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夏坚德
西北第一保育小学,座落在西安市南郊善寺东街。1964年,夏天。我来到这里上学,是二年级69级甲班小学生。
“保小”,它是我童年学习唯一最美丽的一所乐园。当我从广州转学来到这个学校时,虽然只有7岁,但是我知道自己已经是个走四方、很有见识、懂得读书的女孩子了。
说走四方,是搬家,上海、南京、广州,我住过。说很有见识,是火车,飞机,汽车,我坐过。然后是搬家一路军用大卡车把我家从广州开过来,红土、黑土、黄土;在武汉渡轮看了夜晚宁静的长江,过山西见了朝霞中滚滚波涛的汹涌黄河…… 说懂得读书,是我终于明白了每个人都是要上学读书的。不能白长大。过去一年级在广州时,我总是不明白,上学的路上一高兴就拐弯玩去了。不是看小人书,就是帮助人卖红薯地瓜片,去河里划船…… 这让家长老师很头疼。
那时,西安的阳光很强烈。我总用凉水冲手冲脸降温,居然有生以来第一次浑身长满了痱子。满脸满脖子满手臂密密麻麻,如红芝麻蚕籽般地在身体暴露处铺开去,很难看,很痒痒。过完暑假,我就去西安第一保育小学69级甲班报到。我的班主任叫任湘,我的保育老师有两位,记得一位眼珠很黄,姓贾。因为我走读,每到周末下午擦玻璃的时候,我才能见到检查卫生保育员老师,所以对她们印象浅淡。
1.初识同学
我上学的第一天,是和一位叫黎霞的女孩子一起转到二年级甲班的。走进教室,同学们在老师的介绍下鼓掌。然后就是分座位,我个头比较小,坐在第三排最左边。黎霞个头高,就往后边去了。这时一个小女孩带着白眼镜来到讲台前打拍子起歌。她唱道:“我有一个黎霞,一个美丽的黎霞。预备起——”我在等待大家唱完黎霞就应该唱我了。但是,歌曲完后,老师开始上课。我很难过,我想,都是新来的,你们唱歌欢迎黎霞,怎么就不欢迎我呢?后来才知道,那首歌名是《我有一个理想》。
2000年,我曾接待国家总局主任伍绍祖。他听说我是“一保小”的学生就叫我同学,他是延安保小的学生。我说了这个笑话。他说他也有过唱歌这种疑惑。那时他很小,学校唱歌《黄河大合唱》“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他以为歌词是“黄河在保小”呢。很久他都想不过来,黄河怎么会在保小呢?那不是在宝塔山下吗?不在保小呀,那为什么歌曲又要这样唱呢?很迷糊。
2.古怪的女孩子
我在保小二年级时,一下课一路翻着车轮、栽着趔子、连滚跟头去大操场的东北角玩。那里有单杠,沙坑,爬杠。我可以在单杠上翻连滚;可以在沙坑里埋陷阱、埋书包;可以在爬杠上用脚钩住,头冲下,晒太阳…… 那样,仿佛自己就很杂技了似的,挺骄傲的。
同学说我不合群。下课后不跳集体舞,既不和男生玩,也不和女生玩。任老师问我,为什么呀?那时我从广州转学过来是有方言口音的。z和zhi不分,在同学里笑话很多,心里承受不住。加上原来家在广东歌剧团住,身有武功,参加了学校体操队,就好在操场上显摆。
我说不出口。老师就惩罚我。你不是坐不住嘛,她叫我坐在小凳子上陪她改作业。那时才知道,坐——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一个课外活动就把我给“坐”哭了。我从此很记恨任湘。她擦黑板时,身体上下成反方向摇摆,我就在背后给她起绰号,叫她“摇屁股”。
3.大王、中王和小王
那时侯正在“自力更生,奋发图强”,“德、智、体,全面发展”。 1963年第27届世乒赛中国乒乓球队出现了容国团,同年全国乒乓球锦标赛徐寅生、李富荣……男单冠军庄则栋的涌现;加上1963年,毛泽东在上海打乒乓球。全国人民就都开始打乒乓球。
中国,全民乒乓球热。
保小就有无数水泥乒乓球台。砖头是网,人多一下课就占台子,排队接班。打得最普遍的一种叫“大中小王”的乒乓球游戏。
所有来人都是排队,然后从小王上台。小王发球,大王接不住就下台;大王接住了球回来,中王没有接住,降为小王。小王就晋升为中王。如果中王接过去,大王没接住,中王就晋升为大王。大王下台。
下课十分钟。车轮大赛总是很激烈。轮得好,可以排三次队。技术好的可以收住大王,独占一边,让中王,小王退、退、退到下台重新排队去等待上台。
我那时乒乓球水平很差,有一次年级比赛我输了,老师就说我对集体荣誉不珍惜。以后下课就在树上绑个穿线的乒乓球,猛然练习推挡和抽杀扣球动作。一下课就练。一下课就练。天天书包里揣着个光板拍子。三和板的薄片还很来劲。
后来下乡,进工厂,到机关,甚至刚才我们机关组队参加省职机关乒乓球赛,我都一直是主力队员。朋友、快乐与福利,均沾。
4.课外学习小组
保小有许多课外学习小组。雕塑组,玩石灰,倒人头像。有模具,挺好玩的。养蚕组,采桑叶,搞蚕丝书签,很好看。也很好玩。美术组,写生,采风,素描,速写,刻剪纸……诱人。舞蹈班,恨不得都是《东方红》里的演员,还有去西安歌舞团学习的机会。还有吹、拉、弹、唱各种班,在课外活动时忙活。
敬小兰(67级乙班还是丁班的)是广播组的。羡慕死我了。她的声音整天在学校空气中回荡,她就成了我的偶像。她是我家的邻居,她回家看《边疆晓歌》《青春之歌》《红岩》《军队的女儿》 《小布头奇遇记》《布格亚加尔》《西游记》《中锋在黎明前死去》《静静的顿河》……我也都看看。看不懂的字,就翻字典。 我们69级甲班有一次去大雁塔搞主题队会比赛翻字典,我就成绩不错。
有个名字叫李小红的女生,会唱高音。我记得,是雷诚会她们六年级的女生。她那一首《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歌声,让我到现在都忘不了。我后来也偷偷地练,但是直到卡拉ok后,我才知道自己的声音也不错。是邓丽君型的,属江南类细嗓,基本算靡靡之音。
5.外语学院招生
2000年,我出访美国,见到了一位省财政厅的人事官员是处长。他与我闲聊,讲起“第一保育小学”生活。 ——那年应该是1965年了,或者就是1964年秋天。总之,全校选了许多人去西安外语学院小学班。他和我都在其中。目测,查体,朗读,交谈,外调……最后录取前五名。女生就我一个。他有印象,他说,你分在了“小英三班”。我的童年记忆被他连接上了,很感激。他叫文锋。
记得那次,听我朗读的外院老师说,你的南方口音很好听,读普通话难,但是很适合读外语的。我很高兴,来西安后第一次因为声音而高兴。
通知书,是大红色的电光纸。妈妈同意,爸爸就是不同意。后来,院里还有一位六年级男生叫王抗美的录取到外院初中班,走时,我就哭了。
我不知道我那时为什么如此喜欢离开家。喜欢去过流浪没人管束的生活。喜欢住在学校人群里面。我是那种很喜欢到处瞎跑的野人吗?爸爸对妈妈大发脾气说,她当外交家?可能吗?看上去,细白玲珑小巧的,可她就是放着路,不走,走围墙;放着床,不睡,睡在树上。总有一天她不是去外院当外交家,而是闯到监狱里去住宿!看看现在的女孩子里面还有比她的胆子更大更野的吗?不能去!
那次虽然没有去成,他们去的同学们也在文革期间都回来了。但是我很骄傲。我自信了。感觉自己是个声音可爱美丽的小女孩。南方口音有什么不好?老师不是说了吗——“很适合读外语的。” 知青下乡后,我曾在宝鸡峡水利工地上和公社当广播员。保小的这次外院考试经历,功不可没。
6.《东方红》晚会.看电影
“ 八月桂花,遍地香,鲜红地旗帜,树呀树起来。张灯有彩嘿嗷嘿哦……张灯有彩嘿嗷嘿哦。鲜红地旗帜,树呀树起来。”很多年过去了,一听到这个歌,我就会想起保小版的大型史诗歌舞剧《东方红》。
最早我们还和高年级某班合演蒙古歌舞《赞歌》的,我天天把家里4个酒盅拿着敲,咚哒哒,咚哒;咚哒哒,咚哒,歌起——从草原来到,天安门广场,高举金杯把赞歌唱——,——我们要围城圆圈,双膝跪下,向后弯腰,双手像鸭子摆翅一样手指敲着盅,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咚哒哒,咚哒;咚哒哒,咚哒,可是,后来任老师争取到了《八月桂花》,我的抖肩下腰敲盅的技术都显摆不成了。
《八月桂花》,很简单。一人手举两枝粉红的梅花,碎步出场后,在眼前反复向左下画圈,反复。然后,举过头顶,抖(过门)。脚要在原地反复前后跳一下,再抖,变变队形,穿插几遍,这首歌就基本被我们十几个小女孩胡里花哨地舞蹈过去了。最后一群人包括我们任老师都混进人群,扎着犄角辫子,眦着暴门牙,红袄绿衣,涂了红脸蛋地一涌而上,举一块什么匾,亮相,结束了。
跳舞是没意思了。但是,排演很有意思。不用上课,挺好玩的。
最后,还有一次晚会。总之,保小很喜欢组织晚会。怎么我们老师还参加了一个节目叫《二奶奶》。那念白我现在还能记住:“二奶奶我福气大,长的就像一朵花,丈夫在外当大官……”什么什么的。我们老师演随轿的丫鬟,一跳一跳的。就是有点胖。是,太胖了。主要是肥了些。
有一个班演《英雄. 王二小》。有个班演《没头脑和不高兴》是两层的窗户,上下表演的。开场上面一个窗户开了一人伸懒腰说,啊,我是没头脑;下面的窗户开了一人说指自己鼻子说,我叫不高兴。很有意思。
那时侯,我们保小全校都在小寨工人俱乐部看包场电影。《小兵张嘎》《农奴》《铁道游击队》《今天我休息》《今天.昨天.明天》《三毛流浪记》《大李小李和老李》《人参娃娃》《孙悟空大闹天宫》《女篮五号》《哥俩好》《早春二月》……
那都是我们童年的文化大餐,高级的精神营养,培养了我们习惯脱离群众生活层面,去享受很奢侈的艺术品味。
2009年4月1日. 于长安北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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