冬日的黄昏,郊外是一望无际的枯黄,细细的草叶儿在寒风中孱弱地发抖。远处干枯了的树木的枝桠上挂着一轮温暖的太阳,我们口中呼出来的雾气在这样的阳光下居然也变成了温暖的橘黄色。我们把农人们丢弃的枯树枝聚拢在一起,生成一堆火,火苗欢喜地跳跃着,也是那让人心情舒畅的橘黄色。小汉用他粗糙的大手紧紧裹着我冰凉的双手,心头的那轮太阳似乎更加鲜亮了。我们常常就这样坐着,什么话都不说,只把眼睛紧紧盯着那渐渐下坠的太阳,直到暗夜来临,我们才牵着手,慢慢踱着步子回家。

那天早上他背对着刚刚升起的太阳,细长的身体像一个镶了金边的剪影。我喜欢他身上浓浓的书卷味。小汉天天都在校门口等我,我把包子拿四个给他吃,他也喜欢我们的包子的异香。他就这样等了我两年,也吃我家的包子吃了两年 。第三年,他考上了山西一所重点大学,可我却在这里陪妈卖早点又卖了两年,因为我的高三读了三年,准确应该说读了一年高三两年高四。在我读第一个高四时,小汉每个星期都要给我写信,说他在山西等我。我也每个星期给小汉写信,告诉他包子卖的好,除了够给我爸开医药费外,我妈已经开始攒我上大学的费用了。可是到第二个高四的那一年,我就不再给小汉回信了。因为我明显感觉到自己在读书这方面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第二个高四读完之后,我就去了山西。我从报纸上看到太原的一家传呼台招聘传呼小姐,我拿了两百元钱坐上火车,一个晚上就到了太原。这是个陌生的城市,可我却觉得它是那样熟悉,这里城市的上空有我的初恋情人的呼吸,可我不愿意去找他。我现在一想到小汉这个名字,都会产生深深的自卑,我想靠自己的本事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找到自己的一方天地之后,再去找他。我去传呼台应聘,我凭借自己软软的声音,甜甜的普通话得到招聘人员的赏识,我被留在那个地方,据说要试用三个月。

可三个月之后,我却被告知不合格,我拿着自己单薄的铺盖和传呼台发的三百元试用期工资离开了那里。我感到自己在这个城市门口徘徊的时候,就已经被无情地拒之门外。我找了一家八块钱一个晚上的小旅馆,天天买报纸回去,仔细翻阅报纸上的招聘信息,可是几乎没有适合我的工作。我突然觉得,一个外来者在这个城市生活,连人家阳台上的一盆花草恐怕都不如吧。一棵草至少还有一盆泥土让它去生存,而我呢?连一盆泥土大的地方也不是属于我的。对于这个城市来说,我是个闯入者,我的根不在这里,所以我的生死与她无关;而她无论贫瘠或是繁华,她都不是我的城市。她如果不接纳我,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理直气壮地站出来让我夹上行李滚蛋。

黄昏的时候,各家各户炖排骨或蹄花的香味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小屋。我在黑暗中静坐,灵魂上对太原曾经产生的那一种强烈的归依情绪渐渐退去。有时候死亡的感觉像一双有力的大手,在我的身体发肤的任何一块有知觉的地方用力搓揉,企图让我的灵魂这样地被揉搓出窍,跟着它走。其实我并不是一个过于脆弱的女子,我也不会为了一次失败的经历而想到去死。只是我内心深处那种浓的化不开的寂寞感、无助感,像死亡的阴影,深深地笼罩着我,让我恍然觉得自己的生命与死亡离得很近。

后来,我在报纸上看到一个煤矿招聘文员的消息,就按照上面的电话去咨询,对方答应我去面试。我来到了位于阳泉的偏远农村的这个小煤矿。

“喂,洗澡了!”男人粗重的声音在窗外突然响起,把我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哎――”我答应着,把头伸出窗外。三岁的女儿正蹲在垃圾堆上,用一根黑黑的筷子把埋在煤渣里的菜叶子挑出来,口水流了很长。她就像一个野孩子,我讨厌她,看得出来她也不怎么喜欢我。这孩子,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小小的脑袋、小小的脸,整天顶着一张脏兮兮的脸,到处去串门子,看见别家碗里的菜,她伸出黑乎乎的手就去抓。她天天和矿工们在一起,沾染了他们身上的粗鲁与俗气,不管谁来逗她玩,她那小嘴巴都会吐气泡般轻而易举的吐出一个词来:“妈逼!”有时候,她会在你不注意的时候突然把手伸到屁股后面去鼓捣一阵子,然后把中指伸到你面前来,中指上顶着一坨黄颜色的东西,照样吐气泡一般轻松地吐出一个字:“几(屎)――”,她小小的眼睛里满是无辜。这时候我总会产生一种深深的悲哀情绪。

男人把被煤烟熏得乌黑的铝壶提进来,把里面蒸腾的开水倒进一个大木桶中,再加进一桶冷水,用他粗糙的布满裂缝的手试了试水温,“啊--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把你的手伸进桶里边来!”我一声尖叫。他的身子颤抖了一下,慢慢把手拿了出来,然后默默地替我关上糊着报纸的窗户,又走了。我把门关上,屋子里的光线昏暗了许多。我在昏暗中一件件地脱了那累赘的衣物,步履轻盈地跨进木桶里。温热的水向我干燥的身体猛烈地袭来,我觉得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在缓缓舒张,我撩着桶里的水,细细 地揉搓我光滑细嫩的肌肤。

那一年,我带着简单的行李来到这个小煤矿。一下车,我就懵了:荒寂的四野,只有一座煤矿和几排平房。我来的时候,正是黄昏,矿工上矿来吃晚饭的时候。我看见几个只穿着裤衩的男人蹲在平房前面的一张石桌周围,拥着一只装满菜的大搪瓷盆子在吃饭。看见我,他们马上停止了吃饭,把脸转过来。他们的眼神有些害羞。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没见过那么多男人穿那么少的衣服,我有些害臊。这时,听见一声“汤来啦――”从最边上的那间屋子里走出一位四十多岁矮矮胖胖的妇女,她手上端着一盆白菜豆腐汤,放到石桌上。矿工们看见了汤,就转过脑袋去继续吃饭了。那妇女在转身的时候,看见了我,她走了过来:“妹子,你是哪个的家属?”她的四川口音很重。

“我不是家属,我来应聘当这个矿上的文员。”我的普通话一出口,矿工们又一次停止了吃饭,转过脑袋来齐齐地盯着我。

“哦,我晓得了,前几天矿长在我们家吃饭的时候好象是说过这么一件事。”她接着朝屋里喊道:“老权,你给矿长打个电话吧,就说那个文员姑娘来了!”

“要得!”屋子里一个低沉的男声答应得很干脆。紧接着走出来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男人,他抬起眼睛看了我一会,说:“就是你吧?你等着。”说完,他就朝平房后面走去。

“你还没有吃饭吧!来,进屋来,把东西先放下。”她拉着我走进了这个矿工的家庭。屋子很小,隔成了两间,外间是厨房,里间被帘子遮住了,想必是卧室。泥土的地面,几块巨大的碳块和一张木板搭起来的案板,还有锅盖、锅台都干净整洁。这是一个勤于持家的妇人。在我发呆的这阵子,她已经从锅里舀了一碗烩菜出来,塞到我的手里,又从门后拿了一个小凳子出来,道:“妹子,先吃饭吧!”我的眼睛里涩涩的,有什么东西想要冲出来一般。这是我离开家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吃家常菜,也是第一次被人关心。

桶里的水渐渐冷了,我闭上眼睛,任胳膊腿在水里随意地摆上摆下。经过温水润泽的身体,在昏暗中泛着象牙般的光泽。我站起来,走出木桶,就这样在屋子中央站着,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投射到墙壁上。身上的水珠调皮的往下滑落,顺着它们滑过的痕迹,我的胸脯在颤巍巍的抖动,我轻抚着每一寸肌肤,指尖掠过处,带来一丝轻微的颤抖。

吃了那碗饭,从此我和这家人有了一种不可割舍的感情。

那天晚上,矿长来了,那是怎样的一个男人,高大、成熟、稳健,不苟言笑。30瓦灯泡昏暗的光线下,他黎黑的脸膛线条硬朗,轮廓分明,典型的北方汉子的形象。

“这就是来应聘的那位姑娘。”四川大嫂介绍道。

“恩。”矿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我分明感觉到他的目光与我的眼神交汇的那一刹那,矿长的脚似乎没有站稳一般,一个踉跄。

矿长和四川夫妇一起把最边上的那一间平房打扫出来,矿长告诉我,从此我就住这间屋子,矿长的亲历亲为让我受宠若惊。

“我不用试用吗?”

“不用。”

“工资多少呢?”

“我会安排的,有什么困难就告诉权师傅。”

他说话的时候不曾看过我可我却出奇的紧张,并且心头涌上一层淡淡的喜悦。

就这样,我成了这个矿上的文员。其实这里所谓的文员无非就是给矿工们做考勤记录,很轻松。所以我没事经常去那对四川夫妇家里,和那位大嫂拉拉家常。我知道他们还有个儿子在读书,听说成绩不错。有时候我会碰到矿长,他仍然像第一次看见的那样,,不苟言笑。我和从前一样,看见他就紧张,也一样的喜悦着,不知道为什么。

这里虽然偏僻,但是很清静,空气也比城市清新得多,我渐渐喜欢上了这里。只是有时候偶尔还是会想起小汉,会想家。矿工们虽然平时聚在一起的时候要讲一些庸俗的笑话,但是他们的善良和质朴却是不容忽略的。 平房后面是一匹山,不高,但是郁郁葱葱的。平房四周没有修建厕所,只有山上一孔破旧的窑洞,矿工们把它修成了一间简陋的厕所,我每次都是和邻家大嫂一起去。那天晚上,邻家两口子去县城看他们的老朋友去了,没有回来。我看了一阵子书,准备睡觉的时候,突然急了。没有办法,只好一个人拿了只手电筒硬着头皮往后面山上走去。

那晚有月亮,月光却很朦胧,山上的树和草影影绰绰,我的心揪得紧紧的,每走一步,都忍不住听一听周围的声音——从小看鬼故事看的多了,这种环境难免让人产生种种联想。蛐蛐在我身边不知什么地方清脆地叫鸣叫,我一路走过,周围的草窸窸窣窣地发出声响。月光下的“厕所”此时就真的只是一孔黑乎乎的窑眼了,远远望去,像一只大张着的嘴巴,我真怕自己走进这张嘴就再也出不来了。现在夜已经深了,想必不会有人到山上来了,我决定就在这草丛中解决问题。我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朦胧的月光下似乎一片安宁,我小心翼翼地解开裤带。在哗哗的水流声底下似乎有很粗重的喘气声。我猛然回头,发现月光下黑黜黜一个人影,钉住了一般,在不远处站着,一动不动。

“谁?!”我“唰”地提上裤子,惊恐地叫道。

“你——别,是我,我,路过,我……”

是矿长的声音。暗夜中,我觉得自己的脸颊发烫,身体不知出于愤怒还是惊恐而微微发抖。

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看见那个黑影往我跟前移动。我没有后退,心中的恐惧感反而渐渐平息了下去。

他越走越近,我渐渐清晰地听到了他的喘气声,我闻到了他的气息,也看清楚了他的脸。夜色中,往日凌厉的眼神底下有两簇小火苗在跳跃。

我们就这么在黑暗中对视。

突然,他一把把我拥入怀里,发疯般地啃着我的嘴唇,我的脸蛋,我的耳轮。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着了,就这么傻了般任这个粗犷的男人用他刺人的胡茬,用他散发着煤炭气息的嘴,用他的舌头他的手从我的脸蛋滑到我的脖颈到胸前,到腰间,甚至,到了我的大腿,在我的身体上留下一阵阵颤栗。我感到我的身体棉花一般轻飘飘的,被他一用力就压在身子底下,肆意地揉搓着。

月光渐渐明朗起来了,我吃力地从草丛中爬了起来,我看见阔叶子的草上,有我处子的鲜血,在月光下,凌厉,生硬,醒目。藕荷色的裙裾上,沾染着的是同样的处子的鲜血。

我曾经认为只能在新婚之夜发生的事情就在这样一个夜晚发生了,结束了。我很痛,却不后悔,从我看见矿长的第一眼起,我的慌乱,我的喜悦就已经告诉我,这样的事情迟早会发生的。

“疼吗?”他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心疼的,怜惜的深情,眼神不再凌厉,而是那样的柔和。

“疼。”

“后悔了?”

“没有。”

“你是个好姑娘,我,我不该啊……”

“那你后悔了?”

“不是。我也说不好,你真的是个好姑娘。”

我整理好衣服,离开了,矿长并没有和我同路。

“妈妈,开门。妈妈,开门。”女儿在外边尖声叫着。

“怎么了?”

“佳佳又打我了。”

这小东西是这矿上最没有本事的孩子,几乎每天都要受到大大小小孩子的欺负。也许怪我吧,一个连妈妈都不愿意疼她的孩子,谁还会在意她的感受呢。

“到隔壁叫你爸爸去。”

身体上面的水已经慢慢干了,我还是不想穿衣服,就拿了一床大大的毛毯,把身体紧紧包住,然后坐在房中。最近一年以来,我老是会觉得无所适从,常常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于是往往会找一种舒适的姿势,一坐就是大半个下午。我早就不做矿上的文员了,男人天天下矿,每个月挣得个千儿八百的,我已经不用去工作了,至于做饭洗衣哄孩子之类的事情,我从来都不会插手的,所以我有的是时间发呆。男人对我的宠爱,是让这个矿上每一个女人都嫉妒得眼睛发红的。所以她们常常会翻起我过去的旧账来嚼,让她们说去吧,男人都不计较,你们计较又有什么用呢?

从那以后,矿长常常在半夜三更借口跑到我的小屋子里来。

一个人远在他乡疲累地奔波着,看多了世俗的冷眼,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宠爱的幸福。在我的心目中,这个男人就是我的山,我的港湾,我以为幸福会一直这样延续。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渐渐地,我发现矿工们看我的眼神里有了贪婪和欲望。这个时候,就住在隔壁的四川大嫂走进了我的屋子。

“你还这么年轻,又何苦这么作践自己呢?”

“我没有,我这是心甘情愿的。”说的云淡风清,可我毕竟还是底气不足。

“他那么大年纪了,老婆孩子一大家,你能指望他给你什么呢?”

“我如果指望得到什么的话,就不会和他在一起了。”

“孩子,你看这矿上有这么多年轻的小伙子,你要是看中哪一个,我来替你做媒都成。”

“可是他和他们不一样啊。”

“这对你不公平啊,孩子。”大嫂心疼地抚摩着我的头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个矿上的人已经说得很难听了,你一个姑娘家,不值啊。”

“大嫂,你知不知道,当一个人爱着的时候,什么名誉,前途都会不在乎了,我就是这样的,只要他心里有我,这就是最值的。”

“哎——”又是一声叹气,我知道她是不能明白我这切肤的、刻骨的爱情的。我觉得自己陷入一个深渊,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无比黑暗、恐怖的深渊,可是只有下去了的人才明白,这里有鲜花,白云,溪流,还有——爱情,有一切我喜欢的,我想要的东西。我心甘情愿地在这个深渊当中幸福地生活,忘却了烦恼,忘却了世俗的目光,也忘却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既然这是一个深渊,那么当洪水或者虫兽来侵袭的时候,这里的灾难就是灭顶的。

我固执地坚持我的爱情,虽然有时候我还是会心痛地怀念起当初和小汉纯洁干净的初恋,回想起那么多个甜蜜的冬日的黄昏。直到有一天灾难真正来临。我的小屋来了除过权大嫂夫妇和矿长之外的第四位“客人”——矿长的“爱人”。不用我多说,你也该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两个女人,为了一个男人,像精明的商人那样讨价还价地谈判着。出乎我意料的是那位“爱人”没有像电视中演的那样煽我一个大耳光,也没有撒泼装野地说要将我这个小狐狸精怎么怎么样,她只是红着一双眼睛,轻声缓气地娓娓地诉说着他们结婚这十八年来的种种幸福与磨难:他的喜好,他的过往,他们曾经的爱情,为了生活共同吃苦的辛酸,洞房花烛的羞涩与甜蜜,他年轻时的承诺,还有他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我不得不承认在这场女人之间的较量中我败下了阵来。看着她眼角眉梢犹存的丰韵,我真的不想去伤害这个女人,可又有谁明白我心里的不甘与不舍啊。

“你想想吧。”她轻轻地说。然后,抹了抹眼角的泪,走了。

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号啕大哭,我清楚在这屋外,有很多男人女人在倾听着里面发生的一切,有人嘲笑,有人窃喜,可我什么都顾不上了,爱我的人曾经和我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中,可自卑让我无法与他见面;我爱的人,我付出了我仅有的纯洁,可他却不能够被我拥有,这个世界为什么对我这样不公平?过往的那些辛酸一并涌上心头,我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在瞬间就这样垮了下来。

从那以后,矿长再也不到我的房里来了。从此相见,形同陌路。

有一天上班看见了那个男人,我还是像从前那样紧张,喜悦,可他却故意对我视而不见。我不甘心就这样结束了。我鼓足勇气,从一群男人吃惊的眼神中走过,径直来到他的面前。

“晚上有空吗?我有事情想和你谈谈。”我镇定从容,反正大家什么都知道,又何必躲躲闪闪呢。

“有什么事情就在这里说不好吗?晚上我有事情。”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我——”我不想躲闪,可我却看见了他躲闪的目光,这还是那曾经的山么?

“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只是想把过去的事情做个了断。”

我以为他会来,一定会来。一直以来,我从心底里感受到他的心疼,我以为,在我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他一定愿意走到我的身边来,可是等了很久,等得我的心都快要老了的时候,权大嫂来了,带来一个厚厚的信封。

到今天我才明白自己原来看错了人。什么山,什么港湾,原来如此不堪一击,如此龌龊。我的爱情,少女的情怀,还有那一生的chu夜,就值这么一个信封。

“包子,还没好吗?完了到权哥这边来一起吃饭吧”男人在外面敲着窗子,还伴着女儿的尖叫,“妈妈,快点,我肚子都饿了。”

今天,权大嫂的儿子从四川来了。那孩子真争气,四年前考上了西安一所著名的大学,如今又找到了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上班前的这一个月时间,他来到了这个偏僻的矿上,和他的父母团聚。

我打开红漆木柜,找出我那件紫色的长裙。我知道,冷色调的紫色,丝质的面料贴着我白皙的肌肤,给人的感觉绝不是冰冷,而是惊艳。黑色长长的头发紧紧地盘成大大的发髻。自从和矿长分手后,确切地说,是被他抛弃之后,我疯狂地迷恋上了打扮自己,因为失败的爱情让我明白了,人要为自己活着,要让自己快乐。所以,我成了这个矿上最鲜亮妖冶的一朵玫瑰,尽管我的心已经枯萎。

我打开房门,屋外,那些刚从矿下上来的男人们,全身乌黑,脸上尽是煤屑,只露出白白的牙齿和亮亮的眼睛,他们围在院坝的石桌周围,闹哄哄地为一局象棋争执着。这就是矿工的生活,他们每天至少要在矿底下呆八个小时,上矿来之后,他们最大的乐趣不是想着吃啥穿啥,不是去欺瞒谁,而是就像现在这样脸也不洗,澡也不洗,就这么穿着裤衩,黑着身子在棋盘上杀它一局,或者围着权家的那台大彩电,饶有兴致地看着从三里外的镇上租来的,粗制滥造的色情光碟。他们的生活辛劳却简单,他们在暗无天日的煤矿底下鼹鼠一般从黑黑的煤堆里刨出白花花的银子来,他们也毫无怨言地把自己的老婆养的白净漂亮,给她们穿最好看的衣裳,让她们过最安逸的生活。所以,从每一间被煤炭熏得乌黑的房子里走出来的女人都是光鲜漂亮的。

可是今天,在这一群鼹鼠中间有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穿着干净的t恤短裤,面庞白皙,眼睛透着睿智的光芒,他的身上,散发着浓浓的书卷味,这想必就是权家那位大学生儿子吧。他的身形让我不由得想起了那些个冬日的黄昏,想起了我拿着包子飞奔的早晨,想起小汉晨光中的剪影。真的是像极了。我觉得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呼吸加重,面庞发烫。正当我出神的时候,那男孩子转过身来,正好遇上我呆滞的目光,他脸颊顿时绯红,害羞地朝我咧嘴笑笑,走进权家的小屋。

我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一股热泪。

矿长的离去,让我明白原来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是那么脆弱和不堪一击,原来所有的誓言都只是听者的一相情愿。我的内心承受着爱人离去的悲伤,承受着这个矿上女人们的冷眼,承受着矿工们不屑的、却又充满好奇和欲望的目光,承受着一个年轻女人所能承受的极限。我成了人们心目中最卑鄙最放荡最下流最低贱最没有人格自尊人尽可夫的女人。于是,很多单身的矿工试图接近我,他们会在深夜敲响我单薄的门板,会在上矿之后穿着他们黑脏的裤衩故意从我的门前走过。这个时候我的生活突然变得好起来了。我不用再爬上高高的水塔去接水,不用再像个男人一样的拉着板车从煤窑口拉回每日生活所需的煤炭,很多男人心甘情愿地为我做事,只为有机会走进我的屋子,为和我多说几句话,为了乘机摸一下我的手,碰一下我的胸脯。

只有一个单身矿工例外,他就是牛世忠。牛世忠是我现在的男人。他个子不高,但是很结实,满身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他也经常来帮我做事,但是不管是提水还是拉煤,他都帮我放在门口,从来不进我的屋子,也不多说话。有时候,出于一种感激,我邀请他留下来吃顿饭,他总是憨厚地一笑,露出常年不刷的黑黄的牙齿:“嘿,不用,权大嫂那边饭已经好了。”话还没有说完,人已经远远走开了。

那段时间,我的脑海常常浮现一个词语:报复!我知道矿长心里还是有我的,只是这个懦弱的男人不敢再招惹我罢了,我要眼看着他伤心,难过,嫉妒,失望。我于是开始每日打扮得花枝招展,故意和那些有企图的矿工搭话。愚蠢的男人们喜滋滋的,屁颠屁颠地来来去去地为我奔跑忙碌着,至于他们要摸手啊什么的,就由着他们。晚上,有不同的男人到我的屋里来,我给他们做吃的,和他们聊天,帮他们按摩白天由于劳累而酸痛的手臂。那些已经结婚的男人们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都发红了,我知道,要不是他们的老婆管得严,他们恨不得将我吞进肚子里去。我成了这个矿上真正十恶不赦的女人,成天在男人们的宠爱和女人们的口水中生活着。有时候在矿上遇到了矿长,我故意高声和其他男人说笑,眼角却仔细地观察他的表现,我以为矿长会心痛我,会来劝我,可是什么都没有,每当这些时候,他像一条夹着尾巴的狗一样,看也不敢正眼看我地溜走,连头都不敢回,看来,他真是不愿再招惹我了。我的心反而痛起来了,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哪只眼睛瞎了,看上了这个狗一样无能的男人,并且那么深地爱他,疼他,把最宝贵的给了他。

从此,我的心真的是碎了,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如果说当初和那个负心男人好的时候,还有一点愧疚,和其他男人打情骂俏的时候还有所顾虑,那么,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在晚上到我的房间里来,曾经给过矿长的,我又毫无保留地给了他们,我不必再为谁守身如玉,我享受着不同的矿工不同的强壮带给我的快感和痛感。白天,我肆无忌惮地和男人们开着庸俗的低级的玩笑,我用我的眼神,我的身段,我的话语勾引那些已经结婚的男人,这个煤矿被我搞得乌烟瘴气。女人们当面骂我破鞋,骚货。孩子们路过我门前时都朝着我的门槛吐口水,我成了众矢之的,只有权家两口子例外,他们一如既往地关心我。做了好吃的,善良的权大嫂第一个给我拿过来,只有这个时候,我内心深处那尚未泯灭的良知又被唤醒,可是这往往是暂时的。到了夜里,我的欲望像火一样熊熊燃烧,我又开始渴望不同的男人给我带来不同的感受。我从来没有注意过有一个男人是真正受到伤害了。

还是那30瓦的灯泡。

可是即使这样暗淡的光线,仍然可以看的出来今晚的饭桌是丰富的。四川人最讲究生活,今天权家的儿子又是才到,能干的权大嫂忙碌了整整一天,做了这满满一桌好吃的。

这张桌子是临时搭起来的,由于房间地方小,平时,在权大嫂这里搭伙的矿工们都是在院坝里那张大石桌上吃饭的,就像我第一次见到的那样。可是今天不同。权大嫂早早给矿工们开了饭,又单独给儿子在屋子里边接风。这是一张没有上漆的圆木桌,两件套。其实就是一副可以折叠的桌腿和一张桌面,桌子已经被煤烟熏得焦黑,细心的权大嫂给桌上铺了一张印着水果图案的塑料桌布,色彩鲜艳的水果看着都让人眼馋,再摆上黄灿灿的炸鱿鱼,红艳艳的糖水番茄,翠生生的炒菠菜,中间一盆黑油油的清炖乌皮鸡,真是色香味俱全。

久未下厨的我,今天做菜的念想特别强烈,于是,我使出浑身解数,做了我最拿手的红烧牛肉,清炒黄瓜还有凉拌三丝,进厨房来端菜的牛世忠看见我系着围裙,拿着锅铲挥舞的样子,非常崇拜地看着我,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包子,你还有这本事啊?!”难得穿戴干净的女儿“哧”一声吸进流到嘴角的口水,仰着脖子问道:“妈妈,还有多久才能吃肉肉啊?”

“出去!”对于她,我从来都没有好声气。

“哦。”她乖乖地走了出去。

“包子,看不出来,你还有两把刷子啊!”权大嫂笑眯眯地说。

“以前在老家,我妈忙,我爸身体不好,家里经常是我主厨。只是这几年没做了,都不知道做出来的味道怎么样。”

“好了,出去吃饭了。”看我炒完最后一道菜,权大嫂就开始催我了。

不知为什么,我一直不情愿和权家那孩子正面接触,否则,我今天也不会这么反常地一来就往厨房里跑。看着他,会让我想起小汉,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看着他,我的自卑又一次油然而生。

我解下围裙,用手拢了拢头发,感觉得到发髻还是紧紧地贴在脑后,这才磨磨蹭蹭地走到饭桌跟前。权大嫂热心地给儿子介绍道:“小汉,这是你牛姨,就住在咱家隔壁。她也是西安人呢,你们一定有话谈。”

“小汉?你叫小汉?”世界上不会有那么巧的事吧,权大嫂经常在我面前念叨她的儿子多么出色,多么懂事,却从来没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腼腆地一笑,道:“我叫权云汉,他们都叫我小汉。”

“权云汉,好名字,好名字。”我嘴里嗫嚅着。我的小汉想必现在也已经毕业了吧,如果不出所料,他都工作了该有3年了。

“牛姨,你是西安人?老家住在什么地方?”

“我以前住南门外,”一声牛姨叫得我浑身不自在,“你以后就叫我包子吧,大家都这么叫的,什么牛姨,我才比你大得了几岁呀。”

热心的权大嫂赶忙说:“那咋个行呢,你叫我嫂,按辈分小汉呀,就该叫你姨。”

腼腆的孩子这时候发话了:“妈,这又不是啥血缘辈分,分那么清干吗。叫个姨把人家都叫老了一大截,”他转过脸来,朝着我说:“是吧?”

我没有开口。

那顿饭吃得很舒心,我和那孩子有共同语言,关于西安的一切。

我们谈论回民街老孙家的羊肉泡馍南门外菜市场的腊汁肉夹馍汉中米皮,谈论城墙上的灯笼大街上来来往往如织的外国游人,说我生活了20年他生活了4年的那个城市。我的心中产生了从前那些个冬日的黄昏里相似的温暖,我觉得这个桌子上面似乎只有我们两个,在这个矿上长久以来的压抑得到了释放,一顿饭结束,我一下子快乐了许多,这快乐是小汉带给我的。

当我过着和各种男人苟且的日子的时候,牛世忠来了,这是他头一次走进我的小屋。

那是一个干净清朗的夜晚。当时,我的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山东小伙子,叫韩东峰,这是一个油嘴滑舌的小子,从来不帮我干活,只用他那张甜嘴哄我,我什么都清楚,却什么都不计较,他来了,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韩东峰已经来了有一会了。他坐在我的床边,我坐在他的腿上。他拧着我的屁股,嘴巴在我耳边,三寸不烂之舌唧唧歪歪地说着些虚假的情话,我虽然不相信,可我喜欢听,喜欢被他称作心肝,宝贝,女神。

这个时候,我的单薄的木板门“哗啦”一声被人撞开了,牛世忠带着一身酒气,红着一双眼睛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我和韩东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有动。

“韩东峰你出去!”牛世忠低低地吼着。

韩东峰推开我,,站起来走到牛世忠跟前,盯着他问道:“哎,我说世忠,你这是唱的哪出啊?凭什么你一来就撵我走,啊?”

“出去!”牛世忠没有看韩东峰的脸,又一声低吼,语气里含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姓牛的!你他妈的别给脸不要脸。这啥事都还有个先来后到呢,你就是再心急,那也得等我和包子把那该干的事干完……”

话说完,只听“砰”的一声,一拳重重地落在了韩东峰的脸上,韩东峰没有承受得住,被打倒在了地上,牛世忠不容韩东峰翻身,就骑到他的身上,拳头雨点般砸在韩东峰的脸上,头上,韩东峰杀猪一般地嚎着。

在这场变故发生的过程中,我没有动,没有来拉架。其实我早就对这帮臭男人不耐烦了,他们一边渴望着上我的床,一边在外面谈论起我的时候,用尽所有的可恶词眼,恨不能向所有人表明自己和我这样的烂女人没有任何关系,我恨他们,鄙视他们,他们和矿长那个负心汉一样的懦弱,无能,像狗。

韩东峰被打得头破血流眼角迸裂,牛世忠这才停了手,站起来,一脚踢在韩东峰的屁股上,“滚!”

韩东峰从地上爬起来,落荒而逃,边走边嘟囔着:“姓牛的,咱走着瞧!”

屋里只剩下我和牛世忠两个人了。这时的牛世忠却没有刚才揍韩东峰时那么强势了,这个矮小结实的汉子忽然垮了一般地跪在了我的脚下,抱着我的双腿,咆哮般地哭喊道:“包子,咱不能这样了啊,咱结婚吧!包子,我求求你了啊,咱结婚吧……”

抚摸着牛世忠硬硬的充满汗味的头发,我冰冷的心如同到了春天般忽然就这么化了,潮湿,柔软。很久没有流过泪的眼眶瞬间潮湿了。

“世忠,咱结婚吧,结婚吧,结婚吧……”我喃喃地说着。

小汉来了之后,我和权家的来往更密切了。我喜欢和那个孩子说话,他总让我想起我的初恋,可是在他的自信他的单纯面前,我有一种深深的自卑。我喜欢听他讲大学里的生活,虽然那是我心中的一个疤。

那天下午,我早早洗完了澡,就跑去隔壁和权家母子聊天。去了之后,权大嫂不在,权大哥显然是上班去了,外间屋子没人。我叫了一声:“小汉!”没有人答应。我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小汉正在睡觉,他的手搭在床沿上,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床下扔着一本书。我轻轻地走到床边,蹲下拣起那本书,翻到封面一看,原来是尼采的《悲剧的诞生》。我坐在床沿上(这间屋子窄小,放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上放着电视,剩下的地方就摆不下板凳了),夏天里知了长长的嘶哑的鸣叫声一阵一阵的,头顶上的风扇“呜呜”地枯燥地转着。我翻着书,听着小汉均匀的呼吸声,心中涌上一种温暖潮湿的情愫。我放下书,看着他的脸,这是一张年轻的面庞,额头光洁,眉毛浓黑,男孩子居然长着长长的睫毛,那嘴唇棱角分明,他的鼻翼一张一歙,嘴角时而蠕动几下,露出甜甜的微笑,真是个孩子。我忍不住抚摩着他浓密的黑发,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去,把嘴唇贴上他温暖的面颊。我觉得自己爱上了这个孩子,既像是初恋般的那种纯洁的爱,又更像一个母亲对儿子圣洁的爱。我有了一种渴望,我突然想再要一个孩子,像小汉一般,就这样酣甜地,安静地睡在我的怀里。

我决定和牛世忠结婚了,不是出于感激,更不是爱情,我只想给自己找个依靠,我的心疲惫了,我想停下来过所有女人都在过的生活。

牛世忠却是爱我的,深沉、无私。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男人,有这样的感情。我们结婚以后,他从来没有对我的过去作过任何苛责,甚至比我更不愿意提起。有一次,有一个长舌的女人在他面前说:“老牛,我说你是不是傻了啊,这天底下的女人又不是死光了,你非要找那样一个烂货……”那女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发现牛世忠的脸色不对,他铁青着脸,眼睛瞪得浑圆,眼珠子都红了,那女人于是灰溜溜地走了。如果是一个男人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牛世忠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和人家干一仗,因此他和这矿上很多以前和我有过瓜葛的男人都有过战争。他用他的强壮维护着我的尊严。

在家里,他从来不让我插手任何家务活,哪怕是我的内衣内裤换下来,他也马上帮我洗了,晾了。他说:“你已经够苦的了,不能再苦了。”我不知道像我这样本该遭天遣的女人哪一世修来的福分,在我历经情感的磨难之后,还有一个人这样疼惜我。

我在牛世忠的宠爱中生活,直到生下了我们的女儿。可是那个孩子的出生却让我极不舒服。我的胃不好,在刚怀上孩子的时候,反应就特别强烈,吃什么吐什么,有时候不吃东西仍然要吐,把胆汁都吐出来了,所以,怀孕的时候,我除了肚子比较大以外,整个身体就像一堆干柴。我的脾气也变坏了,成天冲着牛世忠大吼大骂,我对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敌对情绪,我怪他让我有了孩子,让我过这种非人的生活,我常常甚至会蛮不讲理地说他是蓄谋已久的,他也和那些男人女人们一样,讨厌我,恨我,所以才故意和我结婚好像现在这样来惩罚我。对于我的无理取闹,牛世忠仍然毫无怨言,默默地为我做着一切。对于孩子,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就开始讨厌她,埋怨她给我带来了灾难。

没想到怀孕只是灾难的开始,生孩子的时候,更是差点没要了我的命。我的骨盆小,孩子生了很久才出来,等到孩子出来以后,我人已经晕过去了。等我醒过来后,看到自己身边躺着一个小小的,干瘪丑陋得像个小老头似的孩子时,我被吓了一跳,随即就尖声叫道:“啊——老牛!快,快把这个孩子拿开,快拿开!”牛世忠马上从外边冲进来,问我怎么了。

“老牛,你把孩子拿开好吗,我,我看见她不舒服。”我可怜兮兮地说道。

牛世忠看了我一眼,然后就默默地把孩子抱走了,从此我就没有再见到过孩子。直到我出院的时候,才第二次看到了我的女儿。十几天大的孩子已经不像刚生出来时那么难看了,但是我的女儿仍然让我不满意。她此时正安静地躺在牛世忠怀里的襁褓中,睁着一双小小的眼睛看着我,小嘴巴一嘬一嘬的,这是一个一点也不漂亮的婴儿:皮肤红黑,头发稀黄,一双小眼睛没有半点灵气,从她青紫色的嘴唇里发出“哼哼”声。她身上没有哪一点和我相似,她还是和刚出生时一样地不讨我的喜欢。

回家后,我仍然很少碰女儿,她是牛世忠的女儿,是我们没有爱情的婚姻的产物,如果说刚结婚的时候,我还对牛世忠有那么一点点的感激之情的话,现在,我觉得自己为他生了一个女儿,我和他两不相欠了。而对于女儿,如果说她身上种种营养不良的表现是由于我对她不管不顾的结果,那么她的出生也让我尝尽了死亡般的痛苦,我和她也是两不相欠了。

牛世忠还是向从前那样疼爱我,疼爱女儿。所以他更加劳累了,而我,却从来没有体谅过他,没有帮他分担过任何劳苦,我甚至都没有过多地注意过他们父女俩,直到今天,我再一次看见牛世忠三十岁不到就已经佝偻的背,和他额头上刀刻般深的皱纹,看见女儿羡慕地看着别的孩子和妈妈亲密的样子时,我恍然意识到,并不是什么两不相欠,而是我欠他们父女俩太多了。过去我是一个多么自私和恶毒的女人呀!

我用嘴唇感受着小汉额头的温度。这时,他突然醒了,他一下子坐了起来,睁大眼睛惊恐地叫了一声:“牛姨!”

多么聪明的孩子啊,就这样给了我一个台阶。

“看着你,我就想着我自己也该有你这么漂亮懂事的儿子。”我喃喃地说道。

他沉默了很久,才说:“你还想要一个儿子么?”

“是啊,你看我那个女儿,有哪一点像个女孩儿的样子?很多年以前,我曾经就幻想过,将来我一定要生一个花骨朵般漂亮的女儿,我会给她穿最漂亮的裙子,教她唱歌、跳舞。可是现在,我发现自己对毛毛一点这样的心思也没有,我觉得她似乎根本就不是我生出来的。”这个矿上的人们都知道我不疼自己的女儿,可是谁也没有像这样真实地倾听到我的心声,我今天这是怎么了。

小汉说:“孩子可爱都是因为父母用心去爱他们。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只是我们都不愿意或者没有心思去发现而已。”

就这样简单么?似乎也就这么简单。想想这么多年来我对自己的丈夫和女儿都做过些什么?我的丈夫,在我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毫不犹豫毫不嫌弃地和我走在了一起,可我对他连句贴心的话都没有说过;我的女儿,小小年纪,在别的小孩在自己母亲怀里撒娇的时候,她只能在一边羡慕地看着,她才三岁呀,我给她幼小的心灵中究竟留下的是怎样的辛酸记忆?我默默地走出牛家的小屋。

外面,太阳还没落山。我的毛毛正在用煤块垒一坐碉堡,夕阳把她的小脸蛋映得通红。谁说我的女儿长得不像我,这圆圆的脸,微微翘起的鼻尖不正是我的翻版么?

我走到她背后,蹲下来,用掌心温柔地摩挲这女儿柔软的头发,轻声说道:“毛毛,看你,把衣服都弄得跟这煤块一样黑了。”孩子不懂事,谁对她好,她就亲近谁,感觉到了我的爱抚,她调皮地把毛茸茸的脑袋直往我的怀里蹭,我的心头涌起一种抱着小汉的脑袋时同样温暖潮湿的情愫。正在外边煤炉子上做饭的老牛看见我难得的温柔,拿着锅铲,吃惊地看着我,半天才嗫嚅了一句:“包子,你饿坏了吧。”

我站起来走到他旁边,解下他的围裙,拿过他手里的锅铲,说:“老牛,那天在权大哥家吃饭,你不是说我做的红烧牛肉很好吃么?告诉你我的拿手菜才不止红烧肉呢!今天,你就给我打下手,尝尝你老婆的手艺吧。”

老实的牛世忠憨厚地笑了起来,把额头的皱纹都挤到一堆去了。他受宠若惊地跑出跑进找我做菜需要的材料。我没有想到,原来家庭生活还可以这么温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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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心语飞扬点评:

小说文笔细腻,淡淡的文字中挥之不去的是那一抹忧伤,然而幸运的是,你找到了一个懂你、疼你的老公,也算是上苍对你的一种弥补了!好好的生活吧,多份快乐,多份执著,幸福其实并不遥远!问好作者,期待你更多好的文字!

文章评论共[1]个
心语飞扬-评论

问候作者,愿你快乐,周末愉快!at:2009年04月04日 早上9: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