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出嫁的前一天,我提着大包小包匆匆忙忙步上了归途。思乡的抑郁即将得到解脱,心里自然感到长途跋涉的疲惫,却也无限的舒畅快活,心似乎要从汹涌的暗潮里飘飞出来。
可是,不凑巧的是火车晚点,我已经赶不上回家的客运车。站在灰色的黄昏里我无助地看着空荡寂静的车站,有些不知所措,而更多的却是那飘飞的心如同汹涌的浪潮沉静下去所迸发出的不甘。
“也没关系,今晚叫她就在旅社睡,明早再回来,晚上叫她自己小心些......”
我在电话里告诉母亲我所遇的状况,父亲在旁边听出了端倪,不停地嘱咐母亲,而实则是在嘱咐我。听了父亲的话,我好像得到了某种鼓舞,即使回乡的心情有千万个迫切,也没有流出泪来。
直到第二天上午,我才赶到家中,家里早已热闹满座,烟雾缭绕。鞭炮声合着小孩的哭笑声,大人的高叫声,客人的欢笑声,编成了一首人生的乐章。我迫不及待地称呼我的奶奶,我的母亲,我的披上新娘妆的妹妹,还有我那久违的亲戚邻里。他们满堂而坐,好像有意为我准备了一个相见仪式。
“父亲呢?”这是我的脑海里冒出的惟一的一个念头,没有见到他,我的心里好似被无情地掏空了一般空落极了。
他们一致指向油锅滋滋作响,熏烟逼眼的厨房,我的心陡然被油烟所获,蓦地酸楚起来,脚却似脱了弦的箭,飞奔而去。我看见了他!那熟悉的身影仍如往昔那般坐在火炉前静静地吸着烟斗,恍惚地看着火苗窜动,飞舞。只是那衣服,头发都已经褪去了本色,却染上了几分苍白。
我呼喊着父亲,他转过身惊喜地看着我,那眼神里分明有些许疼爱,可是他却摆了摆粗大暗黄的手,叫我回里屋,说是厨房里油烟太重。我只得回里屋。他不多言,我亦不多言。我和父亲的对白就如一张没写字的纸,一片空白。
直到夜里,家里的客人陆续散尽,父亲才歇下来,他叼着烟斗在母亲的身边挨着缓缓坐下。这一刻便是我最期待的,一家人围坐一团,尽享天堂之乐!而心灵深处我更希望能与父亲侃聊,填补那片空白。母亲和翌日赶早就要过门的妹妹一直在问我离乡后的冷暖,我也避好就坏地答复她们,可是父亲在一旁吸烟,大口大口地,一言不发。
“去年过年你在电话里头怎么会哭呢?”我问父亲。我试图用回忆激活他对我的情感,也潜在地希望他再一次为我泪流满面。
“你那是第一次在外面过年。”他只是漠然轻笑,话语简短。话音一落,烟火一闪,他又吃劲吸了一口,稍许悠然吐出一股浓烟,苍白的烟就贴着他的脸向上空游走,一直盘延到屋梁上。父亲感到有些逼眼,微微闭起了眼睛。就在这一瞬间我偷窥着他的神情,也同时陷入了沉默。在我的心中父亲是神,而此时的神沉浸在烟雾里,让人无法触摸。
在我年小的时候,父亲教我跳的第一支舞是《济公》里的主题曲:“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我们一人一把破扇,在暑夏里俯仰长笑,快乐地流出泪来。那时的父亲是我的玩伴,他从未将烟斗带入我的世界。
父亲教我写第一篇作文时,很兴奋。他将我拉至猪圈前指着猪的每一部分教我如何形容猪的形状,又让我描述其进食的样子。那时的父亲是启蒙老师,他用智慧擦亮了我的眼睛。
父亲也常常采野果子给我吃,每次上山都不会忘了带野果子回家,那时的父亲让我饱尝了父爱。
渐渐长大以后,我开始叛逆。心里积压的愁闷便如同火山喷发,随时而至,没有预期,也不可避免地伤及无辜。父亲便成了我的倾听着,时而耐心地开导我。那时的父亲是朋友,使我的心灵有了停靠的方向。
记忆里的父亲就是神的模样,他折服了我。可是眼前的神不发一言,沉默地叼着烟斗,在烟雾弥漫的屋子里恍惚地闭着双眼。我看着他,但是却看不到他内心的思潮,于是回家的心情在这时就突然变得沉重起来,我在父亲的沉默中也深深陷入了孤独和疑虑。
在漫长的人生路上,父亲他是否也曾有过梦想?是否也曾为某个女子怦然心动?是否也曾怀念过往的点点滴滴?是否,是否在艰辛的磨难以后,只剩下烟斗才能驱走他的寂寞?
妹妹过门(女方被接到男方家那天叫“过门”)的当天晚上,母亲就在房里数一叠叠礼钱,摊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数。
“睡吧,数也数不出多的来。”父亲叼着烟斗含糊地吐出几个字。
“你少管,有本事就把队里的帐都收回来......”
我睡在隔壁房间听着他们的声音,而母亲一连串的抱怨之后再没有父亲的言语,只听父亲把烟吸得滋滋作响,吐出一股浓烟和闷气。那烟从门缝里钻入我的房间,我闻到的不止是烟草的味道。
清早起床,空气异常清晰,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清静。我站在门口远远地发现父亲蹲在桂花树下,那苍白的烟从星点闪烁的烟斗处一直延伸到桂花树叶间,淡淡的阳光钻过树叶和那云烟,尽洒在他的身上。
我守望着父亲,守望着那道风景,就这样无言地,静静地守望。世界似乎瞬间失声,顿时远处又飘来一阵淡淡的桂花香和浓浓的烟草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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