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父亲来了。还是熟悉的样子,蹲在一片刚返青的麦地边,叼着那个总不离身的烟袋锅。我就在旁边站着,背着一筐刚拾的猪草。俩人就这样呆着,一句话都没说。直到父亲站起来,拉过粪筐背上,我就跟在父亲后面走了。
父亲一直是跟着我们的,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二十二年了一直就这样,不光是父亲还有其他的祖先。
八十年代初村里对土地规划。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召集起百十个基干民兵,一声令下将地里的坟头都铲平了。说是铲平,实际上也就在坟顶上铲几锹象征而已。我也在这个队伍里。记得很多坟挖出了蛇,吓得人们四散逃走。而铲平后没一个月,这些坟头就自己长起来了,并没丢一个。随着分田到户,很多坟鹅坟里的主人一起迁了新房。多数的新房是两间,一间是爷爷奶奶,一间是太爷太奶,再上辈就没了,大概都慢慢荒掉了。可父亲说不是这样,说他们在那边时间够长了,已经投胎转世,也就不用迁了。
是不是这样,到现在也不知所以。就跟究竟是不是有阴间,是不是会投胎一样,谁也说不清。毕竟没人到那边考察,也没人见一个曾认识的人投胎到那家复活,这只能说明人的无知,并不能说明这些事情真不存在。毕竟还是有熟悉的人,经常轻松或艰难的跨过奈何桥就走丢了,那边呆腻了,应该也可能再回来。
这人间和天堂的距离,大概跟格林威治天文台的日期分隔线差不多,只要跨过一步就是一天。可这线也不过是人为分隔的,并没多少隐喻意义。倒是想起曾山东黄海渤海的界碑,站在这里看那条清浊分明的线,完全相容,又清楚隔离,一直延伸到视力不及的远方,大概就是这距离吧。
父亲一直是个快乐的人,不管日子过得多艰难。他不到10岁就没了父亲,从小给人扛长工、放牛、放羊、种地的活都干过。很少听他说自己的苦,倒是经常听别人夸他是干活种地的好手。尤其在他儿子破天荒离开村子后,让他在晚年也有机会跟着儿子进城,更是觉得在乡亲们面前有了面子。所谓晚年也不到六十岁,本来正是努力攒钱给儿子盖房和娶媳妇的时候,而对他来说,不仅这些都省了,还成了半个城市人,自然是有理由高兴的。
父亲第一次坐火车,刚好头顶的行李架上挂着意见簿。他当然不知道是什么,见有人在上面写了东西后留下就走了,他就站起来大声说,“同志你的本子丢了。”逗得满车厢发笑。而他一点不以为不好意思。
还有父亲是愿意适应城市生活的。例如学城里人说话。家乡口音很重,父亲明显的努力练习和城里邻居聊天。每当听父亲使劲的别扭着舌头说普通话,都有点让人发笑。有一次同事来家里看他,他很努力的说“谢谢领导”“您好”“好的”等文明的字眼,回头逗得母亲也笑了。
然而,他还是离不开土地的。他在院里开出一片小菜地,种了辣椒黄瓜萝卜白菜什么的,让一个本来荒凉的院落很有了些生机。当然这些菜长出来我们倒没吃多少,都被他送邻居了。那样子大概跟石光荣免费给人家送菜一样,只是人家是退休师长,而他是个真正的老农。但一把菜就会给他一个和人说话交流的机会,也落个好人缘。
对父亲来说最高兴的事还是逗孙子。那几年孙子从两三岁到四五岁,正是好玩儿的时候。爷俩儿有辆很小的三轮车,开始是爷爷带着孙子买菜换煤气罐什么的,后来是孙子拉着爷爷在人多的地方逛街。坐在车上的爷爷的快乐,一定是别人难以体会的。
然而父亲终究没享多少福。断断续续进城几次,第三年就查出肺癌。他不识字也就容易糊弄,就说是气管炎肺炎什么的。就在这段时间,父亲都是快乐的。在病室里,他给病友们唱家乡小调小放牛,那口音很重的滑稽的样子,经常引来一阵笑声,以至护士都不再干涉。直到后来大口吐血,他好像都没害怕过,只是埋怨这这么个简单的炎症怎么就这么难治。但是后来他也知道花钱太多,就拒绝治疗闹着回家了。
回家没多久就过世了。在那段时间,回家看父亲,路上剩下的几代榨菜竟成了父亲最喜欢的食物,经常一根一根的嚼着说好吃。大概这一丝的酸辣,会给刚吐完血的嗓子一点享受吧。只是现在回忆二十多年前的事,真的记不清那时是否有什么草珊瑚之类的东西了。
二十多年过去,父亲还在那片土地上孤独的守着,只是他大概习惯了城市生活,而不愿再干农活,故意让那个家荒着了。
早晨醒来看见明晃晃的太阳,还确信父亲曾经来过。毕竟这样的事谁也不能证实说绝对没有,也就宁愿相信有吧。
想起另外一件事。9岁那年,村里唯一的地主死了。当时正推行火葬,各公社都建了火葬场。实际上人们都怕被烧,而各村掌握的尺度也并不严:只要没人告,晚上家人偷偷将棺财埋了,不查就行,还可省笔葬事费。
但对地主就不能宽容。公社派来督察队一定要火葬,因为是第一例,不仅不花钱还可得到40元丧葬费奖励,于是这个老头就被烧了。烧完的第三天,与他家很远的一个贫农婆子“撞克”了,疯疯癫癫在大街上念念有词:“儿子不孝,为40元把老子烧了。”那声音很象被烧的老头,还学着被烧时的样子手舞足蹈哭哭闹闹,说炉膛里太热,头发烧了,胳膊烧了,脚烧了,没人给口水喝……当时我们一帮孩子围着看热闹,村支书说是迷信,让大家不要信,并派人把她看起来。关在屋里后,她悄悄对另一个女人说:“孩子不孝,遗产就不给他们,而都给你吧。家里老西房西数第六个椽子缝里藏着30多块现大洋。”
女人自然不信,可后来地主儿子知道了,还真找到些大洋,地点和数量与疯婆子的话基本一致。后来这些大洋被大队没收。但实际上,疯婆子和地主根本就不熟,几乎从没到过地主家!
被烧的情节可能是假的,可这现大洋是怎么回事?
还好,父亲没被烧,他是自由的。至今还在看家,并不时和我们相聚。他对我们城里的家很熟悉,愿意到城里来,这不是很好吗?
于木鱼宅
2009.4.2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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