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不知怎么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少不经事的童年,遗留在脑里的回忆只剩下了片言只语,回溯的画面是那些纯真的面庞,快乐,或者忧伤,甚至是磅礴的寂寞。
今天是父亲六十岁生日,我不能守在他身边,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想他,遥远的祝福他,记忆中,我不是他宠爱的那个孩子。可村里的人和亲戚朋友们都说,最像父亲的,是我。父亲最疼爱的孩子也是我,是吗?我身体里流的是他的血,我性格和他一样的犟强顽固,我作业没按时完成时,他打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我会是他最宠爱的孩子?小学五年前,我一直很怕你,怕你从田间回来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坐在我面前,深深看我一眼之后,那口必然的叹气。也因为当年是那么的怕,怕得听到你回家来的声音,我便老鼠也似的窜到昏暗的小屋里,再也不敢出来。妈妈叫我,我也不敢大胆应一声,那五年,总也忘不了你将我叫过去,强迫我站在你面前背课文,背九九乘法表,我怕你,我一边背着书,一面滴滴的掉眼泪,你呢又是一声叹气,父女不欢而散。
很快,小学结束,我上了中学,不听你的话,是我反抗人生最直接而又最容易的方式,我知道你希望我多在数学上下些功夫,你常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偏偏选择了文史类来下功夫,一学期下来,我的文科门门都在90分以上,代数却只有50分,只因我像极了你的缘故,只因你是我的源头,那个生命的源。我们之间一生的冲突,一次又一次深的伤害到彼此,不懂得保护,更不肯各自有所退让。你一向很注意我,从小到大,我逃不过你的那声叹气,逃不掉你不说、而我知道的失望,更永远逃不开你对我用念力的那种遥控,天涯海角,也逃不出。
父亲,你知道么?我那时最讨厌你跟我讲,知识才能改变命运之类的话题,记得初中一年级的下半学期,电视上正在热播香港电视剧射雕英雄传,我想看的要命,而你却将电视关了,你守在我书桌前漫不经心的翻着那本早已发黄的红楼梦,你边看边说,丫头,人生苦短要努力呀!我听到你这句话,恨不得扔下课本夺门而去,但是,我不敢,只是默默地听着。等到你出去,我立刻关上门,我将那台十四吋的黑白电视机用工具刀慢慢地打开,一不停留电视机的屏幕滑落在地上,拿起来看时,屏幕上已经开裂开一条长长的口子,那时,一台价值600多元的电视机对我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可以算得上是一件非常值钱的物件了。于是,我满屋疯跑着到处找寻可以粘上那条缝的胶水,并且无数次地幻想着这事还没发生……在终于确信它不会再回来的时候,才怀者忐忑不安和无比沮丧的心情,拖着极其沉重的步伐胆怯地走到你的房间,看来是难逃父亲的责罚了。于是,想出了无数个向父亲解释的说辞,可是一见到父亲,未及开口,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父亲关切地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哽咽着向父亲讲清了事情的原委,等待着父亲的责罚。可是,父亲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暴跳如雷,而是微笑着说:“孩子,别哭,不就是一台电视机嘛,我以为出了多大的事呢,要是把你急坏了可比弄坏一台电视机严重的多了。”
那天晚上,父亲跟我聊了许多轻松的话题,他问我,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这五个人里谁的功夫最厉害,我想想笑着答:当然是中神通了!父亲笑道,最厉害的人是写这本书的作家金庸了……父亲那天晚上给我讲了许多经典名作,还帮我分析了作家写这本书,写这个人物的心态,我记得他说他最喜欢看连城诀,父亲灯下和我谈书的这一段话,当年我完全没有留意,也以为自己一直没有在意,此刻却能清醒地回忆起,原来,许多往事并不会因为你的在意或者不在意就会在记忆中消失,往事在记忆中自成一格,在你完全不在意的时候,忽然就跳了出来,轻轻地提醒了你,原来,那些故意或者无意遗忘的事,其实并非渺小,它早已居心中烙下了印痕,与你的血肉融为了一体。
我甚至还能够记起,连城诀的最后一页里“水笙说:我等了你这么久!我知道你终于会回来的!”书末水笙与狄云不约而同地前后回到荒蛮的雪谷,两个“素心人”,同命鸳鸯,相依为命,而与红尘隔绝,正是不得不尔。因为人心太可怕,他们别无他处可去!
我读到此书幽微之处,不禁毛骨悚然,有一种怕敢读下去的恐惧,又猜想作者在写此书时,内心该是何等的荒凉与绝望。我总认为:只有这本书背后所隐芷的才是接近于完全真实的查良镛先生。去伪装,少遮瞒。
今夜,团圆的桌子上又少了我一个,父亲,你会不会寂寞呢?没有人低一声高一声替你问候着,没有人东一句西一句和你扯着唐诗宋词,你会不会有些想我呢?
今晚,在离你二十几个小时火车的距离里,父亲,我非常想你,那些清新那些嫩绿早已埋葬在时间刻度的前段,铺天盖地的停留在时间刻度的这一刻。我记得我倔强地独自背上行囊开始我全新的路程,小站的月台上,父亲和母亲站在我身后凝望。你们像落日一样苍茫而深远的眼神,让我觉得有些许沉重和些许难过,当我决定了孤独地上路,一切的诅咒一切的背叛都丢在身后,我可以倔强地微笑,难过地哭泣,可是依然把脚步继续铿锵。
我脚步没有停,可是,父亲,火车开走的那一瞬间,我的泪如杏花雨一般纷纷洒落在我的青衫上,回转头,看见你挥着手朝我做出一个胜利的手式,我笑了,那瞬间的饱满与温馨,醉了我许多年,但是,人生能有几次那样的幸福?
父亲,年前,要走的那天晚上,你留我在你屋里促膝长谈,你几次提及我怎么愈发清减,吃饭和睡觉也不好,问我有没有生病,我当时明明是感动的想要扑在父亲怀里好好哭一场,可是,我怕你问东问西,当时就假装困了,然后你才肯放我去睡觉,其实,父亲,每次回家,下火车时心中往往已经如临大敌,知道要面临的是一场体力与心力极大的考验与忍耐。 其实,外在的压力事实上并不大会于扰到内心真正的那份自在和空白,是可以二分的。最怕的人,是父亲。在我爱的人面前,“应付”这个字,便使不出来。我怎么能够告诉你这十年,我吃饭不好,睡不好?父亲,我也羡慕那些能吃能睡的人,就像弟弟,看他一口一个饺子,我看得直流口水,可是,在我,吃饭却成了一件苦事。(父亲,你知道么,每次妈妈逼我多吃的那半碗饭,总让我半夜半夜的睡不好,我每次起来,总发现你房间的灯还亮着,我这里咳嗽一声,你那里就端了热茶过来,父亲,每每想到这些,我总是会很难过,你枉有一个偌大的女儿呀!我错过了很多,我总是一个人难过!)
父亲,今晚,在你六十岁的生日里,心事就这样在漆黑的夜晚,不段的重叠又重叠,往事在苍白的五指下被敲打成缤纷的文字,然后又一遍又一遍翻开记忆!
所以,今晚,我终于明白了,我终于知道,这么多年以来,一直烦犹在我心中的种种焦虑和不安,其实都是不必要和莫须有的啊!因为,世间有些事情,实在是无法解释,也不用解释的啊!一如父亲对我,我对父亲,我们之间不需要解释,解释是苍白的。
既如此,那么,好吧,亲爱的父亲让我来告诉你,这一周没有打电话回家的原因是我撞伤了额头,伤口就像我一样,是个倔强的孩子,不肯愈合,父亲,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容易担心的父亲,所以我将线交你手中却也不敢飞得太远。不管我随着风飞翔到云间我都希望你能看见,就算我偶尔会贪玩了迷了路也知道你在等我!
雨瀟
2009-04-01
“相约五月天”专题征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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